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在握
從北京到遵化州馬蘭峪,陳國瑞來的不快,畢竟在京畿,有一番軍事和政治的震懾工作要做。在京的惇親王接到旨意之後,做通了醇王的工作,以醇王的名義下帖子請陳國瑞進城吃飯。畢竟是他陳某的恩主,陳國瑞不做提放,輕車簡從的進了城,方一進城,便被拿了下來,與此同時,丰台大營提督豐升阿也帶人接管了他的軍馬。
陳國瑞此刻方值壯年,素來又副勇名,所以看押的很緊。不過鮑倒是有個惺惺相惜的念想——畢竟都跟劉六麻子劉銘傳有過那麼一番過節,再加上陳國瑞早年出道時,也算半個湘軍出身,所以,算是鮑的面子,這才沒有給他上刑部專送來的腳鐐。
拿下來之後,立即押到軍中,知會醇親王之後,即刻啟程前往馬蘭峪,路上行軍加看管,行的倒不怎樣快,加之也要一路順便等一等各地督撫,尤其是湘淮軍系統出身的地方大員們對於朝廷政治更張的反應。這一方面的摺子在新皇登極頒行天下的詔諭之後,已經有所禮節性的表示,但畢竟更深層次的東西,需要經由一些事務性的話題才能婉轉的表達出來。
譬如如今接替曾國藩做兩江總督的劉坤一,此人倒是個傳統意義上的好官的典範,只是思想略偏保守,在秉承朝廷與民休息的本意,裁撤地方練勇,革拿貪官污吏,興辦書院教育,整頓厘金關稅等等方面做的都很好,但畢竟是讀聖賢書的出身,對於一些新事物難免就有些抵觸。
這摺子就是由經辦南漕海運事務的紛爭上頭說起,就有人提出的修建鐵路6上漕運的說法提出駁斥,順便提及了對朝廷如今明面上聲稱的兩位太后垂簾一年,到明年晟安元年歸政的做法,很明顯他是不贊同的:從修築鐵路會引致船家和縴夫失業,民家斷了生路要出事入手,這是典型的儒家體恤民力的觀點,爾後說到政治,卻又露出一些武夫不知忌諱的本色來:此去明歲元旦歸政,不過**月光陰矣。既有歸政,必有更張,此前已有大行皇帝薨逝之更張,不得已也。國家累歲動蕩,民力亟待修養,屢有更張,一則易生物議,二則催生觀望。牧民之官若只存觀望之色,而無勞勤之心,則更張之歲,荒廢矣。荒廢之年,物議橫起,加之徵伐初定,草澤之間,伏莽千里,臣等累受皇恩,敢不惕然?惟犯顏陳情……
類似的還有福建的沈葆楨,左宗棠,劉長佑等等。當然也有不同的聲音,這種事情上表態要早,遲則有觀望之嫌,但偏偏就真有觀望的,這個階段的討論,唯獨少了直隸總督李鴻章的聲音。直隸總督乃是疆臣領袖,他這麼做,當真有些耐人尋味的意思。
不過陳國瑞捕拿之後,李鴻章的則子,也跟著到了,不過是一份私信,寫給恭親王奕是回復了陳國瑞的諸多事端,爾後才說到垂簾輔政的事情,表態起來當然立場已經分明了許多了。
等到載深在馬蘭峪看到這些摺子信件,東陵的氣氛已經緊張的很了。兩宮顯然是收到什麼風聲,慈安接連找過載深說過好幾回話,不免有些替人開脫求情,責備載深的意思。不過載深到底是早就請恭親王有過陳情,加之形勢如此,慈安除了生氣之外,也實在是沒什麼辦法了。
「你說的那些個話,我也不能信的——」恭親王免不了的要代人受過,說了一些慈禧針對性的部署之後,慈安朝他作了:「七爺是你的兄弟,他就是領兵,那也是奉旨的,怎麼不叫他來?陳國瑞如今也在,怎麼不叫他來見我?他來京奔喪,雖說是有違旨的嫌疑,但也是一片忠心,怎麼能說拿就拿?京里如今到底是個什麼樣兒,我這個做太后的竟然什麼也不知曉,你們到底是要幹什麼?西邊的如今在梓宮前頭哭的起不了身兒,萬一有個好歹,將來我怎麼見文宗顯皇帝,怎麼見先帝?」
載深當然不會笨到搶話來答,由著奕?跟她解說一氣,末了把陳國瑞的供詞,京里老七的奏辯,給醇王,伯王的兩份懿旨密諭,京里捕拿的英桂等人的供狀等等呈上,少不得說兩句不得已之類的話。慈安到底是還有些生氣,不過也沒什麼話說了。
見是該自己出場的時候了,載深目視奕?示意他迴避,上前兩步親自做一個疏通工作:「皇額娘,就是六叔說的那些個,額娘您也得替兒子想想。本朝聖聖相傳,到兒子這裡是兄終弟及,本來確實是個不得已的事情,聖母皇太後有些個想法兒也是應當的。兒子也沒有什麼怨懟的意思,但既是已然走到這一步,兒子就只好把這擔子挑起來。皇額娘您想想,兒子如今挑了這副擔子,身邊這麼些個絆子藏著,就算明年歸政了,兒子還能不能做個皇帝?先頭京里有風色說武曌的事情,兒子雖說是不信,但畢竟總要有個防備的心思吧?不然兒子這條性命倒是不幹礙的,萬一祖宗的江山斷送在我們手上,將來見了列祖列宗,怎麼說?說江山叫葉赫那拉的奪走了?皇額娘,您也曉得的,宮裡歷朝歷代斷不了要有那拉氏,為個什麼?不就是為了羈縻么,如今到兒子手裡,總不能任由她這麼擺布吧?皇額娘,您是再明理不過的了,兒子如今這樣,不是說非要跟聖母皇太後過不去,而是實在是沒法子,就算是有些虧了她,那也是為了列祖列宗的江山……」
