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一轉眼,春天就到了,北京城裡開滿了粉紅的桃花和白絮似的李花。春陽遲遲,灑落在定遠侯爺府門口的兩株大槐樹上,一隻黃鸝乍然飛起,驚起了一樹的淡黃雲霧,仔細一看,才知是盛開得如火如荼的槐花。

黃鸝鳥從大門口直飛到後花園的柳樹上,啁啁啾啾的叫了起來,一陣細而微弱的歌聲從左廂房緩緩傳出,珠圓玉潤的歌喉十分清雅秀氣,那是府中歌姬們哼唱的小調:「閑夢遠,南國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綠,滿城飛絮混輕塵,愁殺看花人。」優美的歌聲將春日風光點綴得更加明媚動人。

在這片爛漫的春日好景中,曉彤卻有點意興闌珊,她閑閑的慢踱到後花園,進了臨水而建的八角滴翠亭,倚在硃紅色的欄杆上,無意識的撕扯著茉莉花葉,有一下、沒一下的往水裡扔,引得池中的錦鯉都遊了過來,搶著吃她拋下的茉莉花葉。

「笨魚!」曉彤暗罵了一句,卻還是不停的將茉莉花葉往水池裡拋,而那些上了當的魚也不死心,依然聚集在她的腳下,期待等得夠久,曉彤手中拋落的或許就會是食物了。如果在平日,曉彤一定會去拿魚食過來,讓這些魚兒不致空等一場,可是現在她心裡記掛的是十天後的金殿比試,而一想起管玉那副胸有成竹、自在悠然的樣子,她就忍不住心慌意亂。

更令曉彤心煩的是,她覺得自己彷佛不是那麼想贏,可是……

「不應該這樣的,你不該中了管玉的蠱!」曉彤懊惱的對自己大叫,「程曉彤,你不能放棄,一定要贏了這場比試,而且非贏不可!」

曉彤拋了一陣子,一株茉莉花被她扯得快成禿頭了。忽然間,兩隻玉色彩斑的大蝴蝶一上一下的迎風起舞,吸引了曉彤的注意力,她站了起來,走出滴翠亭,打算去捉這兩隻大蝴蝶。

不料這兩隻蝴蝶十分機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的在花叢間穿梭,曉彤撲了幾次都沒捉到,反而驚動了蝴蝶更向外飛去。她一時好勝心起,決心非捉到這兩隻蝴蝶不可,於是躡手躡腳地跟著蝴蝶,卻沒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覺的已經出了侯爺府的後花園。

兩隻蝴蝶翩然盤旋,靈巧的落在路旁一朵不知名的藍色野花上,曉彤心中一喜,正要上前去捉,不料才一伸手,一柄湘妃竹扇便輕輕的壓住了她的纖纖玉手。曉彤詫異的一抬頭,映人眼帘的竟然是管玉那張俊雅溫文中還帶著三分倨傲的臉龐,曉彤的心重重一跳,忙不迭的縮回了手,站起身來。

「程姑娘,你好,想不到在此意外相逢,真是令人驚喜至極。」管玉微微一笑,欠身為禮。

「是你!你來做什麼?」曉彤扭過頭,冷冷的問:「管大才子是不是又準備到哪裡去一展長才,大出風頭呢?還是你又打算去戲弄什麼人了?」

曉彤一連用了兩個「又」宇,顯然是暗諷護國寺和妙然齋茶館兩件事,管王會心一笑,悠然的說:「比起有些人在郡王府世子的窗課上擅加眉批、在御前嘲謔聖上,在下的作為真可以算是雕蟲小技,不足掛齒了。」

「哦?這麼說你是替南安郡王府世子和皇上出氣來的了?」曉彤橫了管玉一眼,不高興的問,「這兩件事和你有什麼相干?要你多管閑事!」

「沒關係,一點關係也沒有。」管玉拍拍手,神態瀟洒自然,「我也不是為他們兩人出氣,南安郡王縱使富可敵國,皇上固然是萬民之主,不過權勢、富貴於我如浮雲,我雖不才,也還不至於為權貴奔走,充當家奴。」

