第五章

第五章

晨露中的岳陽城,古老、威嚴而氣派十足,城牆上的雉堞和瞭望塔,閃爍著金色的光輝。

青石板路兩旁是連綿不絕的銀杏樹,初秋的陽光傾瀉而下,每一株銀杏上頭彷彿都布滿了小小的黃色扇子。

終於回到家了。夢芙的心裡又悲又喜,回家的另一個意義,就代表著她必須和藍洛奇分開了。

洛奇心裡在想什麼?他對她有什麼打算呢?夢芙完全不知道,因為今天一早起程趕路進城,洛奇一直和札克在一起,一句話也沒有和夢芙說過。

昨夜門帘上那個神秘的人影是不是洛奇呢?夢芙很想問個明白,卻又不知從何開口,該怎麼問呢?萬一一切只是夢芙自己的夢境,而她卻認真地去求證,洛奇會怎麼想?到時候她一定會羞死了,再也沒臉見人了。

不!不能問,除非洛奇主動提起,否則夢芙下定決心絕口不提此事。

但是洛奇依然保持著沉默,夢芙不禁懷疑起來,他真的對她說過那些話嗎?」說她如夢、如畫、如幻、如詩,說她是一則扣人心弦的傳奇,難道這都是她自己的幻想?或者他經常如此溫柔地讚美女孩子們?

畢竟洛奇並沒有開口說他愛她呀!夢芙搖搖頭,可是她忘不掉洛奇凝視她的眼神,那樣純靜溫柔、深情款款,卻又帶著一絲晦暗和憂傷。

「夢芙——」洛奇開口低喚了一聲。

夢芙仰起臉,等待著他往下說,但良久良久,洛奇都沒有再開口,只是默默地注視著她,他的眼神愈來愈晦暗,好幾次他的唇輕輕動了動,似乎要說話,但始終沒有發出聲音。

就在夢芙以為洛奇要開口說話時,突然間,一個熟悉得令她想落淚的聲音,從後方傳了過來。「夢芙!夢芙!」

她一回頭,就看見一張曾經令她心動和心痛的英俊面容與和善的笑容,是楚天白!夢芙的遠房表哥和初戀情人。

「夢芙!真的是你!」天白的笑容一下子變為憂心忡忡。「唉!你怎麼回來了?我不是拜託人轉告你,在金陵躲一陣子,別急著回來。」

「天白表哥,你說什麼啊?」夢芙一頭霧水。「我怎麼一句也聽不懂,為什麼叫我別回來?」

「唉!」天白嘆息著說。「對了,你回過家了嗎?見過你大哥和大嫂沒有?」

「沒有,我才剛進城,沒來得及回家就碰上你了。」

「吁——」天白吐出一口氣,很欣慰地說。「還好、還好,你先別回家,到我家去。」

「天白哥,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不讓我回家?」夢芙問。「難道我家出了什麼事?我大哥、大嫂他們沒事吧?」

「唉呀!不是你大哥大嫂有事,是你有事。」天白拉著夢芙的手。「總之,三言兩語說不明白,你先到我家去,我慢慢說給你聽。」

夢芙下意識地轉頭去看洛奇和札克,天白這才注意到夢芙還有兩位同伴,也好奇地打量著這兩個異邦人。

「天白哥,這兩位是我在寶親王府遇見的朋友,藍洛奇爵士和他的管家,他們特地送我回來。」夢芙簡單地介紹一下,至於她代替郡主逃婚、誤上洛奇馬車的事就全都省略了。「洛奇,這位是我的遠房表哥,楚天白。」

洛奇也和天白各自拱手為禮,互相打了招呼,而洛奇的眼神卻不自覺地流露出些微的敵意,並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天白拉住夢芙的那隻手,他實在剋制不住對天白產生出一股莫名的妒意。

剛開始天白不明白洛奇為什麼會敵視他,他轉頭望望夢芙,只見她妙目流轉,不時飄向洛奇,臉上露出又溫柔又甜蜜的笑靨,再望向洛奇時,見到洛奇對他全神戒備的神態,不由得會意的一笑,可是他非但不鬆開手,反而站得更靠近夢芙一點,而且對洛奇抬了抬眉毛,彷彿在宣示著他和夢芙是親密的青梅竹馬。