話說到這份上,張口閉口的用列祖列宗來壓,慈安也明白,這局面是翻不過來了。外頭新軍已經接管了馬蘭峪總兵的兵權,護軍營里別說是有一大半心向皇帝,一小半已經被甄別看管,就算是有一拼之力,難道真的要為那拉氏去鬧出這麼大變故來?說到底,慈安對慈禧也沒什麼太過的感情,無非也就是同情人家孤兒寡母,孤兒剛死,寡母又要遭殃罷了。況且,一直以來她自己也覺得,同治之所以走到這一步,這位當娘的也脫不了干係。
說不得只好嘆了一口氣:「總要看在先帝臉上……」
「兒子明白的,兒子又不是個沒良心的,先帝跟兒子的情分那是沒得說,斷沒有那種事的。」說著,躬身行禮,退身出去了。
出了隆福寺左的小行宮,外頭肅殺的氣氛里,往來行走的是一隊隊巡行的新軍兵士,見載深出來,打千問安之後不一言便繼續行進,統共如此的十幾隊人馬,就這麼圍著隆福寺繞圈圈。
「叫陳國瑞進去吧。總要有個開頭的。」這兩天里雖然說各人心裡都有數生了什麼事情,但到底是誰也沒說出來什麼,臉面上的維持罷了,如今既然已經將慈安說定,當然也就到了破臉的時候了。叫陳國瑞進去,當然也就是通過他的嘴巴,告訴慈禧一聲京里到底生了什麼。
裡頭伺候太后的宮女太監,都是選派好了的,防著她自殺,鬧出來可不是件小事。這會兒放陳國瑞一個人進去,也不至於生什麼大事。所以下頭人遵辦之後,一行人等就這麼站在門口,等著裡面的消息。
前面一個太后,後面一個太后,中間站著皇帝。只不過前面的太后和後面的太后,將來的日子,可就要差很多了。
也不知道裡頭到底有什麼話說,約莫過了一炷香功夫,裡頭才見了動靜,先是護軍跪地,爾後是慈禧,看上去像是剛洗過臉,踩著花盆底邁著步子,大模大樣的走了出來,身後跟的是陳國瑞,爾後是兩行太監宮女。
「兒子給聖母皇太后請安。」這會兒載深當然不會計較這點子虛禮,跪地請安。
慈禧倒也沒說什麼風涼話,只是默了片刻,這才道:「起來吧。皇帝,陳國瑞千里來奔,忠心耿耿,該當的給他點什麼賞,你看呢?」
載深心中暗笑,不過看陳國瑞面如死灰的樣子,心裡也明白,慈禧如今不過在裝著樣子罷了。這是個最好面子的人,給她點面子又如何?笑了笑在前頭引路,介面道:「太后說的是,陳國瑞前頭做過頭等侍衛,加恩前往左宗棠軍中代天勞軍吧。太后您看?」
慈禧像是沒聽見一樣,自顧著向前走,過得片刻才介面道:「這麼辦不錯。再有,七爺是你親叔叔,也要有恩旨。英桂等人……都給個恩賞吧……」
「兒子遵照著辦就是。」載深聽得出來,這是慈禧在跟他求情了,只不過沒有個求情的姿態罷了。不過這會兒又何必計較這些?當下笑了笑應了,見到了行宮門口,右手一抬,身後眾人紛紛停住腳步,只聽載深吩咐道:「母后皇太后倦了已經歇下了,就請聖母皇太后再陪大行皇帝梓宮一夜如何?兒子已經傳旨下去,今兒歇一晚,明兒兒子就先奉請兩位太后迴鑾。」
「不能……」慈禧原本抬腳要扶宮門的,就那麼停在那裡聽載深說話,聽他這麼說完,忽然意識到什麼,身子一顫,眼淚撲簌的往下淌了下來,也不擦拭,就那麼撐住門框,抽泣一聲道:「不能讓我再跟姐姐說說話了么?」
對她,載深實在沒有什麼同情之心,看了看身後的奕?,躬身道:「聖母皇太后留步,兒子告退。」
說完,提起下擺,邁過門檻,回自己的寢宮去了。
「老六,老六——」慈禧有些驚慌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是你四嫂啊老六,老六你說句話,六爺……」
到底是關頭時刻,慈禧再也不能保持住先前的鎮定了,聲線顫抖不已,驚慌之中也確實有幾分可憐的味道。
但,可憐她就是苛刻自己,這筆賬不消算的。
「請聖母皇太后遵旨……了頓聲,艱難的吐出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