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夜正深深,鮮紅的燭火、鮮紅的燈籠,卻把梅府整座庭院,照得如同白晝。無數的燈籠、無數的彩緞、無數大紅的喜字,耀出一片洋洋喜氣。庭院中,宴席流水,流水宴席,整座小城的官商士紳們,幾乎都來齊了。

清河蘇氏,官宦傳家,自立朝以來,蘇氏一門出過三位侍郎、兩任尚書,還有過四個封疆大吏,外加一位封為公主和親異國的小姐。誰能想得到,這南方小城一個普通的水軍武官,寒門薄宦子弟,竟然能娶到蘇家的小姐呢?

這一場婚事,幾乎震動了整座小城,這一場婚宴,全城有頭有臉的人物,全部前來道賀。

梅老爺梅夫人被圍在一群貴客之中,應接不暇。

「梅兄,好福氣啊,令郎娶得這樣的名門閨秀,將來前程不可限量。」

「梅世兄年少英偉,戰功赫赫,也難怪蘇大人竟會另眼相看,將族中明珠下嫁啊。」

梅家二老,樂得嘴都合不上,連連給客人敬酒。

年輕一點的,則把新郎官圍了個結結實實,酒敬個不停。

不斷有人又羨又妒地湊過來,滿嘴酒氣,大著舌頭說:「梅老兄,從此以後,你可是蘇家的女婿了,飛黃騰達,指日可待,升官發財之後,別忘了提拔兄弟們啊。」

過分的幸運,使作為新郎的梅文俊被太多的羨慕、嫉妒,甚至淡淡的惡意所環繞。他只是微微笑著,淺淺向每一個人舉杯。他的大喜之日,眉宇之間無喜無怒,但舉止周到,應對得體,別人醉得再厲害,說話再胡鬧,他也絕不失禮。

相比前院的喧嘩沸騰,後院那明燭高燒的新房裡,卻是一片安靜。穿著大紅喜衣,坐在床邊的新娘蘇思凝安安靜靜地等待著。她的貼身丫環凝香卻是坐不住也站不住,時不時打開窗向著前院張望。

「都這麼晚了,姑爺怎麼還不來?外頭的酒席要應酬,這洞房花燭夜,就可以擱著新娘子不顧嗎?」

她這裡急得搓手跺腳,蘇思凝卻只覺好笑,「凝香,少安毋躁,我還沒急呢,你急什麼啊?」

凝香惱道:「小姐是才女,書讀得多,定性好、修養好,我一個小丫環,急一急又有什麼關係?姑爺也真是的,這個小縣城的人沒見過世面,聽說姑爺娶到小姐這樣的大家閨秀,都跑來湊熱鬧。可是,就這麼一直在外頭喝酒應酬,卻不來見小姐,我瞧著呀,姑爺也不是個多體貼的人,未必把清河蘇氏放在眼裡呢。」

蘇思凝淡淡一笑,並不說話。

凝香一句話說出,又覺自己多言失口,忙又道:「小姐,你們拜堂的時候,我可小心地看過姑爺了,長得啊,那就跟說書的故事裡那些英雄將軍一個樣,別提有多麼俊朗英偉了,與小姐不知多麼般配。我還聽說,姑爺是個真英雄呢,在軍中,立功無數。小姐文才出眾,姑爺武藝過人,你們一文一武,郎才女貌,將來必是神仙眷屬。我瞧著,就算是姑爺的出身不是書香世家、名宦大族,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

紅蓋頭下的美麗容顏溢出一絲笑意。旁人都驚異於寒門薄宦的武官能娶到名門大族的小姐,又有誰知道,她是多麼慶幸嫁予如此夫郎。

她雖是蘇家謫系的小姐,卻自幼父母雙亡,被如今蘇氏族長、她的親叔叔撫養長大。

蘇大人自己各房妻妾生的兒女們都顧不過來,又哪裡會多分心思給這個亡兄的女兒,無非是當作家中小姐,撥一個住處,幾個丫環,月月多發個份例罷了。

這些年,她在蘇世宗族中,無依無靠長大成人,看多各房兄弟姐妹、姨娘嬸嬸們,爭寵暗鬥,諸般卑鄙手段;看多大家族裡種種卑污黑暗,殘忍薄情之事。

一個沒有父母的孤女,就是家中稍有臉面的仆婢也敢不把她放在眼裡,還不如寒門女子自在快活。

全家只有堂姐蘇鳳儀與她較為相知。兩個女子在那勾心鬥角,人心莫測的深宅大院里,退到無人注意的角落中,用書冊文章,消遣著她們的寂寞,度過那無爭的歲月。

作為世族的小姐,命運從來不能自主。她註定在那華貴而森冷的可怕牢房中長大,然後又嫁到另一個華貴而森冷的牢房中,面對更多的爭權奪利,爾虞我詐。

她未來的丈夫也會像蘇家的男子一樣仗勢凌人、欺男霸女、淫亂無道、卑劣陰狠嗎?她未來丈夫的妻妾們,也會像蘇家的女眷們一樣,明爭暗鬥、手段用盡嗎?每每想來,便讓人覺得全身冰涼,心中一陣陣寒意上涌。