對於洛奇和天白之間的眉眼戰爭,夢芙全無所覺,她急忙追問:「天白哥,你還沒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件事不便在大街上談。」天白說。「總之,你先到我家去,我再仔細告訴你。」

夢芙還沒答允,身旁的洛奇卻突然說話了。「好,我也一起去。」

「你?」夢芙雖然大感意外,但卻也覺得十分甜蜜和窩心,畢竟洛奇是關心她的。「你真的想去?」

「是——啊——」洛奇拖長了聲音說。「我很想聽聽天白兄說說,到底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讓你連家也不能回。」

天白忍住笑,故意淡淡地諷刺一句說:「藍兄做人可真熱心,不但送夢芙回到了岳陽城,現在連她的家務事也一併關心進去了,這年頭如此古道熱腸的人不多見了呢!」

「楚兄太過獎了,小弟愧不敢當。」洛奇也回了一句暗諷。「我哪裡及得上楚兄對夢芙的關心和照顧呢?」

這下子夢芙也查覺到了兩個男人間的敵意,她看看兩人,不明白地問:「哎呀!你們兩人是怎麼了?才認識就活像鬥雞似的大眼瞪小眼,就算你們兩人前世有仇,也不必急著現在就報吧?」隔了一會兒,夢芙又說了:「天白哥,人家遠來是客,你該拿些主人的風度嘛!」

「哈哈哈!」天白大笑著放開了夢芙的手。「夢芙,要是我不好好招待你的這位……這位……哈哈……『朋友』,只怕你會不依呢!」

「天白表哥!」夢芙紅著臉嗔惱地說。「你再胡扯,我可要到表嫂那兒告你了喔!」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天白笑嘻嘻地說。「走吧!到我家去,大家把事情說個明白。」他說到最後一句時,還偷偷向洛奇眨了眨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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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天白嘆了口氣。「夢芙,你不該回來的,我託人到金陵去,交代你晚點回來,你怎麼都不聽呢?」

「天白哥,我沒有收到什麼口信啊!」

「咦?怎麼會?」天白詫異地說。「我明明託了一位很可靠的人,他應該會在婚禮當天到達王府,我千交代萬叮囑一定要找到你本人,他應該不會誤事的啊!怎麼你沒見到他嗎?」

「啊!」夢芙可不能說她冒充新娘子,而且還逃婚了,那位傳信的人當然是找不著她了。「呃,我想我們大概錯過了,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很多,他可能找不著我吧!」

「也許吧!不過也不重要了。」天白皺著眉說。「現在要擔心的是你回來以後的事了。」

可是天白始終都沒說出發生了什麼事,洛奇忍不住開口詢問:「楚兄,你一直沒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嗟!可不是嗎?我都急糊塗了。」天白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我還是從頭說個明白吧!可是這件事……這件事……」

「天白哥,你就直說好了。」夢芙的臉色微微發白,她有預感不是什麼好事。

「唉!夢芙,你大嫂已經作主,為你訂了一門親事了。」天白很困難地說出事實。「這門親事實在……實在是……」他搓著雙手,不知如何說下去。

「什麼?訂了親?」洛奇一急,就站了起來。「怎麼可以不經夢芙的同意就訂親呢?」

夢芙本人反而很鎮定,她輕聲問:「天白哥,嫂嫂為我訂的親事是哪一家?」

「是鄭家二公子,鄭洪義。」天白回答以後,順便向洛奇解釋,這位鄭家公子是岳陽城裡頭號的花花公子兼惡霸,他的姊姊嫁給知府大人,仗著姊夫是本城父母官的勢力,在岳陽城裡無惡不做,酒、色、財、氣樣樣都沾,被他凌虐的百姓,畏懼知府的勢力,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這怎麼行?夢芙不能嫁給這種人。」洛奇氣極了。「她嫂子太過分了,怎麼訂這種親事?」

「唉!鄭洪義的惡行真是罄竹難書,更糟的是,他還有虐待人的劣習,鄭家的丫環奴僕,只要稍有不如他意的地方,動輒打罵,不給飯吃都還是小事,甚至還拿燒紅的鐵塊烙嘴,把人吊在樹上毒打哩。」天白進一步說明。「甚至對自己的妻子也是虐罵不休。」