管玉的話和語氣都極狂傲,一向生長在權貴世家、錦衣玉食的曉彤,從沒聽過有人如此藐視權勢和財富,她周圍的人無一不是全力追求這兩樣東西,於是她好奇的看著一身素淡白衣的管玉,意外的發現他絲毫不像京城裡的那些親貴子弟一樣衣飾華麗考究,卻有一種出類拔萃的特質,樸素的衣著不但沒有使他顯露半點寒酸氣,反而更襯托出他那份「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風度。

「既然你不願意為貴人所役使,又為什麼要替皇上出面來找我麻煩呢?還是你想藉此彰顯你是『天下第一才子』的榮銜呢?」曉彤質問著。

「你認為呢?程姑娘,你想我的目的是什麼?」管玉不答反問。

「我怎麼知道!人家又不是你肚裡的蛔蟲。」曉彤瞪了他一眼,「再說,你心裡那一堆鬼主意,我才懶得猜呢!」

「你既然沒猜,又怎會知道我心裡一堆鬼主意呢?」管玉笑笑的瞅著她。

「那是想當然耳!你在護國寺里三番兩次戲弄我,鬼鬼祟祟不以真面目示人,不是一肚子鬼主意是什麼?」曉彤反駁道。

「哈哈哈!程姑娘,你這麼說太不公平了吧?當天可是你先出言罵我糟老頭,還出手打我,如果你不打人、罵人,我自然也會以禮相待。」

「什麼?你還惡人先告狀,說起我的不是來了。」曉彤氣呼呼的叉著腰,「那天可是你這無賴先壓住了我的裙角,還說了一長串無恥至極的話,本姑娘沒有叫人將你扭送衙門,重重治你調戲婦女之罪,已經很便宜你了。」

「哦?這麼說,我還得感謝姑娘的不罪之恩了。」管玉帶著有趣的眼光盯著曉彤,「不過你要是將我送上了衙門,準備怎麼說呢?我可沒有調戲你呀!」

「你還不承認!」曉彤更氣了,「難道那天你沒說一堆無聊又無恥的話嗎?那還不算調戲嗎?」

「我說了什麼?」管玉無辜的攤開雙手,「我記得當天說的好像都是些讚美你的話。」

「你……」曉彤瞪著管玉,臉上微紅,心想,這人真是可惡透頂了,分明是要她重述一次他對她當眾求婚的話。他明知她絕對不肯當他的面重複一次的,卻故意這麼說,簡直可惡至極。

「怎麼樣?說不出來是嗎?可見得我對程姑娘並沒有任何不敬之心。」管玉大言不慚的回道。

「好吧,護國寺的事就暫且不提了。」曉彤立刻轉移話題,「你剛才不是說了,不會為皇上出頭嗎?為什麼又要參加金殿比試?」

「程姑娘以為呢?」

「你……該不會……」曉彤說不下去了,這場比試管玉如果贏了,依照她和皇帝的約定,她就得嫁給管玉為妻,莫非管玉打的是她的主意?

曉彤偷偷的瞟了管玉一眼,剛好管王也在偷偷的打量著她,兩人的眸光相對,彼此都是一震,他們不再交談,卻是無聲勝有聲,就在默默交會的目光中,曉彤和管玉彷佛已經交換了千言萬語。

他們就這樣沉默的站在道路旁,誰也沒有開口。猛然間,一團泥水夾帶著勁風對著曉彤襲來,管玉不及多想,立刻推開了曉彤,替她擋住了這一團被過路馬車濺起的泥水,那件素淡卻漿洗得十分潔凈的白色綢衫一下子沾染了泥水,不但濕了一大半,也變得骯髒無比。

「你沒有怎麼樣吧?」曉彤急忙走上前,「糟了,你的衣服都髒了。對不起,都是為了我才害你弄髒了衣衫。」

「不要緊,今天的太陽大,一會兒就幹了。」管玉揚起頭,看著那輛絕塵而去的肇禍馬車,「原來是姓吳的馬車,難怪如此目中無人。」

「管公子,你在看什麼?你認得那輛肇事的馬車嗎?」曉彤好奇的問。

「啊?對不起,程姑娘,」管玉回過頭來,「你剛才說什麼?」

「我是說你該換件衣裳才行,就算衣裳幹了,泥漿也會沾在衣服上的。」曉彤垂下頭,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家就在附近,不如到我家去換一件吧!」

