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他知道自己已經走了很久,可是他並不想停下來,他需要這樣走著。

一座又一座的城鎮,一處又一處的荒野,任什麼都無法讓他停下腳步。

他知道自己很奇怪,他從不允許自己像現在這樣胡亂披散著頭髮,衣著不潔。可現在,他根本不理會這些了,他只知道,是不能停下來的,如果要是停下來了……就必須……

「你知不知道你已經走了很久?」最初,似乎有人這麼問過他。

問那話的人有點眼熟,看他始終不回答,最終還是走了。

有多久了?一天?十年?還是已走了一世?

為什麼不停趕著路呢?

是在尋找什麼?或是逃避什麼?

不知道啊……

這是一片大澤,雲霧繚繞。

好像有人試圖阻攔他,不讓他前進。

但他還是繼續走著……

周圍似乎有些奇怪,但只要能夠行走就好。

眼前是一片白茫,但他沒覺得有什麼阻礙。

沒有盡頭?那最好了……

白日黑夜替換,但他重複地做著兩個動作,提腳,邁一步,提腳,邁一步……

這一夜……

眼角閃過紅色的光芒。

前方有東西攔著?那繞過去吧……

但他突然間停了下來。

很突然,突然地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

「我在問你!」有一個聲音傳入他空茫了很久的神智。

「我是問你,你的心還在嗎?」

就是這句,這句話讓他停下了腳步。

他皺了皺眉,然後緩緩地轉過頭。

「天啊!」他倒抽了口涼氣,不由地向後退去。

這是他自出生以來,所見過的最恐怖的一幕。

月光明亮,眼中所見,宛如無間地獄。

到處是殘肢斷臂,他一生也沒有同時看見過這麼多的血。

「血池地獄?我是真的死了嗎?」濃烈的血腥氣讓他忍不住地隱隱作嘔。

白的肢體,紅的血液,他閉上眼睛,不忍再看。

「它們是死了,不過,你還是活著的。」又是那個聲音,鑽入了他的腦海。

他定了定心神,再次睜開了眼睛。

這次他看見了說話的那個……人……

至少,看上去像是個「人」。

先前沒看見,是因為那個「人」穿了一件鮮紅的衣裳,鮮紅鮮紅的,血一樣的顏色。然後,在一片血海之中,幾乎讓人分辨不出那是一個完整的,鮮活的生命。

或許,那衣裳本不是紅色的……

血淋淋的畫面讓他又一陣頭暈,背靠到了身後的參天大樹上才穩住了身形。

「你在做什麼?」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

那個看來像是個青年的「人」,正從地上的一個胸膛里,拿出一顆像是「心臟」的東西。

「做什麼?」紅衣的青年歪著頭:「找心啊!我的心不見了,我正在找。」

「這些人是你殺的?」他轉過頭,不忍再看。

「這些東西是我殺掉的不錯。」青年低著頭,把那血淋淋的內臟翻來翻去看著。「不過,它們不是什麼人,它們只是一些剛能化成人形的低等妖精。」

「你……也是妖精嗎?」他捂住了唇鼻,受不了那種腥臭。

「是。」那青年不滿意地咕噥一聲,把手裡的心臟隨便一扔,狠狠踩了一腳:「如果不是,我就出去了,人比較好找。」

他敢發誓他聽見了一聲凄厲的慘叫。

他突然覺得有些生氣,一生氣,他的頭就不暈了,也就能穩穩地站直。

「不論是妖是人,你不覺得每一個生命都是珍貴的?怎麼可以為了一己私利,濫殺無辜?」

那青年似乎感到奇怪,然後就抬起了頭來。

他的心一痛。

青年的臉上籠著一塊黑紗,但那雙眼睛,黑白得分明,長長的鳳眼,那眼神,清澈得近乎冷酷……好熟悉的冷酷……

「它們剛才跟在你的後頭,說你身上有著仙氣,只要吃了你,就能夠多幾百年的修為。」青年上上下下看著他:「它們最近不知躲到哪裡去了。因為你,才會一下子逮到這麼多,我看你也有點奇怪,所以才會問問的。」

「就算這樣,你也不應該殺生。」他皺著眉:「亂造殺孽會有業報,他們要殺我,讓他們殺了便好,何必弄污你自己的手呢?」

「你真的挺奇怪的。」青年走了過來,走到他面前,與他平視:「我也見過人,可你和他們不太一樣。」

「每個人本來就是不一樣的。」

「你身上有仙氣,可又不像是神仙的味道。」眼前的這個男人穿著白色的衣裳,上面有著暗色的血跡,披散著滿頭的長發,可居然不顯得邋遢。「你也不是個人,更不像是個精怪。」

青年伸手碰了碰他前額一絡暗紅的頭髮:「奇怪的頭髮。」

那一碰,把手上的血沾了不少到他的發上。

他有些怔然地看著,看著他的眼睛……

「你的心呢?它還在嗎?」青年問。

他點了點頭。

「那能不能讓我看看,你這麼奇怪,你的心也挺奇怪的吧!也許就是我在找的那顆也說不定。」

他隨著青年的視線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我也不知道,如果你想要的話,就拿去吧!」青