「什麼?他已經有妻子了?」洛奇瞪大了眼。「那夢芙算什麼?」

「其實夢芙嫁過去是續弦啦。」天白說。「因為鄭洪義的元配已經去世了,她是投水自盡,外面傳聞說是因為受不了鄭家上下,包括公婆、丈夫的聯手虐待,才會走上絕路。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鄭洪義續娶的事,談了很久,始終沒人敢把女兒嫁給他。」

「明知是這樣的人家,卻還將夢芙許配給他,分明是推她下火坑嘛!這太過分了!」洛奇氣得全身都在發抖,如果夢芙的大哥、大嫂在眼前,他一定會忍不住痛揍他們一頓。「他們兩人還有半點良心嗎?」

「我大哥……他也同意了?」夢芙垂下眼睫,不讓盈眶的淚水掉下來。

「他不同意也不成。」天白又嘆了一口氣。「你大哥也經管縣府的銀庫,前兩天知府衙門突然通知,說過幾天要清點各州縣的庫銀,所以縣裡先清點庫銀,結果發現縣庫少了近五千兩的銀子,盜用公款是抄家殺頭的大罪,你大哥為了這事急得差點要上吊。」

「哼!我明白了。」洛奇冷哼一聲。「老套故事,到最後一定是那個什麼鄭洪義出面,說可以替夢芙大哥想法子解決,並且出錢替他補足虧空的公款,條件就是得把夢芙嫁給他,對不對?」

「對,就是這樣。」天白說。「鄭洪義還說了,只要把夢芙嫁給他,他不只出錢還清公款,還擔保讓夢芙的大哥陞官,其實他也不容許夢芙的大哥拒絕,這件親事就這麼訂了。」

「我大哥怎麼會虧空公款呢?」夢芙真不敢相信。「不會的,那麼老實木訥的他一定是受人陷害,不可能!」

「夢芙,這是真的。」天白說。「其實你大哥挪用公款好幾年了,只是你一直不知道而已。」

「不!不會的,不可能。」

「夢芙,這是真的。」天白說。「起先是你大嫂說挪借點公款出來,做南北貨的生意,賺了錢再悄悄還回去,根本不會有人知道,所以你大哥就做了,剛開始幾年的確做得不差,也賺了不少!」

「大哥……他……居然挪用公款……」夢芙驚得呆住了,怪不得以大哥身居小吏的有限薪金,他們家卻能維持二、三十名仆佣的奢華排場,以前她一直以為用的是嫂嫂的嫁妝,沒想到真相是如此。

「可能是生意做得大了,你大哥和大嫂膽子愈來愈大,挪用的錢也愈來愈多,沒想到他們運貨的一艘船沉沒了,落得血本無歸,偏又碰上知府派人來查帳,就出紕漏了。」

「這些事楚兄怎會知道得這麼清楚?」洛奇好奇地問。

「其實夢芙的大哥早就來向我借過錢,當時我就覺得數目太大,事有蹊蹺,再三追問,才問出了事情的真相。」天白搖搖頭。「只是當時我沒想到,他會為了籌錢,竟……竟將夢芙……唉!」

「太過分了!」洛奇氣憤地說。「是他們挪用公款去做投機生意,出了事,卻要犧牲夢芙的一生幸福,簡直豈有此理!」

夢芙一直低頭不語。

「所以我才派人去通知夢芙,躲在金陵寶親王府一陣子,千萬別回岳陽城。」天白說。「我想以你和郡主的交情,她一定會妥善地照顧你。而鄭洪義膽子再大,也不敢上王府去討人,誰曉得你又沒收到口信,冒冒失失跑了回來。唉!這下子可糟糕透了!」

「天白哥,無論如何都謝謝你,為了我的事費心儘力。」夢芙硬生生忍下淚水。「何況我也不可能在王府躲一輩子。」

「夢芙!你這麼說是什麼意思?」洛奇大為緊張,搖晃著她的肩問。「難道你真要嫁給鄭洪義?你沒聽你表哥說,他是個無惡不做的惡棍嗎?」

夢芙抬起頭,楚楚可憐地說:「那我又能怎麼辦呢?眼睜睜看著我大哥去坐牢、充軍或殺頭嗎?我離家的時候,嫂嫂已經懷孕了,難道要我看著那未出世的外甥,做個沒爹的孩子嗎?再說他們對我再不好,也是我的兄嫂啊!」