「這……」管玉有些驚訝,「我這樣去只怕不太方便;而且如果傳了出去,對你的聲譽也不太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過你也不能穿著臟衣裳走在路上。不如你隨我從後花園的小門進去,換了衣衫就出來,這樣就不會有人知道了。」曉彤鼓起勇氣提議道。

「這……太麻煩你了,而且要是被人發現,我還無所謂,你是名門千金……」管玉還是擔心損了曉彤的名譽。

「名門千金又如何?你是為了我才弄髒衣衫,難道我可以為了『名門千金』這四個字就當個忘恩負義的人嗎?」曉彤不在乎的反駁,「而且從後花園的側門進去,絕不會有人發現,你怕什麼?我家不會有老虎吃了你。」

「最兇悍的老虎聽說是母的哩,我想府上不會『再』有一隻母老虎了吧?」管玉邊說話邊用眼睛睞了睞她。

「什麼?我家怎麼會……」曉彤一下子頓悟過來,管玉指的是她呢!於是忍不住大叫起來:「你這混蛋!居然說我是母老虎!」

管玉笑睨著她,「我可沒說是你,那是你自己說的。」

「你這人!鬼心眼兒這麼多,和你說話每句都是陷阱,教人家和你說話時都要提心弔膽,生怕你又來捉弄人。」曉彤嬌嗔的跺了跺腳。

管玉看著曉彤輕嗔薄怒、嬌美俏麗的側臉,心上突然湧起一股強大波濤,席捲整個靈魂,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喂,看什麼?」曉彤對管玉突然的沉默有些不解,「不高興我說你的不是,生氣了,對不對?」

「不是的,我沒有生氣。」

「既然沒生氣,為什麼一直不說話?一定又在想什麼整人的鬼主意了。還是你又想捉弄我了?」

「嘿!你猜對了,我是在想整人的主意,不過對象不是你,而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混蛋。」管玉神秘一笑。

「哦?你想整誰?」

管玉看著曉彤,「如果你想知道,不如待會跟著我一起去,不但可以知道這個混蛋是誰,而且還可以親眼看到我怎麼整他。」

曉彤大而亮的眼珠轉了轉,下定決心說:「好,我跟你一塊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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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哪裡?好大的一棟宅子,你要教訓的人就住這裡嗎?」曉彤注視著眼前白牆、黑瓦、朱紅大門的一棟高深宅院。為了方便行走,她也換上了一套秀才服飾。

「對,這裡的主人叫吳跟城,是吏部的書辦,官雖小,權卻大,他有個綽號叫『無銀不辦』,凡是不送錢打點,他一定會在公事上百般刁難,所以他這幾年著實撈了不少黑心錢,便在京里蓋了這棟俗不可耐的大宅子,用來誇耀他的財富。」管玉回道。

「喔,這人也太可惡了,我回去告訴爹,叫他派人好好查查這吳跟城的劣跡,將他重重治罪。」

「他早已退休了,現在想捉他的毛病太晚了。」管玉搖搖頭,「其實我本來也沒那麼多的閑工夫跟這無恥之徒鬥氣,不過剛才他家的惡奴才駕著馬車一路大搖大擺,差點濺濕了你的衣衫,我才決心過來給他點顏色瞧瞧。」

「原來剛才那輛可惡的馬車就是這姓吳的所有,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曉彤同仇敵愾的說。

「現在告訴你也不遲呀,反正你都知道了,早一點或晚一點又有什麼差別?」管玉不解的看著曉彤。

「那當然不一樣嘛,要是早知道你要來整的人是那輛馬車的主人,我可以叫些府里的侍衛一起幫忙,好好痛打吳跟城一頓,替你出口氣。」

「如果我也叫人來痛打他一頓,那我們的行為和吳跟城又有什麼不同?還不是倚仗權勢欺負人。」管玉以指責的眼光看著曉彤,「而且這樣做也有損令尊的清譽,萬一給人捉住把柄,說他縱女在外欺壓百姓,結果不是害了你爹?」