沒有想到的是,叔父對於她的婚事,根本不願費心思。偶爾聽說一個叫梅文俊的水軍武官很是出色,就定下了親事。

而她面對這樣的歸宿,沒有失望,只有歡喜。她不求富貴榮華,只願至親之人,真心相待。她不羨名門大閥,只求能得一絲溫情,一點關懷。

「姑爺來了,姑爺來了。」凝香歡快的聲音打斷了蘇思凝的沉思。她全身一震,猛地揪緊了自己的衣角。

凝香歡歡喜喜關上窗,靠近過來,「我瞧見了,姑爺正沖洞房走過來呢,可算是應酬完客人了。」

蘇思凝忽然覺得自己不能呼吸,心卻又跳得厲害。

前院的喧嘩鼓樂,彷彿一下子到了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里,耳朵儘力去捕捉門外那漸漸接近的腳步聲。

他來了、他來了。她的掌心忽然出汗。

聽說他是個英偉男兒,聽說他年少志大、武藝出眾,聽說他英俊高大、性情爽朗,聽說他待人親切、侍父孝敬,聽說他……

那腳步聲清晰明快,讓蘇思凝的心跳不知不覺追隨著腳步聲。

他就要進來了。他會在紅燭下挑開她的頭巾,哎呀,我今天坐了這麼久,妝也不知花了沒有?旁人常誇我漂亮,不知他看到我可會喜歡?

心中是竊竊的喜悅,深深的忐忑。

腳步已在門前停住,蘇思凝緊張得全身都僵了。

他就要推門進來了,我該怎麼辦?我應該對他說什麼話?

思量復思量,心緒亂如麻。

她只是覺得臉上紅得像火燒一般,嗓子發乾,好像發不出聲音。

門被推開的聲音,聽到耳邊,就像霹靂響起,她幾乎要坐不住從床邊站起來了。

然而,這個時候,比霹靂更響的聲音卻從遠處迅速接近。

「海疆有戰事,梅文俊接軍令。」

蘇思凝一怔,然後清楚地聽到,腳步聲再起,這一次是由近而遠。

一顆心猛然沉下去,蘇思凝只覺手腳一片冰涼。

「這是怎麼回事?小姐,這、這……」凝香慌亂地叫了起來。

蘇思凝忽然從床上站起,一絲也不顧大家閨秀的氣派風度,一把拉下頭上的蓋頭,直撲門前。

門外,漫天星月下,一個高大昂揚的身影正在遠去。

「相公。」這一聲呼喚,她在心深處喚了千萬聲,帶了無盡的甜美、嚮往、期待……平生第一次叫出這兩個字,卻充滿悲哀、乞求。

腳步一頓,那人沒有在月下回頭。

高大偉岸的身軀,在深深夜色中,彷彿正背負著難以思量的重擔,「軍情緊急,軍令如山,恕我不能不去,請……」他頓了一頓,彷彿有些不習慣說,「請娘子安心在家侍奉爹娘,等……」他深吸了一口氣,語氣竟有些顫抖,「等我歸來。」

蘇思凝心中酸澀,她的丈夫為何不肯回頭?可是因知必然離別,所以才不忍回頭?可是因為不舍,所以聲音才帶著顫抖?

她的丈夫要上戰場了,沙場險阻重重,又怎能讓他心有牽挂?她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場,卻又裝出鎮定之色,「家中一切,相公無需擔憂,沙場多險惡,相公多珍重。」

梅文俊仍然沒有回頭,他只是點頭,點頭的動作也是沉重而遲鈍的,然後,他快步離去,快得彷彿是害怕再一遲疑,就不能再離開,不忍再離開。

蘇思凝強忍心頭痛楚,遙望他遠去的身影。在心中默默發下誓願。

她會為他孝敬公婆,晨昏定省;她會為他操持家業,管理僕從;她會為他縫衣製鞋,學做羹湯。在他遠征他鄉之時,她要為他打理好家中一切;在他得勝歸來時,她要遠迎出幾十里;在他帶著一身征塵出現在長路遠方時,她要用最甜美的微笑歡迎他。

他是她的丈夫,他是她的天,他是她未來無盡歲月里的太陽,他是她生命里僅能有的一切。

可是,為什麼眼淚還是控制不住地想要落下來啊?這是她的新婚之夜,這是她的洞房花燭。可是,她的丈夫卻不曾挑開她的蓋頭,不曾與她共飲過一杯酒。

她從知道他名字的那一刻,就幻想過無數有關他的事,她悄悄打聽他的一切,偷偷為他寫下詩文,不為人知地在心中編織有關他的一切。而今,她卻連他的面容還不曾見過。

她伸手拭淚,卻不知淚水越拭越是止不住。她卻連痛哭也顧不得,只是定定地望著那走向園門,眼看就要走出視線的身影。

她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只想在這一刻,把他那高大偉岸的身影,深深銘刻在腦海中。她不知道,這一戰會持續多久,她卻只想把他曾說過的每一個字,牢牢記住,永不忘懷那清朗好聽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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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凝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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