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三百年後──

他已經跟了很久,從集市一直跟到了這荒山野嶺。

究竟還要走多久啊?

聽鎮上的人說,好像還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

還是一網打盡比較好。

轉過山坳,一片落櫻飄墜,芳草如茵……

嚇了他一跳。

沒想到居然遇上這麼有品味的……

「跟夠了嗎?」眼前突然多了張臉,嚇得他退了幾步。

「好大的膽子!」他擺開架勢。

「喂!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吧!」那人無奈地翻了個白眼:「你好大的膽子,跟我跟這麼久到底想幹什麼?」

「你這隻小妖,身上血腥味這麼濃,不知殘害了多少的生靈,今天我要……」

「替天行道,斬妖除魔,對吧!」那人又一陣嘆息:「千篇一律,真是沒新意。」

「小妖!」他覺得臉上一熱,還沒人在他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這樣嘲弄過他呢!一時頗覺臉上無光:「納命來!」他雙手捏印,招來劍靈,滿意地看著那妖收起了輕蔑。

「麻煩!」那人雙眉一斂,沒想自己是遇到了會仙法的術士:「娃娃臉,我今天心情好,不想殺人,識趣的話就快走開。」

「你是怕了吧!」居然叫他娃娃臉!太過分了!長著娃娃臉又不是他的錯!「我今天要為天下蒼生除去一害!」

這娃娃臉不是學道學成走火入魔了吧!這一害如果好除,哪裡輪得到他啊!

天下蒼生?真讓人受不了!

「娃娃臉,乘我還沒發火,你最好走人。」他回頭朝谷中看了看:「不然我打得你變豬頭!」

「說話中氣不足,小妖!你是心虛了吧!」他仰天長笑,以暢胸懷。

「閉嘴!如果你敢把他吵醒的話,我宰了你!」他開始恨自己貪玩,早知道在路上就把這大喉嚨甩了算數。

「哼!已經開始想要逃跑了嗎?」他看著對方頻頻向後張望的動作,心中不免洋洋得意起來:「只要你束手就擒,我就給你一個痛快!」

哪裡來的死娃娃臉!

「不如我現在就宰了你,省得你以後死無全屍。」以這種白痴術士,八成會不得善終的。

「看劍!」他手一揮,劍光出鞘,早已蓄勢待發的劍靈朝那人衝去。

那人冷冷一笑,手一楊,袖中竄出一條漆黑髮亮的長鞭。

糟了!看來這小妖道行不淺,他奮力地想從一片鞭影中打開出路,偏偏那妖鞭法精湛,長鞭不單如影隨形,甚至連他的仙劍也斬之不斷。

這邊心中叫苦,那裡雖看似悠閑,但心裡倒不免有點驚訝。

「娃娃臉,你還真有一套,怪不得這麼猖狂。」能和他纏鬥這麼久都不分軒輊的,倒還真不多見。「看來宰你要花很大的力氣,不如就此算了,快回家吃晚飯吧!」

「住嘴!你這小妖,今日我定要剜出你的心來,看看到底是什麼顏色的!」他說著慣常的用詞,一邊催動劍咒。

「剜我的心?」那人臉上的淺笑突地不見,神情變得異常陰鬱。

「哼!」他被突然實力大增的對手逼得手忙腳亂起來:「妖孽!看我的食妖鏡!」

終於拿出了壓箱底的寶物。

他本已衝到娃娃臉的面前,但被一陣白光刺得眼睛劇痛。換了別人,怕不立刻掩目閃躲,但他天性剛烈,不退反進,一副不勝也要同歸於盡的架勢。

本以為勝券在握,沒料想頸上一涼,那妖竟在鏡光照射下直衝過來,五指一張,生生掐住了他的脖子。一時,三魂去了七魄。

「惜夜,你這是在跟這位小兄弟打架嗎?」

他頸上的力道立時鬆開不少,但手裡的食妖鏡卻被打落到了一邊。

「沒有沒有!」那小妖的口吻有些慌張:「我只是和他在開玩笑。」

頸上力道全失,他立刻彎下腰,捂住脖子大聲咳嗽起來。

「是嗎?」那聲音十分地平和,讓人一聽就覺得心平氣靜。

一雙白色的鞋子出現在他半彎著的身前。

「你還好吧!」一雙手扶上了他的雙肩。

他雙目一瞪,不可置信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人有著奇特的樣貌,發色如銀,像是垂暮之人才有的那種銀白。膚色也白得出奇,又穿了一件白色的衣服,目之所及,除了眉眼,唇色以及額前一絡略顯詭異的暗紅髮束,幾乎都是一片雪白。再看他的模樣,明明只有二三十歲,偏偏整個人看上去如同一泓死水,沒有一絲生氣。