「啊!我的確沒想到這一層。」曉彤羞愧的低下了頭,「可是這吳跟城的行事太霸道了,令人生氣嘛!」

「所以我這不來教訓他了嗎?」管玉和曉彤一直走到吳宅的大門前,「我不傷他分毫,卻能令他難過至極。」

「真的?你打算怎麼做?」曉彤雙眸一亮。

「你瞧,門口這副簇新的對聯,是吳跟城這個暴發戶花了五百兩銀子請一名舉人替他寫的,你看如何?」管五指著朱紅大門兩旁的對聯說。

曉彤定神一看,差點兒沒笑出來,原來這副高價的對聯寫的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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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副對聯嘛,墨是好的,又黑又亮,天下馳名的平徽墨也不過如此……」曉彤故意稱讚墨色來表示內容乏善可陳,但她正想往下說時,卻走來一名挺腰凸肚、滿臉市儈模樣的中年男人,滿臉堆笑的向管玉和曉彤打招呼。

「兩位小相公果然識貨,我這副對聯可是花了五百兩銀子特地請了位江南來的大師所寫,自然不同於一般的對聯。這兩句話是指我開的豬舍里養的豬大、設的酒廠釀酒最佳、買下的醋坊釀醋最酸,而且家中沒有老鼠。」那名中年男人以得意的口吻說。

「哦?原來你就是此宅的主人吳跟城。」管玉看了曉彤一眼,兩人會心一笑,「我們的確是特地來瞻仰貴宅的對聯。」

「呵呵,兩位請看。」吳跟城高興的眯起了雙眼,捻著下巴的山羊鬍訓誡道:「年輕人長點學問也是好的。」

曉彤笑看著對聯,「是啊,這手好字倒是值得學,字寫得圓潤大方、力透紙背,頂好的館閣體。刻工更好,這幾個字刻在壁上就像寫上去似的,一點也不呆板。」

吳跟城一呆,他不過是個文墨不通的老粗,根本聽不出來曉彤的意思是指這副對聯字好、墨好,就是內容不好,還笑嘻嘻的說:「當然好了,我可是花了五百兩銀子哩!所以我特地請人直接刻在門柱上,以後年年都省了春聯的錢。」

「你的諷刺太高級了,他聽不懂。」管玉拉拉曉彤的衣袖,悄聲低詔,「看我的,保證教他哭笑不得。」

管玉拿出隨身帶著的白銀墨盒和一枝筆,二話不說便上前在聯上各加了一點。

曉彤一看,登時爆笑出聲,路上來來往往的行人被她的笑聲吸引,也走過來圍觀,一時間,人人捧腹大笑,有些人還笑得蹲在地上直叫肚子疼。

而吳跟城則是氣得吹鬍子瞪眼,話都說不出來了。

原來管玉只是在那副對聯上加註了標點,於是一句頌揚的對聯完全變了樣,成了天大的諷刺,新改過的對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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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跟城又氣又惱,眼看自己在眾人面前丟盡了臉,加上他平日為人刻薄,此刻不但無人同情他,反而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數說若他平日的種種劣跡。吳跟城也顧不得排場和架子,急忙親自上前擦拭管玉加註的標點,可是墨汁被風一吹早就干透了,一時間擦不掉,反而引來更大的鬨笑。他只好含羞忍辱的躲回家中,並且吩咐家丁將門柱上雕刻的對聯整個刨平,免得再惹人笑話。

「走吧,好戲下場了。」管玉拉起曉彤的手,從人群中擠了出來。「如何?我說一定會好好教訓吳跟城一頓的吧?」

「你真是個促狹鬼!」曉彤臉上仍掛著深深的笑意,「人家說的是『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竟然給你改成了『養豬大如山老鼠,頭頭死』,真把吳跟城氣得七竅冒煙。」