「不!夢芙,我不能讓你嫁給那個姓鄭的惡霸。」洛奇心疼萬分地說。「我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我絕不讓你嫁給那種人。」

天白望著眼前宛若面臨生離死別的一對,突然靈光一閃,決定再「刺激」他們一下,故意大聲地說:「咳!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錢的事大家還可以商量著湊一湊,可是你大嫂收了鄭家的聘禮,恐怕鄭家是不會同意退婚。要真嫁入鄭家,夢芙這輩子就算完了。」

想到以後的日子,夢芙再也忍不住心中酸痛,她轉過頭去,淚水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落在衣襟上。

洛奇也想不到天白居然說這種話,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轉身溫柔地捧著夢芙梨花帶雨的俏麗臉龐,輕輕拭去她的淚水,柔聲對她說:「夢芙,別哭了。你知道嗎?你哭得我的心都碎了,你的淚水讓我的五臟六腑都被燙傷了。」

隔著朦朧的淚水,夢芙看不清洛奇的樣子,她眨著眼,如果今生和洛奇無緣,至少她現在要多看他幾眼,才可以永遠、永遠記住他的樣子。

「藍兄,此時此刻說什麼安慰的話都是多餘的了。」天白故意冷冷地說。「只怪夢芙的命不好,偏有這種狠心的兄嫂,她只能認命了。」

「不!夢芙不能認這種命!」洛奇心頭一陣激動,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夢芙,我娶你!你嫁給我,讓我保護你。」

這是夢吧?是我聽錯了吧!夢芙凝睇洛奇,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洛奇拭去夢芙臉上的淚珠,柔聲說:「嫁給我吧!夢芙。你大哥欠的錢,我替他還,鄭家的婚事,我替你去擋,我還要帶著你回到我的城堡去,給你最美麗的衣裳、最華貴的珠寶,讓你過著最幸福、最快樂的生活。我要你的臉上以後永遠只有笑容,不再有任何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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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芙妹妹,真是委屈你了。」天白的妻子婉瑩帶著歉意說。「女孩家出閣,是一輩子的大事,現在匆匆成婚,連一副像樣的妝奩也沒有,這真的——」

「表嫂,我一點都不覺得委屈。」夢芙低下頭說。「只是太麻煩表哥和表嫂了,為我的事這麼費心。」

讓洛奇和夢芙立即成婚是天白的主意,只要行過正式的婚禮,洞房花燭夜之後,第二天夢芙和洛奇就可以大大方方回家去,向她的兄嫂稟明,她已經是藍洛奇的新婦,既成了藍家的人,到時候鄭洪義再想逼婚,也不可能了。

只是婚禮匆促備辦,各種物品也無法齊備,就連鳳冠、嫁衣也只好用婉瑩從前的那套舊衣冠了,而且為了避人耳目,也不能大肆鋪張,婚禮必須悄悄舉行,只有天白的母親、也就是夢芙的姨母主持婚禮,觀禮的人也只有天白夫婦,和幾名老傭人而已。

「誼屬至親,說這些做什麼呢?」婉瑩細心地為夢芙上妝。「妹妹,藍爵士是個好人,他愛你至深,這些我都看得出來。你能有這樣一樁良緣,我真的很高興,以前我一直對你很抱歉。」