可是,最奇怪的……

「你是神仙?」他不確定,因為那仙氣雖不容忽視,但也十分淡薄縹緲。

那人搖了搖頭。

「是妖怪?」雖說他形貌特異,可絲毫沒有妖邪之像,反倒眉目和順,有一股說不出的清雅。

那人又搖了搖頭。

「那你是什麼?」不知為什麼,對著他,忍不住就會放軟了聲調,似乎在他的面前大喊大叫是一種很沒有禮貌的行為。

「很重要嗎?」那人從袖中拿出一塊白絹,替他捂住有些劃破的頸上傷處:「是仙,是妖,是人,是鬼,不都是生命?區別只在於存在的方式不同而已。」

「妖魔鬼怪,應得而誅之。」他說得正氣凜然。

那人朝他一笑,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臉上會有點發熱。

「對我來說,這世間生靈並沒有種族之別,只有善惡之分。不過,就算善惡也不能太過偏而蓋全。有時候善惡也不過是一念之差,任何事都不是絕對的。」

他雖然覺得這個觀點很奇怪,但又無從辯駁。

那人看出了他的不以為然,好脾氣地說道:「你還年輕,等你閱歷更多的時候,看法自然會改變的。」就算是心裡不那麼認為,但他無論如何還是點了點頭。

要是被認識的人看見他這麼聽話,恐怕連下巴都會嚇掉……

「惜夜!」那人喊了一聲。

那一直沒出聲的妖不情不願地走了過來。

他有些防備地盯著,生怕那妖狂性大發,撲上來咬人。

這邊不屑地給了娃娃臉一個大大的白眼。

「惜夜,記不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

他的頭低著,悶悶地應了一聲:「記得,不應該傷人。」

「那你為什麼動手?」那人的聲音一直不急不緩,好像只是在和人閑聊。

「沒有啊!」他的頭抬了起來,為自己辯解:「我沒有想殺他,只是嚇嚇他的。」

「是嗎?要是我沒來,你會不會及時鬆手?」

他又低頭,把手中長鞭在腕上繞來繞去的,語調中無限委屈:「我一開始真的只是跟他玩玩,心想趕他走就好。誰知……他說要剜我的心出來……我就生了氣……」

那人訝異挑眉,回過頭來看向「受害者」。

「只是一時……說習慣了……」奇怪了,他解釋個什麼勁啊?

「所以說啊!明明就不是我的錯!他還拿那個破鏡子照我來著!」立刻有人博取同情,抓住那人的手臂,作出頭暈目眩的姿勢。他受不了地打個冷戰,這小妖幹嘛這麼噁心……

「總之,你起了殺意就是不對。」

那小妖別開臉,一副受了天大冤枉的樣子。

那人無奈地搖了搖頭,似乎拿那妖沒有辦法。

回過頭來,那人對他一揖到地。

「咦咦咦咦咦?你做什麼?」他嚇了一跳,連忙躲開。

「在下教子無方,今日里傷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教子無方?」他撓了撓頭,不是很明白。

「父親,你幹嘛給這個死娃娃臉……」在那人的注目下,抗議聲越來越小。

「咦?這隻……傢伙是你兒子?」他硬生生地改了口。

「正是。」那人微笑,白衣翻飛,一派飄逸出塵:「正是劣子。」

「父親,我哪裡劣了?」那隻妖不甘心地小聲嘀咕。「

這,這,這,這……」

這也太奇怪了吧!好,他們不可否認是長得有點像……好,算是有七八分像好了!可是看上去根本是一個天一個地啊!一個像是世外的高人隱士,一個根本就是只野性未馴的妖。一個看著就知道是心地溫柔的善人,另一個的凶神惡煞就不用再舉例了。

