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墜葉紛紛,飄香堆砌,千頃的春花在一夜裡,寂寞地催開了相思。
一雙燕子,在新綠的柳枝間穿梭飛舞,銜著夾帶花瓣的芹泥,在岑寂已久的梁椽上築巢,忙得不亦樂乎。
「郡主,你瞧,燕子回來築巢了。」一個丫鬟推開書齋里的簾櫳,驚喜地叫了起來。
「燕子回來,春天也就來了,怪不得昨兒個西花園裡的春花,在一夜裡就全都開了呢!」
帆齡慵懶地望向書齋外的院落,只見藤蘿鞦韆架上,滿綴著嫩紫嫣紅的花朵。鞦韆晃動中,篩下了重重花影。
「二月是百花盛放的季節,難怪古人要稱二月為『花月』了。」丫鬟揭開香盒,在金倪香爐內,添上了瑞香,香氣氤氳一室。
「郡主,你的生辰也在二月,不知道今年王爺能不能夠趕回來為你慶生呢?」
帆齡靠在窗前的几上,鋪紙研墨。她拿下雲龍筆架的紫毫中楷,在雪白的宣紙上秉筆揮毫,臨摹著窗外景色,潑墨為畫。
「會的。王爺去年出征前就和我約定了——今年二月十五,我的生辰之日,我們要團聚相見。」
她眸中蘊著朦朧情思,神情恬淡,回答丫鬟的語氣卻是輕柔而堅定,絕無絲毫憂慮或懷疑。
一年了;一年來的歲月,夢寐相思,漫漫悠長。
綿綿無盡的思念、懸惦和擔憂就像寂寞的繭,在她心底層層纏繞,噬嚙著她的心腑肌骨……
等待如煎、相思如狂——她終於體會到了那椎心欲碎的難熬滋味。原來,分離的日子,竟比她想像中還要痛苦寂寞,難耐難挨。
她黯然消魂地度過每個等待和寂寞的凄涼晨昏,望眼欲穿地等著額豪凱旋迴師的消息。
然而日復一日的期盼和失望,卻幾乎要讓她以為這一年永遠過不完了。
而現在,一年終於過去了。離兩人約定相聚的日子越來越近,漫長的思念和等待也終於快要到了盡頭……
帆齡輕撫腕上的翡翠雙鐲,玉鈴叮咚作響,鐲心若隱若現的沁紅色澤,彷彿見證著她和額豪以血為誓的諾言。
想到即將和額豪重聚相見,她臉上泛起了興奮的潮紅,一顆心怦怦狂跳,激動得幾乎就要迸出胸口。
「可是現在已經二月初三了,王爺還在東蒙古,他真能趕得回來嗎?」在一旁侍硯磨墨的丫鬟調勻著硯台里的硃砂,滿臉都是懷疑神色。
「前些日子,軍情信差才捎回來訊息,說是王爺率領大軍追擊葛爾丹,已經越過西拉木倫河,到了黃崗山——這離北京可是越來越遙遠了呢!剩下不到半個月的時間,王爺真能剿滅準噶爾叛軍,及時趕回北京來和郡主相會嗎?」
帆齡微俯嬈首,專心致意地揮毫作畫,眼神中有著不容質疑的堅定信心。
「王爺是個重信誓、守承諾的人!他既然和我約定了,不管如何艱難,他一定都會趕回來見我的。」
窗外,吹來一縷冷香,幾片落花殘瓣,隨風拂到了她的宣紙畫箋之上。
畫中,一雙尚未畫好的燕子,剪剪掠過柳線空垂的樹梢,幽然棲遲在疏枝上。一個風鬟霧鬢的少女,默默佇立於落花成陣的階前,凝望著雨中雙燕。
畫箋中的少女,神韻寂寞,眼神悠離,似乎有著萬縷相思,千般幽情。整幅畫里,滿溢著一種難以描盡的深情,栩栩躍然紙上。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郡主這畫,把古人詞中的意境都繪畫出來了。」丫鬟看著帆齡的畫,笑了起來。「等王爺回來,郡主就不用『落花人獨立』了。到那時,你和王爺雙棲雙飛,犯不著再羨慕樑上成雙成對的燕子呢!」