年聞言兩眼放光:「你胸口有這麼多血,我還以為被人先剜去了。」

青年興高采烈地一把拉開他的前襟,卻面色一變,語帶埋怨地說:「你騙我幹什麼?你的心明明也被人剜走了嘛!」

他低頭一看,自己的胸口上有一道創痕,正是在心口的位置,那疤痕雖然已經痊癒,但色澤依舊紅艷,十分明顯。

「對了。」他記起了什麼:「我的心倒是還在,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還活著。」

「死了?怎麼死的?」青年失望地追問。

「被一把劍,冰冷的,美麗的長劍。」他微笑著回答。

青年狐疑地把手放到他的心口。

「是啊!都不在跳了。」青年失望極了:「死的,對我是沒用的。」

「能讓我看看你的臉嗎?」他忍不住開了口,雖然知道是不可能的,但那雙眼睛……

「我的臉?」青年問:「為什麼要看我的臉?」

「只是想看看。」

「臉不好看。」青年搖頭:「它們取笑我的臉,我就剜了它們的心。」

「不,我不會的。」他不由地摸了摸青年的頭,就像對待一個稚氣的孩童一樣。

「好吧!」青年點點頭:「你如果笑我,我就剜了你的心。」

他點頭,算是保證。

青年伸手拉下了自己的面紗。

「天哪!」他把手伸向那張臉,卻不敢碰觸。

那應該是一張十分美麗的臉,至少,那原本應該是一張十分美麗的臉。可是,那俊俏的輪廓上,白皙的皮膚上,竟布滿了傷痕。用的是利器,又狠又快地划碎了這張美麗的臉。大大小小的傷疤如同扭曲的蜈蚣爬滿了整張面孔,徹底地毀了他的樣貌。在夜色中看來,分外地可怕。

「是誰這麼狠心?」他心裡有些難過,雖然不是女子,但這樣的傷害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太過分了。「為什麼要這麼傷害別人?」

「我不是人,我是妖。」青年索性隨手扔了黑紗:「你這是在為我難過嗎?」

「你自己呢?不覺得難過嗎?」就算是妖,也是有感覺的吧!

青年搖了搖頭:「我不難過,我覺得很好啊!」

這答案讓他迷惑了,難道說,妖都是這樣特異的嗎?

「你沒有笑我,我就不剜你的心了。」青年心情倒是好起來了:「對了,你是不是我的父親呢?」

「父親?」他一怔,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

「它們說,只有我的父母才不會嫌棄我的臉難看。你是第一個沒有嫌我臉難看的,那應該就是我父親吧!」

「不,我不是。」

「為什麼?」

「我年紀不大,不可能有你這麼大的孩子。」也許,這個看似稚氣的妖年紀反而比他大多了。

「年紀不大?」青年皺眉:「可是,你看上去很老了啊!」

他不解地看著青年。

「你跟我來。」青年一把抓起他的手,拖著他就跑。

「去哪裡?」「看看誰比較老啊!」

他只能放開腳步,儘力跟上青年。

拐了兩三個彎,也不知跑了多久……

「到了。」青年終於停了下來。

是一片池塘。

「你帶我來這裡做什麼?」

「你看。」青年把他拖到池邊,指著池塘里如鏡一樣的水面。

藉著月色光華,他怔怔地看著,怔怔地撫上鬢邊眉梢。

那應該宛如子夜的烏黑,竟已是一片雪白。除了額前那絡詭異的暗紅,不知什麼時候,他的長發竟變成了雪白一片。

「相思何以憑?一夜青絲盡飛雪。」他笑了,帶著深深的自嘲:「我竟然似小女兒模樣,為了一個情字,零落到了這般……」

「那是什麼意思?」青年湊過來問他。

「你還是不要懂的好。」他搖了搖頭,看向那張殘破的臉。

青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問:「那,你現在願意承認你是我父親了嗎?」

「不,我雖然看起來滿頭白髮,但我的年紀其實不大,我不是你的父親。」

「你是不是因為我被人剜去了心,才不願意認我的?」

「剜去了心?你口口聲聲說被人剜了心。可就算是妖,被剜了心,怎麼還能活著呢?」下一刻,他卻被嚇了一跳:「你做什麼?」青年竟然開始寬衣解帶,他生性矜持,雖然大家都是男人,但他還是嚇得調轉頭去。