「表嫂!」夢芙望著婉瑩,驚訝極了,她一直以為婉瑩不知道她和天白的一段情,沒想到她全瞭然於胸。「你……都……知道了……」

「嗯。」婉瑩微微一笑。「天白全告訴過我,有時候我也想,要是沒有我,或許你和天白……也不是全然沒有希望,所以我一直對你很歉疚。」

「表嫂,你別這麼說。」夢芙拉著婉瑩的手。「坦白說直到遇見了洛奇之後,我才明白,過去我對天白哥只是一種迷戀和幻想,我並不是真正用著心去愛他。」

「這麼說,你是用著心去愛藍洛奇嘍?」婉瑩取笑著說。「你真的很愛他嗎?不介意他是個異國人?不害怕跟著他一起到遙遠、完全陌生的地方去過日子?」

夢芙紅了臉,但眼神中卻是光采閃爍,甜甜地說:「我全心全意地愛著他,雖然他是個外國人,但在我的眼中,他卻是個溫柔、值得倚靠、更是讓我願意託付終身的人。」

「夢芙,你一定會很很幸福的。」婉瑩握著她的手,真心誠意地祝福。

就在房外的庭院中,天白和洛奇也在談話。

「藍……洛奇,我可以叫你洛奇嗎?」天白友善地說。「畢竟我們很快就要成為姻親了。」

「天白,多謝你。」洛奇主動而用力地握住天白的手。「如果不是你,我大概永遠都無法開口向夢芙求婚。」

「是嗎?」天白驚奇地說。「我以為你是很果決的人呢!不像我,太優柔寡斷了,如果我更有勇氣一點,或許當年我就會帶著夢芙私奔,那樣子一來,你才真的沒有機會了呢!」

「那我更該感謝你嘍!」

天白臉色一黯,勉強笑著說:「不!是我自己放棄機會,怪不得別人。」

「原來你真的很愛夢芙。」洛奇說。

「夢芙,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對我而言,她始終是夢裡最美的一朵芙蓉花,她曾經對我吐露過清香,但我卻沒有勇氣去採擷她。」天白悠悠地說。「所以現在我只能鄭重地把她託付給你,你比我有福,能讓這朵夢中花永遠伴在你身邊,請你千萬、千萬珍惜她,讓她一生幸福、無憂無慮。」

「天白,請你放心。」洛奇誠摯地說。「我會連同你愛夢芙的心意,一起去愛夢芙,讓她一生一世都快樂幸福。」

******************

婚禮非常簡陋,沒有喧天的喜樂鑼鼓隊,沒有盛大的迎娶儀仗,甚至也沒有花轎,只有一乘青布小轎,抬著新娘子由後門口出去,繞到大門再進來,下了轎由婉瑩和一名侍兒攙扶著,在昏暗夜色中匆匆成婚。

但是簡陋的婚禮也不是全無好處,至少沒有鬧洞房的賀客,免了不少新人的尷尬。紅中蓋頭的夢芙聽見新郎倌關門的聲音,心裡不由得一陣陣的發緊,又是羞窘、又是興奮,今日之後,她和洛奇就是白頭偕老、終身相依的伴侶了。

頭上驟然一輕,夢芙的眼前一亮,只覺燭光閃爍得眼花,她雙頰紅彤、羞澀得低下頭去,略閉一閉眼,再慢慢抬頭,小心翼翼地望了洛奇一眼。

第一眼看見的,是笑嘻嘻在眼前的新郎倌,劍眉星目、挺直的鼻樑、丰神瀟洒,正是無時不刻佔據著她心底和靈魂深處的藍洛奇。

第二眼才仔細打量著這間新房,除了一對燃燒著的紅燭有些喜氣外,就只有一張雜木床、一張黑漆妝抬,一點也不像新房。

「請卸妝吧!夫人。」洛奇彎腰做了「請」的手勢。

「噗哧——」夢芙笑了出聲,揚起臉,俏皮地問:「爵爺夫人是如何卸妝的?紫檀鏡台呢?女僕呢?」

「今晚你不需要那些。」洛奇拔下夢芙的發簪,溫柔地掬起她烏亮的髮絲輕吻,邊低低地說:「讓爵爺親自服侍美麗的佳人,好嗎?」

夢芙回眸一笑,整個黯淡的房間,霎時亮了起來,秋日的天氣已經稱得上寒涼,但洛奇卻覺得,夢芙的笑靨帶來了溫暖的春天。

「你瞧!天白送咱們的這副對聯,真是形容入妙。」洛奇摟著夢芙的肩,指著妝抬旁懸著的一副小小灑金米箋的對聯。「知道嗎?每次你一笑,都讓我覺得春天來臨了。」

夢芙順著洛奇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對聯寫著:「屋小於舟;春深似海。」再四下看看這間新房,可不是間又小又狹的船艙嗎?