「我看你雖然是滿頭白髮,但年紀應該不大啊!怎麼會是這個……呃!這麼大的兒子?」

那人正要開口回答,卻被搶了先。

「關你什麼事?我父親是看上去年輕啊!不行嗎?」他挑釁地看著傻愣愣的娃娃臉,語氣中不無得意。「惜夜。」那人輕聲喝道:「別這麼沒禮貌。」

「太奇怪了!」再怎麼說,這樣的人生出一隻妖怪來……

啊!有可能這個妖只是半妖,說不定他母親是妖,和這人相戀,然後生下了這個孩子。兩人最終人妖殊途,不能相守在一起,這人只能獨自帶著兒子隱居起來……也可能他的妻子已經……

真是好可憐的遭遇啊!

「父親,這娃娃臉是不是有毛病啊!」被他「水汪汪」的眼睛盯著,還不是普通的可怕!

「怎麼胡亂稱呼人家,至少應該稱呼一聲道長吧!」那人輕斥。

「道長?」臉皺到了一起:「聽上去像做法事騙錢的神棍。」

「惜夜。」

「好好!娃娃臉道長。」惜夜很用力地喊了一聲。

那人無奈地嘆了口氣:「道長,你不要見怪,小兒一向任性慣了,他其實沒有什麼惡意。對了,講了這麼久我們還沒有通報姓名呢!在下無名,這是小兒,名字叫做惜夜。」

「你太客氣了,不要叫我道長,我沒有畈依三清,這樣叫我挺彆扭的。」他笑得很爽朗:「我叫蒼淚,你叫我蒼淚就好。」

「蒼穹有淚?」無名一怔:「這名字……真是悲涼……」

「有嗎?很奇怪嗎?」下雨而已,干悲涼什麼事?

「父親,還說別人呢!你的名字不也挺奇怪的?沒有名字……真是悲涼……」夜故意學著無名的口氣,把無名逗笑了。

「蒼淚,天色已晚,你要是沒什麼事。不如留在舍下過上一夜……好嗎?」

「好啊!」

他答應得這麼爽快,到讓無名一愣。

不要臉!

惜夜拿口形罵他,他就裝作沒看見。

還真是個爽直的少年呢!有多少年沒見過這樣真性情的人了?

無名倒是開心,惜夜幾乎氣得吐血。

這死娃娃臉……

是夜──

蒼淚有點睡不著,翻來覆去的,儘是想著那一對奇怪的父子。

想來想去,忍不住翻身坐了起來。

晃著晃著,就晃到了窗邊。

月到中天,灑了一地銀白。

窗前不遠,有一條小溪蜿蜒而過,溪邊有著一塊白色的大石。

石上站著一個人影,白衣勝雪,白髮如銀。

正看著,無名回過頭,對他一笑,又招了招手。

「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有點奇怪?」無名問。

他訕訕地摸了摸頭髮。

「你今天為什麼要追蹤惜夜?」無名又問。

「他身上有妖氣,最主要的,他身上有很濃的血腥味,那是殺生太多才會有的。」雖然不好意思,但他還是實話實說了:「我師父讓我出來收妖歷練,我才會想要動手除了他。」

「血腥?」無名憂愁地嘆了口氣:「沒想到,這麼久了,還是能察覺得出來。」

「沒有用的。」蒼淚搖頭:「那已經變成了殺戮印記,他很難脫得了嗜血的宿命了。」

「惜夜並不嗜血!」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無名皺了下眉頭:「只是無心之失。」

「我看得出來,你很疼愛自己的兒子,可事實就是事實。他是妖,註定本性不善。」

「你不明白,惜夜他並不是一個嗜血的妖,本性也不壞。只是……」無名伸手接了一片風中的落花,放在掌心細細看著:「他其實……只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你這是在護短。」這麼說,好像有點過分。