「我是想讓你看看啊!」青年的聲音聽來沒有任何的異狀:「我的心真的不見了。」

他原本想飛快地一瞥而過,但目光卻又轉了回去。

「你的心……」

在白皙的皮膚上,心口的位置,有一條又深又闊的舊傷痕,從右肩下方不遠開始,斜過整個胸口,一直延伸到小腹上方為止。又深,又闊,猙獰張揚,看的人都會明白那是一個多麼慘烈的傷口。

「你看。」青年按了按心口,那裡微微地下陷。「我的心不見了,有人拿走了它。」

「這太殘忍了……」那觸目驚心的傷痕讓他一時無法回神:「究竟是誰對你做出這麼殘忍的事?」

「我不記得了,我醒來的時候,什麼都不記得了。我只知道,我的心不見了,有人剜走了它,我要找回來。」

他動手幫青年整理好衣服,摸了摸青年漆黑的頭髮。

「為什麼一定要找到呢?」他有點難過,眼前的這個妖就像一個單純的孩子。「既然不見了,你又何必一定要找?」

「可是,大家不都是有心的嗎?它們都說,那是很重要的東西,不可以不見的。我沒有很重要的東西,我想要把它找回來,那我就和大家一樣了。」

「重要嗎?」他把青年的手按到自己的心口:「你看,我的心雖然還在,可是它已經死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嚴重的。既然你沒有心還能活下來,那說明它對於你來說,並不是最重要的東西,不是嗎?」

「可是……」

「你再想想,你被剜了心以後覺得心很重要,那你怎麼能再去剜別人的心呢?他們就不會覺得難過了嗎?」直覺告訴他,這個妖,心地應該並不是殘忍的。

「你說你不是我父親,我為什麼要聽你的?」

「所謂的父親,是指有血緣關係的血親。你是妖,我不是,怎麼可能會是血親?」

青年眨了眨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呢?」他問。

「名字?」青年搖了搖頭:「我沒有名字,我愛晚上出來,它們就叫我夜妖。」

「那算不上名字。」

「你叫什麼名字?」青年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他眼神一黯:「我……就叫做無名,是沒有名字的意思。」

「你也沒有名字啊!」

「我的心裡有太多放不下的事,對於我來說,這個名字最好。但你不同,你忘記了過去種種,代表著可以有一個新的開始,那就應該有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名字。」

「新的名字?什麼名字呢?」

他看著青年,漆黑的發與眉眼,修長優雅的身形,行止中散發著無法捉摸的神秘。這樣的人以前會叫什麼名字呢?

「不如就叫做惜夜,好嗎?」無關容貌,而是這青年舉手投足中,帶著高貴張揚,如同夜色一樣透露著無盡的華美。

「惜夜?」

「黑夜是光明之始,盡可說所有的希望孕育其中,和你是極為相稱的字眼。惜夜,就是珍惜你的意思,希望每一個認識你的人都可以珍惜你。」他微笑著解說。

「惜夜?我就叫做惜夜……」青年那格外清澈的眼神有一剎那的迷離。

「你喜歡嗎?」

青年點點頭,看錶情,似乎像是在笑。

他心中不忍,如果容貌未毀,這會是怎樣俊美的笑臉啊!

「你為我取了名字,那你就做我的父親好嗎?」

「你是想跟著我?」看見青年的眼中充滿親近的渴望,他有了一個念頭:「如果你要跟著我,可就不能再剜別人的心了。」

青年用力點頭:「我有了父親,要是我父親說不剜我就不剜。」

「我們總算是有緣。」他理了理青年的頭髮,那發黑如絲緞,長到了腳踝:「你跟著我也好,不過,你不能叫我父親,你可以叫我做無名。」

「我想叫你父親。」青年的眼中充滿了堅持,那堅持,讓他心中又痛了一痛。

「隨你吧!」對這樣的眼神,他向來無力抗拒。

「我不剜別人的心,又該做些什麼呢?」

「學著做人吧!惜夜。」

「做人?做人有什麼好的?」

有什麼好的?這個問題聽來多麼耳熟,許久之前……許多年以前……

「我也不知道,但是一直以來我總覺得我只是個人。你要是跟著我,我也只懂得教你做人。」

「好啊!父親讓我做人,我做人就是。不過,做人是不是很難?」

「很難。但我們不急,我們有很長的時間,總是學得會的。」

「好!從今天起,我要做人。」

旭日東升,濃霧不知何時已然盡散。

風吹過。

吹散一天陰雲。

【~~鞠躬~~

不知各位大人對於墨竹的速度還滿意嗎?我會爭取在十五天以內把這個坑填完的。我都覺得自己快得有點不正常,不知道是不是被什麼上了身……(~~墨竹可憐的手指~~)請支持《無名》喔!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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