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萬丈星光,照著草原上的孤帳穹廬,月影懸天,搖搖欲墜。
飛彩繪金的蒙古包里,牛油大燭映照錦繡華氈,火光搖晃,映著眾人臉上慘澹的神情,顯得極是凄涼。
額豪痴痴凝視著靜卧在虎皮大毯上的帆齡,望著她緊合的雙眼,望著她安詳柔美宛如深深沉睡的白玉面龐……
他握住她冰涼柔軟的小手,將她幾乎沒有任何氣息的身軀溫柔地摟入懷中,一顆心彷彿也飄飄蕩蕩地空了。
「自從你戰死的消息傳回北京,她在衣冠祭中昏倒之後,便病了。」
朱心同坐在氈上,喝著熱騰騰的奶子茶,俊雅飄逸的容顏在連日來不眠不休的兼程趕路、關山跋涉之後,顯得極是憔悴疲憊。
「她一直昏迷著,幾乎不能進任何飲食。京城裡的所有大夫,包括御醫,全都束手無策。她最清醒的一刻,便是懇求我送她來見你……」
他聲音微微哽咽了。「她說要來赴你們之間的誓約--然後就陷入了昏睡之中,再也沒有醒過來。」
額豪緊擁住帆齡不醒的身軀,想起兩人之間的深約密誓,一顆心就宛如有利刃尖銳攢過一般,痛得他不能喘氣,渾身顫抖。
二月十五,團聚相見--那麼昨夜裡來赴約的,是她的魂魄;是她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願望和誓言,所以化做夢魂,越過萬里關山,來赴他們之間的情誓……
他咬緊牙齦,烙燙般的熱淚滾過了他的面頰,他將臉深深埋在她冰冷的掌心之中,壓抑著的低低嘶嚎聲,像瀕死的狼嗥般,在帳幕里愴然飄散開來。
望著他柔腸寸裂,卻無法慟哭的悲痛模樣,眾人都覺凄然心酸,知道他心中的哀慟已深入骨髓,深到了不能宣洩,不能嚎哭的地步。
那種嚎叫不出來的悲傷,是一種痛到極點,不能解脫的痛苦--眾人凄楚不忍地注視著額豪,心中都為他感到凄惻難過。
「我們用狼煙傳訊,要各個驛站準備日行千里的快馬,一路上換馬不換人,輪流駕馭馬車,日夜趕路,終於將帆齡郡主在今夜送到了呼倫貝爾草原。」明安舉袖拭淚,哽咽道。「王爺,是我不好,我沒有完成您的託付,將帆齡郡主安然無恙地送回您身邊。」
「不是……不是你的錯。」額豪神色茫然,在心為之碎、腸為之斷的深沉絕望和悲痛之中,他什麼也不能思考、不能想了。
「是我--我不該詐死,不該……不該留她一個人在北京城……」他聲音嘶沉,難言的酸楚梗在喉中,讓他暗啞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原以為萬無一失的計策,竟是如此陰錯陽差--蒼天弄人,莫過於此了。
他心中悔恨、傷心到了極處,一種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的痛,折磨著他已然粉碎成灰的心,永無止盡的煎熬著他……
他背棄了命運,而她卻被命運所背棄--原來從頭到尾,始終在命運的掌握之中,不斷地鑄著無可挽回的錯誤……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一開始,便不該出征討伐葛爾丹的,葛爾丹侵略漠西蒙古,攻打自己族人,在蒙古興起漫天戰火,所以我一直認為自己出征剿伐準噶爾叛軍,是為蒙古平亂,是造福於自己的族人。」
他茫然注視著帳外的沉沉黑夜,知道自己的生命,從此再不會有白天。
「然而這一年下來,戰火在蒙古燎原,蒙古各部落飽受烽火之苦--死的、受苦的,都是我自己的蒙古同胞……」
他葯緊下唇,血絲從他咬破的唇中流了下來。
「葛爾丹雖然作亂,但他終究是蒙古人,而他所率領的準噶爾叛軍,也是蒙古人,這場廝殺戰爭,死的大部分都是蒙古人……」
自從到了呼倫貝爾大草原之後,他看到因戰亂而流離顛沛的蒙古族人,還有自己族中的勇士,一個個喪生在戰火之中--沉鬱和悲涼就始終像兩條繩索般,捆綁著他的心,不得解脫。
「準噶爾叛軍突襲,我身受致命重傷,軍中所有人都以為我活不成了。是我的烏珠穆沁族人不肯放棄希望,和明安商議,偷偷將奄奄一息的我運出軍營,求治於薩滿法師,救了我的命……」