「天白太促狹,不讓他鬧新房,他就這樣子取笑人。」夢芙臉上的彤雲更紅了一層。

「說真的,夢芙,這間新房實在委屈了你。」洛奇歉疚地說。「我該用最盛大的婚禮來迎娶你,用最璀璨的珠寶妝點你,用最妍麗的華服打扮你,想不到結果卻只能讓你當個寒愴的新娘子……」

「噓!別說了!我不在乎什麼珠寶、華服。」夢芙柔順地倚在洛奇懷中。「我是個幸福的新娘。因為有了你,我已經擁有了全世界。」

******************

夢芙終於回家了。

「我們這位夢芙妹妹,堂堂的千金小姐,果然不同凡響啊!」寒著臉的嫂子桂香尖銳的聲音,幾乎要刮破人的耳膜。「出去時一個人,回來時倒帶了兩個陌生男人回家,可真能幹啊!」

「表嫂,藍洛奇是夢芙表妹的夫婿,他們是正式拜過堂,成了親。」陪同夢芙、洛奇一起來的還有天白,他仗義執言。「說起來大家都是一家人了。」

「什麼一家人?少在那兒放屁!」桂香指著天白的鼻尖叫著。「這算哪門子婚姻?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竟連一丁點兒聘禮都不備,這樁婚事我們可不承認!」

「表嫂不承認也沒法子,反正夢芙和洛奇已經拜堂完婚,也洞房花燭了。」天白悠然地說。「依照大明律例,他們可是合法的夫妻了。」

「你少和我談什麼律法,我不懂那些!」桂香大吵大鬧著說。「總之,我們不承認這樁婚事,俗話說長兄如父、長嫂如母,我們不同意夢芙的婚事,誰也別想娶她!」

天白根本不理會桂香,自顧自地說:「表哥、表嫂,夢芙今天只是新娘子回門,你們若歡迎她、拿她當親妹子招待,新夫婦就多待會兒也不妨;可是如果你們不歡迎她,橫豎新娘子回門不能待過夜,我們這就告辭了。」

「不準走!」桂香跳過來擋住了天白,指著夢芙尖聲高叫。「你這不要臉的賠錢貨,八輩子沒見過男人啦!隨便拉了野男人就嫁了,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給我滾回房去!」說完,狠狠地朝夢芙的臉上甩了一大巴掌。

夢芙的身軀一歪,整個人倒在一隻高腳茶几上,臉上火辣辣的好不疼痛。

洛奇挺身站出,以身體擋住夢芙,也朝桂香的臉上用力甩過去一巴掌,打得她半邊臉高腫起來,桂香沒想到洛奇會出手打她,又見他臉上兇惡的表情,嚇得連罵人的話也忘了,畏怯地躲到丈夫身後去了。

「我警告你!不准你再碰夢芙一下,否則的話,我會加十倍還你。」洛奇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桂香說。「夢芙是我的妻子,我要帶她走,誰也不能阻攔我。」

桂香不敢再惹高大健壯的藍洛奇,一口惡氣全發泄到丈夫身上。「喂!你是死人哪!沒看見別人打了你老婆嗎?窩囊廢一個!你有什麼用啊?」桂香邊說邊乾哭起來。「我的命怎麼這麼苦啊!嫁了你這窩囊廢,享福的事沒有,殺頭抄家卻有分,我不活了啦!」

大廳里誰也沒有發出聲音,桂香更加大哭大鬧地嚷著。「這世界還有天理沒有呀?為了個野男人,連自己哥哥的死活也不顧了,天老爺在上,您有眼睛看清楚呀!誰是忘恩負義、不敬兄嫂的人哪!一定會有惡報的。」

夢芙慢慢走到她大哥偉同的面前,盈盈跪倒。「哥哥,爹娘死後,全仗你養育我成人,大恩大德,夢芙絕不敢忘。婚姻大事沒事先經過你的同意,是夢芙的錯,求你諒解。」

「夢芙,別這麼說。」偉同扶起妹妹,溫和地說。「鄭家的婚事,我也不贊成,只是拒絕不了,現在有這樣的結果也很好,藍洛奇是你自己選的人,相信他會好好待你,哥哥也能放心了。」