「你這丫頭,就愛貧嘴。」帆齡嫣紅了臉,白了那丫鬟一眼。
她將紫毫中楷丟入筆洗里,換了一枝蠅頭小楷,在筆尖沾墨,替畫里的燕子點上眼睛。
「王爺這場仗,從漠西蒙古打到東北蒙古,行軍萬里,真是夠辛苦的了。」那丫鬟洗著紫毫中楷,嘆息道。「奴才真不懂,其實王爺早已勝了嘛。當初他出征漠西蒙古,短短三個月時間,就收復了被葛爾丹佔據的黑城、居延古塞、臨潼府,把葛爾丹打得落荒而逃……」
帆齡為畫中的燕子細細描繪羽毛,聽丫鬟嘮嘮叨叨地述說著額豪輝煌彪炳的戰績。
蒼茫暮色中,她冥思著額豪揮軍廝殺的英姿,眼眶霎時間泛起淚霧,潸潸情淚燦爛成一串晶瑩夕露。
「葛爾丹既然敗了,王爺就可以班師回京了,又為什麼一定要追擊葛爾丹,從漠西蒙古一直追到東北蒙古呢?」那丫鬟蹶起嘴,將紫豪中楷放回雲龍筆架上。
「奴才雖然不懂兵法,可也去戲園子聽過戲、看過戲台上的三國演義。這戲文子里有句話,說是『窮寇莫追』嘛。那葛爾丹打了敗仗一路逃,王爺就一路追,追了將近萬里,不怕辛苦也不怕危險,也不顧念郡主就在京里等他,日夜擔心著他的安危——真不知道王爺心裡否想什麼呢?」
帆齡換了一枝白狐大毫,在宣紙上大幅潑墨,深深淺淺的渲染,就像她貯存了一整年的相思,把畫箋描得晶瑩透亮。
「王爺寄回來的家書曾經寫過,葛爾丹這人狡黠善戰、野心勃勃,如果不能一舉殲滅,日後葛爾丹定然會捲土重來,再釀戰禍——所以王爺才會一路追擊,想要徹底剿清葛爾丹的勢力,讓他永遠無法東山再起。」
帆齡話聲未落,院子里卻響起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府里管事氣喘吁吁地奔進書齋的院落里,亮聲道:「郡主,古北門來了軍事信差,說是有蒙古的最新軍情奏報到京。方才兵部派人送來最新的軍報,請郡主過目。」
丫鬟急忙奔到院子里接過軍報信簡,跑回畫齋里來交給帆齡。
帆齡心中急跳,眼中閃著光芒,雙手微微發顫地展開軍報信簡,看完之後,她臉色微微白了,一顆心莫名地往下沉。
「郡主,這軍報里寫著什麼?您神色不大對呢!」丫鬟見了她的神情,心中也緊張起來,屏著氣息問道:「是不里……是不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啊?」
「不是的。這軍報里寫著王爺追擊葛爾丹,已經率兵深入內蒙烏珠穆沁,北上呼倫貝爾大草原……」
几上的畫箋,墨漓未乾,窗外卻已起風,院落里尚未發芽的玉蘭樹枝在風中擺動碰撞,沙沙響成一片。
帆齡神色迷惘,說不清心中那股不祥的預感究竟從何而來?
她望著窗外黯淡下來的暮色,恍恍惚惚地道:「王爺是烏珠穆沁部的旗主,呼倫貝爾是王爺出生的地方……這場仗……這場仗怎麼會打到了王爺的故鄉去呢?」
遠處黝暗的樹梢暗影在風中婆娑起舞,春寒料峭,帆齡只覺身上起了一陣陣止不住的戰慄,忍不住哆嗦起來。
院外一陣風聲,不知從何處,傳來了一陣陣鴉鳥凄厲的大叫聲,叫得帆齡起了一身的疙瘩。
她眼皮直跳,心驚膽戰地跟隨了一步,手不經意間一揮,桌上的茶杯跌落在地,摔成粉碎。