怔怔望著帆齡瑩白如瓷玉的面龐,他將臉兒緊挨著她的頰,淚水終於緩緩淌落了下來。
「我活了過來。但我,不能再和自己的族人打仗了--然而就算我結束這場戰役,班師回京,只要蒙古以後再有戰事,清廷仍然會派我出征。所以我左思右想之下,只能決定讓武宣親王這個人、這個名字徹底從世間消失……」
眼淚從他臉上直滾下來,混著他唇上咬破的鮮血,滴在帆齡雪白的臉上,當真是血淚斑斑。
「我假造死訊,將訊息六百里加急傳回北京,派明安去北京弔喪,想悄悄把帆齡接來,從此隱姓埋名,和帆齡在蒙古草原上做一對游牧夫妻,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我一切都計劃好了,不應該會演變成這種局面……這中間,究竟是哪裡出了差錯呢?」
他心痛欲絕、凄茫飄忽地望著帆齡蒼白死寂的容顏,輕輕吻上了她冰冷的唇。
若她從此再不能醒來,和他共享霧靄流風、日夜星辰、春夏秋冬--那他的這一生,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渾渾噩噩地抱起帆齡,像失了心魂般地茫然向帳外走去,就像是置身在噩夢之中……
這場噩夢,他怕自己這一生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大哥,你要抱著帆齡到哪兒去?」朱心同見額豪神不守舍,心碎恍惚,急忙擔憂地攔住他,不讓他走出大帳。
「我要去哪裡?」額豪恍惚一笑,聲音空空洞洞的,他低低、喃喃地說:「這天地之大,已經沒有我可以去的地方……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還能去哪兒……」
「你醒醒吧,大哥,帆齡還沒完全斷氣,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了希望?」
朱心同拉住他的手臂,搖晃著他的身軀,似乎想將他從失心失神的絕望中搖醒過來。
「你瞧瞧她--她一息懸而未斷,為的就是等待你,等待著再見你一面。」朱心同激動地指著他懷中的帆齡。
「即使你戰死的消息傳到北京,即使朝廷為你舉行了衣冠祭,她仍然相信你沒死,仍然相信你在呼倫貝爾草原等著她--所以她求我,求我送她到這裡來赴你們之間的誓約……」他心痛地說。「在最絕望的時候,她仍然堅定地相信你仍然活著--而你,為什麼不能對她有一點兒信心?為什麼這麼輕易地便要放棄了她,也放棄你自己?」
額豪一怔,低頭望著懷中昏迷不醒的帆齡,只見她鼻息微弱似無,彷彿隨時都會停止呼吸。可是一息卻始終懸而未斷,就像是一絲小小的牽絆,要系住渺渺人間的永恆愛戀……
額豪心動了,震撼了,身子顫抖起來,熱淚直灑下來。
是什麼樣的力量,讓她在瀕死昏迷中,仍拚命續住一絲氣息,不肯斷氣?
他斗大的淚珠一顆顆淌落下來,每顆熨燙的淚都落到了她臉上。
「想想你中箭重傷將死的那一刻,你腦中在想什麼?是什麼支撐著你挨過那個生死關口?」
「我中箭的時候,想到的只有帆齡,只有我們之間的誓言……」額豪哽咽,被淚水洗滌過的心卻逐漸清明、澄凈開來,彷彿終於在黑暗中見到了一線光亮。
「對,所以帆齡妹子一定也緊記著你們之間的誓言,要和你團聚相見!」
朱心同見他神智逐漸清醒,終於鬆了口氣,說道:「現在雖然她昏迷不醒。也只剩了一絲氣息,但只要續住她一息不斷,她就可能會有清醒過來的一天。」
明安也幫著勸解安慰額豪。
「是啊,王爺,您要相信緣分的流轉是跨越生死、無窮無盡,不會輕易斷絕的--咱們蒙古人從來不向命運低頭,因此您絕對不能死心。我相信總有一天,帆齡郡主一定能夠醒過來的。」
額豪沉靜下來了,清邃而若有醒悟的眼瞳里,亮起了如火炬般的光輝。
「帆齡郡主昏迷不醒,氣息卻又懸於一絲而不斷,我看她是魂魄離身,氣息未絕--只要能招回她的魂魄,也許她就能夠清醒過來了。」