「哥哥,謝謝你。」夢芙忍不住掉下淚。

而原本大哭大鬧的桂香卻呆了半晌,等她回過神來,立刻捉住丈夫的衣袖罵道:「你真糊塗啦?還是傻啦?夢芙不嫁到鄭家去,你……你就要被殺頭了!你……你要是死了,我……我和肚子里的孩子……,可……可怎麼好?」說到最後,她又嚎啕大哭了起來。

偉同卻推開桂香,不耐煩地說:「盜用公款本來就是我的錯,大不了傾家蕩產去賠,當初我就不該聽你的話做什麼投機生意。現在出了事,和夢芙妹妹不相干,我不能把她送進鄭家那個虎口裡去。」

「你是在怪我?你的意思都是我的錯?」桂香哭哭啼啼地叫嚷著。「我還不都是為了這個家嗎?要不是你沒本事賺大錢,我這做老婆的才幫著想法子,怎麼出了事就怪我?你這死沒良心的……嗚嗚……」

「大哥,你真的虧空了公款?」夢芙問。「要賠出多少錢呢?」

「夢芙,這件事你不用擔心,我自己會設法。」偉同裝出笑容,強顏歡笑地說。「你出嫁了,哥哥什麼都沒替你準備,至少該補份嫁妝給你才行,一會兒我將娘留下來的那些首飾,全讓你帶走。」

夢芙還來不及回答,桂香又大叫起來:「什麼?你還給她首飾,咱們都自顧不暇了——」

「住口!」偉同鐵青著臉大聲喝阻桂香。「不許你再多說一句話,否則……否則的話——」

「否則怎麼樣?難道你敢打我嗎?」桂香抬起臉,逼視著丈夫。

偉同顫抖著舉起右手,卻一直停在半空中,打不下手,桂香依然維持著挑釁的態度,偉同的手抖得愈來愈厲害,他的眼光望向桂香隆起的肚子時,連身子也開始抖了起來。

突然間,洛奇拉住了偉同的手。「大哥,嫂嫂的顧慮也對,你不能讓未出世的孩子變成沒爹的孩子。」

「我——」偉同頹然坐下,雙手掩面。「我沒法子,五千多兩銀子不是小數目,能借的地方都借遍了,連這房子都押了出去,還能教我到哪裡去籌?」

「大哥,你別煩心,讓我來出這筆錢。」洛奇一揮手,他身後的札克捧著一盤金元寶走了過來。「這裡是四百兩金子,補了虧空,還能剩下大約三千多兩銀子,大哥要捐個正式官職、或者拿來做點生意,都該夠了。」

金光閃爍的金元寶,讓桂香看得眼都花了,她急急跑過去一個又一個看著愛不釋手地撫摸著,邊笑著說:「是金元寶!是真的金元寶呢!哈哈!這下好了,再也不怕了。」

「這、這個……」偉同不安地搓著雙手。「我怎麼能收?這麼多的錢,太……太多了……」

「剛才大嫂不是說,我娶夢芙不能沒有一點聘禮嗎?」洛奇溫柔地望向夢芙。「這些金子就當作是聘禮吧!」

「大哥,你就收下吧!」夢芙也勸著說。「拿了錢補足公款,你帶著嫂嫂搬回蘇州老家,要不然我怕鄭家的人會找你麻煩。」

桂香也插嘴說:「啊!妹妹說的對,咱們得快搬家才成,要不然鄭洪義不會放過咱們。」見了金子,她對夢芙也客氣了起來。

「夢芙,哥哥真慚愧。」偉同對夢芙說。「不但險些害你被迫嫁入鄭家,現在還要接受妹夫的幫助,哥哥太對不起你了。」

「大哥,別這麼說,我們是相依為命的兄妹啊!」夢芙紅了眼眶。

「哥哥一直沒好好照顧你,這些年讓你受委屈了。」偉同說。「不過,現在看你嫁了個好人,哥哥也可以放心了,我把你託付給洛奇,雖然我們只是初見,但我相信,他會好好待你,讓你過得幸福。」

「哥哥!」夢芙再也忍不住滾滾的淚珠。

淚眼朦朧中,夢芙辭別了哥哥、嫂嫂,和曾經初戀過的表哥天白,和洛奇一同踏上了歸途,開展了另一頁新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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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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