「我什麼也沒做,罵吳跟城的,是那個收了他五百兩銀子、替他寫對聯的人。至於我,不過是替那副對聯加上標點,好讓別人看得更清楚一些而已。」管玉一臉無辜的說。

「那個人收了五百兩,卻做這種對聯給吳跟城!」曉彤搖著頭,然後猛然覺醒,「嘿!該不會是你……」

「這副對聯不是我寫的,五百兩還請不動我。」管玉眼珠一轉,話題也隨之一轉,「這是我的侍僮伴鶴的大作,怎麼樣?還不錯吧!」

曉彤一聽,立刻咯咯的嬌笑不停,「你這人真是太刻薄了!你們主僕二人收了人家五百兩,還這麼羞辱人,我真要怕了你。」

「怕我?為什麼?」管玉凝視著曉彤。

「你總是這麼不留情面的奚落人,誰能不怕你呢?」曉彤微笑的糗他,「比方在護國寺那次,我就真怕了你!」

「是嗎?我真不敢相信,向來伶牙俐齒、連皇上也敢修理的京城第一才女居然會說出這種話!」管玉半諷刺的說,「而且你大概忘了,三年前在玉泉山上你曾經罵過我『東遊西逛瞎混』、『不讀古今聖賢書』,該不會忘了吧?」

「果然是你!你……還記得那件事?」曉彤吃驚的看著管玉,心底卻冒上一絲甜意,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

管玉睇了曉彤一眼,聲音低沉而迷人,「你是個很難令人忘記的少女,不過現在的你,比我記憶中更美了。」

曉彤望著管玉,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大膽的念頭,看來幾天後的金殿上,她有準定勝過管玉的法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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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彤伴著管玉沿著大街走,心裡尋思該找什麼借口和管玉談起她心中的「計劃」,不知不覺中竟走到了笙歌繚繞的河房。這裡被稱為「河房」,主要是臨河而建,瀕河的一面設有欄杆,來此尋歡的訪客憑欄而坐,可以欣賞河面上往來如梭的畫舫;而欄杆外綉簾深垂,從船上倒看不見河房內部的人和景。

河房一帶除了歌院、酒樓,也遍立著茶館、食肆,曉彤靈機一動,立刻說她又餓又渴,想找間酒樓吃喝一頓。

「這個……」管玉遲疑了一下,「此地不是名門閨秀該來的地方,我看,我們還是走吧,另找地方吃飯好了。」

「可是我走不動了。」曉彤嬌憨的耍賴著,「何況我現在是女扮男裝,旁人又不知道我是女子,進去吃點東西怕什麼?我早已聽說河房裡的廚藝可比皇宮大內,今天有你在,正好帶我進去見識一番。」說完,她搶先走進一間名為「倚翠閣」的河房,管玉阻擋不及,只好也跟了進去。

倚翠閣的布置十分雅緻,進門處是一遍植奇花異卉的小花園,密密的湘簾遮住了房內的入口,幽靜得不像是聲色場所。

「啊?是管公子。」一名小丫頭聞聲出來招呼,一見到管玉就十分親熱的打招呼,「阿彌陀佛,我姊姊日盼夜盼,總算盼到了您的大駕,還帶了位小相公來,快請進!」

曉彤滿臉狐疑的看看管玉,心裡莫名其妙的不高興起來,藉機對著丫頭出氣:「相公就相公,為什麼還要加上個小字?我哪裡小了?」

「啊!對不起,是我不會說話,惹惱這位小……呃,」小丫頭打了自己一巴掌,「又忘了,不能說小,是這位相公。大人不計小人過,相公就別和我小桃計較了,還是快請進吧!」

小桃引著管玉和曉彤走進一間雅緻的花廳,几案上燃著檀香,四壁掛滿了宇畫,曉彤驚訝的發現其中不少是名家真跡,一套紅木傢具上陳列著各式各樣的骨董,而且價值不菲。

「你不是餓了嗎?」管玉從容的坐下來,「這兒有道三蝦奶湯麵味道不錯,可以點一份嘗嘗。」

「看來你是這兒的常客,瞧你這麼熟門熟路的樣子,還讓此間的主人『日盼夜盼』呢!」曉彤語帶酸意的調侃。

管玉笑而不答。

一名中年嬤嬤帶著小丫頭小桃過來擺果碟,又沏了一壺茶,笑著對管玉說:「管少爺好久沒來了,這位少爺是……」

「他姓蕭,是我的朋友,京里人,王嬤嬤就稱呼他蕭少爺好了。」管玉代曉彤回答。

王嬤嬤和管玉正說著閑話,只見裡屋的湘簾一掀,進來一位長身玉立、年約二十的麗人,濃妝艷抹、珠圍翠繞,姿色只有三分,但再加上三分打扮、四分溫柔嫵媚,就顯得十分美艷了。她盈盈的走上前來,先對管玉行禮,再向曉彤問好,然後報上白已的姓名,原來她姓洪,小名玟琴。