塞桑年老而睿智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對額豪道:「薩滿法師曾經說過,在伊勒呼里山上,有座百靈廟,裡面有個從西藏來的呼畢勒罕(蒙語:光明者,漢語譯為活佛)精習密宗的招魂書,能夠舉行招魂儀式。王爺,您帶著帆齡郡主去找這個呼畢勒罕,一定能招回郡主離散的魂魄。」
草原生活凜冽艱困,氣候變化莫測,所以草原民族向來信仰自然的神秘力量,也深信鬼神之說,因此蒙人和臧人相信靈魂走失之後,可以透過儀式招魂歸來。
額豪點了點頭,望著帳篷外的萬里星光,眼神變得悠遠沉邃,隱隱含著悲傷。
「天一亮,我便帶著帆齡出發前往伊勒呼里山……」
他回過頭來,望著塞桑,嚴肅而認真地道:「我這一去,再也不會回來了。烏珠穆沁部族,就交給你主持了。」
帳中所有人一怔,塞桑惶恐憂懼地跪了下去,驚呼道:「王爺……」
額豪淡淡一笑,決斷的神色中有著無可挽回的堅定。「我在北京五年,部族裡的大小事務一直是你所打理的--這五年來,你把烏珠穆沁一族治理得很好,把全族交給你,我很安心。」
他抱著帆齡走出大帳,夜很深了,周遭極是寧靜岑寂,風沙呼嘯而來,草原如海,起伏不定。星光為呼倫貝爾草原蒙上了一層恍惚的銀邊。
「我不能忘記,這一年來我在整個蒙古所造成的殺戮。更不能忘記我的族人,是怎樣在呼倫貝爾草原上跟隨著我,差點兒一步步走向絕路……」
他回過身來,眼中閃著淚光。「我再沒資格做你們的旗主,做你們的札薩克王爺了。」
「王爺……」塞桑悲呼,老淚已然縱橫。
額豪站在黑夜的草原之中,衣衫在風中鼓動,像獨立於天地之間,有著說不出的寂寞與凄涼。
朱心同嘆了一口長氣,輕聲道:「只要武宣親王還活著,就永遠是清廷手中的一顆棋子--你心中最深的痛處,就在這裡了。」
他用了解的眼光望著額豪,說道:「你手上染了自己族人的鮮血,在你此後的一生里,都要背負著這樣的追悔與疚恨,所以餘生的榮耀,對你來說,其實,早已無足輕重了。」
朱心同深深嘆息。「所以,我的知己兄弟--武宣親王札薩克,蒙古的第一英雄,其實早已死了,死在呼倫貝爾草原之上……現在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個蒙古族的草原漢子,額豪-特穆爾。」
額豪眼中泛起淚光,唇角卻勾起了一弧笑容,大掌一拍,拍上了朱心同的肩頭。
「好兄弟,你不愧是我的知己。」
他眺向遠方無盡的天地,臉上嚴肅的線條柔軟下來,神色凄傷,卻極是淡然。
「武宣親王札薩克,確實早已死了,死在呼倫貝爾草原之上……」
他轉身,不理會明安和塞桑的呼喚,抱著帆齡,走向黑暗無盡的夜裡……
紅日煌煌,一條閃著金色陽光的天路,由雲穹間延伸而來。
烏爾遜河畔,額豪牽著火炭龍駒,把始終昏迷不醒的帆齡放上了馬背。
前來送行的朱心同和明安望著即將遠行的額豪,強自抑制住離情愁緒,然而眼眶都紅了。
「人間天上,塵緣未斷--大哥,我祝福你,這一去能找到救醒帆齡妹子的法子,兩人平安美滿地廝守終生。」
額豪微微笑了。
「人生意專,必果夙願。」他深摯而溫柔地望著依然昏睡如夢的帆齡,眼神中有著不憂不疑的堅定信心。
「我相信她定然會醒過來的,她知道我尚在人間,必不忍拋下我獨自一人。」
他躍上馬背,緊緊擁住帆齡,在馬背上,遙望天空中一雙迴旋的鷹影。
「我曾說過要和她做一對草原上的海東青--而現在,我想飛出去,想看到屬於自己的湛藍天空和金色陽光……而發包齡,她會陪著我,不會讓我孤獨單飛的。」
明安鼻端熱、眼眶酸,他不善言辭,在這離別的時刻竟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半晌后,他才哽咽道:「王爺,你要保重!」
額豪點了點頭,舉手向他們道別。
他拉起馬韁,正要策馬而行時,突然看見前面塵土飛揚,一面面炎色鑲白邊大旗在風中飄揚著,一隊驃悍勇猛的蒙古騎士疾馳而來。
那隊蒙古人賓士得好快,轉眼間已然倏忽而至。
額豪一瞥眼間,已經認出了這正是自己所率領的蒙古鑲紅旗軍中,由烏珠穆沁族裡最精銳勇士所組成的左翼中旗。
「王爺,我們和您走!」
那隊蒙古軍馬馳到了額豪面前,全部翻身下馬,向額豪拜伏在地,異口同聲地喊了出來。
額豪一怔,嘆息道:「我這一走,就不是王爺了,也不是你們的旗主了,你們跟著我有什麼用呢?」