她聽到杯子落地碎裂的聲音,呆立在原地。不知為了什麼,心中乍然揪起一股窒息般的疼。
那股疼來得完全沒有預警,根本淬不及防,卻是絞腸擰肺,痛徹心扉。她疼得彎下腰去,幾乎無法呼吸喘氣。
見到帆齡這副異常模樣,書齋里的丫鬟和站在院中的管事都慌了手腳。
丫鬟急忙扶住帆齡,驚問道:「郡主,你怎麼了?」
帆齡深呼吸,極力想要抑退那股突如其來的莫名心痛,眼淚卻汩汩而下,滾淌如泉。
「我不知道,心口突然好疼。」她迷惘失神,想要拭去頰上的淚水,可冒出眼眶的淚卻宛如流泉般,越涌越多。
「不知道為了什麼,我心中好難受……眼淚,眼淚,就是止不住……」
一陣狂風卷進書齋里來,几上的畫箋飄墜落地,只見畫里蟠螭瓊枝,胭脂淡染,柳中雙燕,還有一隻尚未畫好,只畫了一半羽毛。
望著本該雙飛的燕子,只畫好了一隻,看起來,形孤影單——她如著雷擊,手中的畫筆哐啷一聲跌墜,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
突然間,她明白了。
不祥的預兆、莫名的心痛、團圓鐲的宿命——她全都明自了。
蒙古呼倫貝爾大草原
碧綠如茵、浩瀚似海的廣袤草原上,鼓聲如煙。
勢如雷震、響徹曠野的號角聲中,一面焰紅鑲白邊大旗在風中飄展開來。
烈火震撼天地,萬里長風捲起千堆沙雪,一場激戰剛剛結束。
額豪騎著火炭龍駒,巡視著血流成河、屍橫遍地的呼倫貝爾大草原。
暮煙中,一種從未有過的沉鬱和惆悵,突然襲上了他的心頭。
呼倫貝爾高原,他的故鄉,東北蒙古最水草豐美、綠野茫茫的富饒牧地——如此遼闊絢麗的原野風光,是他連作夢都想著要回來的地方;是他答應了帆齡,要帶著她策馬馳騁的世外天堂。
然而此刻,這裡竟成了殺戮震天、赤血滿地的戰場。
他惆悵地下了馬來,望著自己染血的手,想起方才一場慘烈無比的激戰——狂跳的戰馬縱橫嘶鳴著,驃悍的準噶爾蒙古武士,和他所率領的滿蒙漢戰士揮著雪亮的刀槍,生死相搏、浴血廝殺……
這一仗,他又贏了。戰敗的葛爾丹潰不成軍,率領著剩餘的上千兵士進往呼倫河畔。
然而,死的絕大部分都是蒙古人,是他自己的蒙古族人!
他想起了一個死在他刀下的準噶爾叛軍,至死都拉著他的戰袍下擺,瞪著不肯瞑目的眼睛,嘶啞問著:「額豪·特穆爾,我蒙古的第一英雄啊,你為什麼要效忠大清皇帝,帶領清兵來攻打自己人?你忘了自己是蒙古人,是咱們蒙古族中的第一英雄勇士嗎?」
他胸口劇烈起伏,心頭像壓著一個大鉛塊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透不過氣來。
想起過去一年來廝殺的烽火和馬鳴,死盡散盡俱不復來的蒙古男兒,他在暮色中看著自己染血的雙手,壓抑著胸口那股難以名狀的沉悶情緒。
驀然,他縱身一躍,跳上了火炭龍駒的馬背,馳向茫茫蒼原。
他策馬狂奔,騰越的紅鬃烈馬和他伏在馬背上的身子,在暮光中劃出了一段段弧形的閃影。
風吹千里、雲涌九霄。他仰頭,望著穹蒼中翔飛不息於日夜的鷹,一顆心,彷彿也奔流向無盡的天地,飛回了帆齡的身邊。
此時此刻,他多麼盼望能夠見她一面?多麼盼望能夠擁她入懷,讓她的溫暖來驅散他的寒涼、沉鬱與痛楚?