「管少爺這麼久不來,人家還以為你再不上門,早已經忘了我呢!」洪玟琴嬌媚的向管玉瞟過去一道甜膩的眼風,口中嬌滴滴的說。

「我這不就來了嗎?」管玉苦笑一下,「再說,你這裡每日高朋滿座,貴客雲集,多一個我、少一個我又有什麼關係呢?」

「來此地的訪客雖多,但是……」洪玟琴低下了頭,幽幽的說:「在我心底期盼的卻只有唯一的知心人能來訪,偏偏他總是……『朝朝誤妾期』。」

曉彤冷眼旁觀,早看出洪玟琴對管玉十分傾心,這令她胃中如同壓了塊大石頭。

「原來洪姑娘的那位知心人是個商賈。」曉彤故意誇張的提高了音量,「商人嘛!自古重利輕別離,洪姑娘又何必對『他』一往情深呢?」

「商賈?蕭公子何以提到商賈?」洪玟琴一愣,完全不懂曉彤在說什麼。

「咦?你剛才不是說『朝朝誤妾期』嗎?」曉彤笑看著她,「上一句可不就是『嫁得瞿塘賈』?可見洪姑娘挂念的人必是無情無義、眼中只有錢的商賈無疑了。」

「原來如此,蕭公子真是妙論。」洪玟琴掩嘴輕笑,又對管玉拋了個媚眼,膩聲嬌笑,「我心裡的那個他呀,比商賈還無情無義呢!」

「依我看,他倒不是無情無意,只怕是太有情了,以致處處留情呢!」曉彤面無表情的說。

管玉被曉彤和洪玟琴你一句、我一言,夾槍帶棒的明諷暗嘲,正覺得尷尬,恰好這時候小桃過來,說是點心、酒菜都預備好了,請兩位客人移坐到裡間,而洪玟琴也站起來表示要去換件衣裳,才讓管玉鬆了口氣。

結果洪玟琴進去換衣裳,好半天都不再出來、曉彤十分奇怪,就問:「那洪姑娘進去換件衣裳,怎麼這麼久都不出來?」

「你沒叫她,她怎麼會出來?」管玉一笑,向曉彤解釋,這是河房上的規矩,客人上門,姑娘只出來陪坐、說兩句話、喝杯茶,入席之後客人如果不叫她,她就不再出來見客,須等客人表示要請她一起來才出來相陪,當然這一來一往間收費也大不相同了。

「怎麼?你打算再請她出來嗎?」管玉搖搖頭,「聽她那些應酬話沒意思透了,不如我們兩人安安靜靜的吃頓飯,豈不比加個外人有趣?」

曉彤沒有開口,默想著管玉的話,他既然將洪玟琴比作了外人,那言下之意她就是「內人」了,這麼一想,一張俏臉不由得紅到耳根子。

倚翠閣的幾道小菜十分精緻可口,就連出身侯門的曉彤也不得不承認這裡的廚師的確手藝不凡,不過她卻沒有什麼胃口,只夾了幾口春筍拌鰣魚,便放下了碗筷。

「吃不下?」管玉看著曉彤,她的雙頰有著玫瑰般紅艷的光彩,美得讓他一顆心不斷怦然而跳,根本也無心吃飯。

曉彤抬起眼看著管玉,想起剛才洪玟琴的言行,脫口而出的問道:「你……和那位洪姑娘很……很熟嗎?」

「此地我和朋友來過幾次,很熟倒談不上。她是有名的北國名花,不是我這種寒士結交得起的。」

「洪姑娘很美,一定有不少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你也很喜歡她吧?」曉彤垂著頭說。

「她是很美,可是還比不上……」管玉驟然住口。

可是曉彤已經聽出了他的語意,雙眸閃亮,臉上又羞又喜,心底還帶著三分得意,沉默了好半天,才又輕啟櫻唇,「管公子,你真的覺得我……很美嗎?」曉彤秋波橫流,也學著洪玟琴剛才的語調,嬌媚婉轉的問:「那麼你看是我美,還是方才那位洪姑娘美呢?」