無名看他一眼,微笑:「惜夜並不是我的親生兒子。」

蒼淚啊了一聲:「可是,你們長得很相像啊!」

「那是他後來重新施法術重生而成的。他說,要和我長得相似,才會更像親人。」無名露出笑,有些無奈:「有時候,他真的很固執。」

「怪不得……我怎麼看你也不像是妖啊!可是,為什麼你會……」

「三百年前,我在一片大澤中遇見了惜夜。」無名的臉上有著難過:「我一直在想,當時我要是沒有停下腳步,我和他到今天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三百年前?」蒼淚咋舌。

「他纏著叫我父親,我就答應了他。」無名將手中花瓣傾入溪流,任溪水沖走了。「他的確曾經犯下過殺生的大錯,可這三百年來,他謹守對我立下的誓言,沒有再傷害過任何生命。」

「可他終究是妖……」

「佛祖都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惜夜現在已經明白,傷害別人是不應該的。這『寬恕』二字,佛祖應該也會認同了。」

「可他今天不是還想要殺我。」蒼淚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猶有餘悸。

「那是他的心結,而且,就算我不出現,惜夜也不會真下手置你於死地的。」

「心結?」一個妖也會有什麼心結?

無名沒有多說:「惜夜他曾經十分辛苦,所以我對他是縱容了些。可他本質是純善的,就如我所說,妖也不一定是沒有善意的。」

「其實他道行很高,我不一定能收得了他,你又為了什麼原因要跟我講這些?」這個無名的言行真是讓人琢磨不透。

「你今日又為什麼這麼爽快地信任了我,這麼沒有戒心?」

「直覺吧!我覺得你值得信任。」

「我也一樣,你讓我有一種熟悉的感覺,所以我和你說了這些。」

蒼淚咧嘴一笑。

「我更知道,你不是一個普通的術士。」

蒼淚眨眼睛:「何以見得?」

「前幾日,我佔了一卦,卦像說:東方有異人來訪,現騰龍之像。」

「騰龍?異人?聽來倒是不錯,是大吉嘍?」

無名輕輕搖頭,銀髮散出三千光華。

「對我而言,那是大凶之兆。」無名苦笑著:「我命中與東方,騰龍等司水之詞呈死亡相生的異像。卦中所指的,是我大限將至的預兆。」

蒼淚一怔:「你是說,你就要死了?」

「生死由命,我也不是沒有死過。」無名轉過身來,和蒼淚對視:「我大略知道你的來歷,也知道你在尋找一樣很重要的東西。」

「你怎麼知道的?」蒼淚一反平時的不拘小節,眼睛里有著震驚和試探。

「我卜卦還算準確。」無名淡淡地說,好像那並不是什麼重要的秘密。

「你怎麼可能會……」

「不用再算了,以你的修為,還不足以算出我的來歷。我跟惜夜的命數,都不在這個輪迴可計的範圍之內,你再怎麼算也都是徒勞的。」

「那你又知不知道那……」

無名又搖了搖頭:「那還是個未知之數,我只能告訴你,我們跟你有莫大的牽繫,包括惜夜也是一樣。」

「那個妖?」蒼淚不可置信地低語。「他跟我會有什麼關係?」「我不知道,我的能力僅止於此。」「你究竟是誰?你知不知道,你剛才所說的話如果是真的,就是泄露了天機給我?」

「你想信我就信,不信也就算了。什麼是天機?你又怎麼會知道不是上天借我的嘴說給你聽呢?」

「你說你大限將至,是因為我?」蒼淚有些不願意聽見答案。

「我也不清楚,你忘了嗎?就演算法力再高,跟自己有聯繫的未來也是沒有辦法推算預知的。」

「你不是說你和我命數相衝嗎?」

「是,卦像的確這樣說了。可我心裡卻十分確定,我雖然和你命里衝突,但我絕不會因你而死。」

「那是為什麼?」

「就算我真的要死,這世上,也只有一個人能讓我為他而死。」

無名說這句話的時候是笑著的。

蒼淚卻覺得他是在哭。

花瓣落在銀色的發上,無名的輪廓清秀而孤獨。蒼淚第一次覺得,這個叫做無名的白髮男子,有一種凄絕的,帶著輕愁的,遠遠超脫出這世間一切的……

「你,究竟是誰?」他喃喃問了,被一種淡雅的清麗奪去了神智。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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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魔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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