一個將領抬起頭來,昂然道:「您永遠是我們的棋主,是我們的札薩克王,您到哪裡,我們族人就跟您到哪裡,永無貳心!」
所有蒙古騎士全部抽出腰刀,凜凜出鞘的對,深沉地飲著日輝,宣誓大喊道:「您永遠是我們的旗主,是我們的札薩克王--烏珠穆沁族人,永無貳心!」
額豪心中激動,胸口熱血翻湧,眼眶溫熱,淚水漫了上來。
「帶他們走吧!」朱心同將一面小旗交到了他的手中。
「這是塞桑要我轉交給你的族旗。他說族裡那些無法跟你一起東遷的老族人和婦孺,他會好好照顧。可是這支最精銳的左翼中旗,只有你才能帶領他們。」
朱心同微笑,深深望著額豪,眼中有著離情和不舍。
「你帶他們走--改名換姓,隱瞞身世,永永遠遠,不必追認前塵。」
額豪接過小旗,淚水盈眶,臉上卻綻出了澄燦如藍天般的笑容。
「好,我們蒙古人四處為家,不管到哪裡,一定都會有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
他望著朱心同和明安,伸出手來和他們相握,說道:「好兄弟,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你們各自珍重了。」
朱心同和明安點了點頭,明安別過頭去,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額豪抱緊懷中的帆齡,豪情萬丈地仰頭大笑,向左翼中旗的部屬們舉手一揮,縱聲道:「兄弟們,走吧,我們去尋自己的一片天!」
他策馬,不再回顧,率領了旗下的勇士,向東經過千里草原直奔伊勒呼里山,無悔地馳向天地深處,去接受重生或泯滅……
而左翼中旗這支蒙古最精銳的部隊,也跟著他絕塵而去,從此消失在滾滾煙沙之中……
馬蹄捲起一路塵沙,在漫天飛舞的迷離沙煙之中,明安望著他們絕塵而去,消失在草原深處的身影,眼中離淚已經匯聚成泊。
「王爺這一去,你說他能不能找到救醒帆齡郡主的方法呢?」他問著朱心同,低聲道:「如果帆齡郡主從此再也醒不過來,那他們雖然終生相依,不也就像是永遠分離嗎?」
朱心同望著塵沙滾滾的草原,出神不語。眺望天涯的眸中迸落著隱隱約約的寂寞。
他走向自己的坐騎,那是一匹神駿非凡的白馬,正在烏爾遜河邊踢腳噴氣。
他剛走了幾步,腳下突然一搶,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
他低頭一看,只見一雙晶瑩剔透的翡翠玉鐲正躺在河邊,幽幽發著光。
他撿起那雙翡翠響鐲,望著玉鐲幽幽出了神,眼中閃爍起深邃神秘的光芒。
他突然微微笑了。「你還記得嗎?大哥曾說過,二月十五,他和帆齡在這河邊團聚相見--我想就是這雙團圓鐲,帶著帆齡的魂魄,圓了他們之間的誓約!」
望著明安一臉懷疑和不相信的神色,他揚開手中玉扇,嘴角噙著閑雅而神秘的笑意。
「祈願團圓鐲--天上誓願、人間團圓。」
他望著在天空中盤旋比翼的海東青,悠聲道:「你不相信這世上有情人終能成眷屬嗎?」
「我相信!」明安拭去離淚,望著長空鷹影,終於綻出了笑容。
「我也相信,武宣親王會成為草原上的一則傳奇,不管他去到哪裡,都永遠會是我們蒙古人心目中的英雄。」
他望著朱心同,笑了起來。「而在英雄的故事裡,我們從來不說他的軟弱和憂愁--即使他走得再遠,我們都相信他絕對不會離開那青草青青的大草原!」
朱心同點了點頭,望著被陽光照耀成一片金浪,遼闊無邊的大草原,知道在每一個蒙古收人橫越過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時候,他們都會記起武宣親王額豪的故事。
在每一處閃著金光的草地上,在每一陣風沙的呼嘯聲中,在浩瀚如天的大草原里,會到處船唱著這則美麗的故事--而故事永遠不會終止,誰也不會知道真正的結局……
藍天遼闊,一雙海東青顧影翔徊,在長長的鷹唳之後,一同展翅比翼,飛入無盡的雲天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