「自然是你美!」自從認識曉彤以來,每次見面兩人總是針鋒相對,如今曉彤突如其來的溫柔轉變,令管玉驚喜錯愕,不覺脫口而出:「洪姑娘只是世俗之美,可你卻有一種不染塵濁的靈韻,是其它女子萬萬及不上的。」

「你真的這麼想?」曉彤抬起頭看著管玉,「我真怕……」

「怕什麼?」管玉深深的注視著她。

「我怕你只是在哄我罷了,怕這只是一場夢!」她故意嘆了一口氣,眼睛則偷偷的瞟了瞟管玉,「你太愛開玩笑了,我不知道你說的話哪些是真、哪些又是惡作劇?我真怕信了你的話,結果反而落得像那位洪姑娘一樣,心碎情傷……」

「曉彤,別再說了,護國寺的事我向你道歉。」管玉忽然托起曉彤的下巴,將她攬進懷中,「我絕不會讓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希望你永遠都這麼快樂,就像我初見你的那天,臉上的笑靨宛如迎風初綻的白海棠,高潔而甜美。」

在管玉漆黑如深谷幽潭般的眸光注視下,曉彤只感到渾身流竄著一股暖流,她忽然喪失了言語能力,更忘了自己原先的目的,拋去了禮法的束縛,偎在管玉溫暖寬闊的懷抱中,什麼都不想,只覺得自己好快樂、好快樂,至於什麼金殿比試、輸贏賭注,她已經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此刻只有她,只有管玉,只有兩顆密密契合的心靈。

良久,曉彤才慵懶的說:「那場金殿比試……」

曉彤才只說了半句,管玉突然僵直了身子,推開懷中軟玉溫香的曉彤,以冰冷的眼神打量著她。

「原來是這樣,難怪尊貴無比的程府千金會突然對我垂青。」管玉的嘴角微揚,似笑非笑,滿臉譏誚、不屑和痛恨的表情,「程姑娘,想不到你為了求勝,居然不惜這樣賄賂我。」

「你說什麼?我根本沒有……賄賂你。」曉彤又惱又驚,美麗的大眼睛隱隱浮現淚光,「你太可惡了,居然以為剛才……只是……我的詭計?」

「不是嗎?可惜你的演技還不夠高明,其實你只要再多拖上一陣子,我就會相信你了,想不到你卻心急得等不及了。」管玉譏誚的冷笑著。

「你……混蛋!」曉彤揚起手朝管玉的頰上揮了過去,啪地一聲,在他臉上清清楚楚的印了一記巴掌。

「是嗎?難道你真是只為了和我吃一頓飯,才拖我到這種地方來的嗎?」管玉輕撫著被打的左頰,以冰冷的語氣繼續說:「還有,剛才你那番唱作俱佳的表演實在太精采了,有一度我幾乎信以為真了。程姑娘,沒想到你除了文採過人之外,演戲的本領也是高人一等。」

「我並沒有在演戲,更沒有欺騙你。」曉彤含著淚分辯。

「你還是不肯承認?」管玉根本不讓曉彤有解釋的機會,接著說道:「程姑娘,你既然沒有騙我,那麼為什麼要拉著我到這裡來呢?此地並非良家婦女該出入的場所,更何況是你這位侯爺千金!」

「我……我……的確是那樣想過。」曉彤為之語塞。起先她的確是想以美色誘惑管玉,讓他自動在金殿上輸給她,可是後來的發展讓她完全忘了這樁預謀。「但是後來我已經不想這麼做了,我不在乎輸贏了,真的。」

「你不必再說了!」管玉一臉的漠然,「程姑娘,我承認你剛才的賄賂十分誘人,不過現在已經沒用了,你也不必白費心機,十天後的金殿比試大家各憑本事吧!」說完,管玉頭也不回的往外走去。

曉彤怔怔的望著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在帳幔之後,心中一痛,一顆大而清亮的淚珠從腮畔滾落,無聲無息的摔碎在她的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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