浩大穹蒼,飄蕩著長聲的鷹唳,他仰首靜觀聆聽,望著空中一對比翼翱翔的海東青,想起了一年前自己曾經對帆齡說過的話……
「我會帶著你在呼倫貝爾草原上打獵放牧,過著與世無爭的日子——到那時候,我們兩人就可以像那對海東青一樣,遨遊長空,比翼雙飛了。」
他勒住馬,縹緲出了神,整個天空里,彷彿都回蕩著他的渴盼。
我們兩人就可以像海東青一樣,翱遊長空,比翼雙飛了。
「親王,武宣親王爺。」
煙塵滾滾,草原上捲起漫天沙煙,一對侍衛親兵策馬疾馳了過來,領頭的正是蒙軍正紅旗都統,科爾沁部的明安貝勒。
「王爺,總算追上你了。」
明安貝勒端俊有神的臉龐上滿是汗水,氣喘吁吁地道:「王爺的火炭龍駒可以日行千里,放蹄馳騁起來,咱們所有人最駿的馬都追不上。」
「這麼急找我什麼事?」額豪微微一笑,控轡緩行。
「葛爾丹剛打了敗仗,他那人生性凶狡,一定不甘心,屬下怕他會暗中埋伏兵馬想要突襲。」明安貝勒神色嚴肅,策馬護衛在額豪背後。
「王爺,您身為主帥大將軍,怎麼可以落單?請王爺快回營吧!」
額豪望著遼闊的穹蒼和無邊的草原,突然問道:「現在是二月了吧?我看到草原上的鮮花都開了。」
「是啊,今兒個是二月初三。」明安貝勒說道。「算起來,咱們和葛爾丹整整打了一年的仗啦,從西邊打到了東邊來。這葛爾丹真他媽的狡猾,論起逃跑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
額豪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回過頭去,望著明安貝勒,決斷而剛毅地道:「葛爾丹被咱們追擊了一年,現在只剩殘兵敗將,他所率領的準噶爾叛軍剩下不到七千人——這場仗,不必再打了,咱們準備回師還朝吧!」
明安貝勒一怔,容光登時煥發,臉上浮現了欣悅之情,大聲道:「是,末將立即回營傳令!」
眾侍衛親兵一聽到額豪終於肯班師還朝,凱旋迴京,臉上全部浮現喜色,放聲歡呼起來。
額豪下了決斷之後,登時胸襟大暢,如釋重負,彷彿心口一直壓迫著他的鉛錘終於落地。他望著碧空中回翼並翔的海東青,唇邊噙起一抹溫柔寧馨的笑意。二月十五——帆齡,我回來赴約了,我們終於要團聚相見了。
落日餘暉中,晚霞火一般的焚燒了起來。
大風捲起漫天塵沙,一隊駱駝突然瘋狂般地向著他們疾奔了過來。
駝鈴叮噹狂響中,如雨般的箭矢從駱駝隊後向他們射了過來。
「王爺,小心,有埋伏!」明安貝勒狂吼,舉起盾牌護住了額豪的身子。
只見駱駝隊后,潛伏著幾十個準噶爾叛軍,強弩齊發,箭羽如林地射向了額豪他們。
侍衛親兵立即舉起盾牌,將箭擋開,額豪舉起鐵弓長箭,拉滿了弦,搭上狼牙鵰翎,連珠箭發,立即射倒了幾個準噶爾叛軍。
「葛爾丹果然埋伏突襲。」明安貝勒用盾牌擋過額豪的身子,吼道:「走!王爺,你快走啊,他們追不上火炭龍駒的!」
「哩」一聲,箭聲破空,一枝長箭夾帶勁風,凌厲異常地向著明安貝勒射了過來。
明安貝勒手中的盾牌已經護住了額豪,身上已沒有任何防護。眼見來箭勁厲異常,已是來不及躲避了,他咬牙、閉上眼睛等死。
突然間,一股猛烈的力量向他推撞過來,他睜開眼,竟見到額豪撲身過來,將他撞下馬背,替他擋了那一箭!
「噗」的一聲,長箭從額豪左脅穿進,透胸而入。
「王爺!」明安貝勒心膽俱裂、魂飛魄散地爬起身來,搶了上去。
那輛長箭,就插在額豪胸膛里,血從他胸口汩汩地涌,戰袍飛血,迅速染紅了他的鎧甲。
風聲呼呼,從額豪耳畔掠過,他卻什麼也聽不到,像聾了般,眼前是一片白熱化的光盲……
落日嫣紫的朱赤煙霞,染紅了草原,像血——風聲停了,呼吸停了,天地彷彿靜止在這一刻。
劇烈的疼痛伴著暈眩,攫住了額豪的身軀,他的思緒再也無法連貫了,意識開始離散而去。
他眼前一黑,身子晃動,從馬背上墜跌了下來。
「王爺,王爺……」
明安貝勒撲到他身上,神魂俱裂地想要拔出他胸口的箭。
額豪費力地抬起手來,止住了明安拔箭的動作。這一動,牽動傷勢。肺中吸不進氣,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
「王爺,你別使勁,別使勁。」明安貝勒急著阻止額豪的動作,見到他傷勢如此嚴重,忍不住哽咽,流下淚來。
一縷鮮血,從額豪口中咯了出來,血絲順著他唇邊緩緩流下,看起來極是觸目驚心。
「別拔……你一撥箭……我就撐不住了……我還……有話……要說……」
額豪翳動著嘴唇,每說一個字,胸口就是撕心裂肺般的劇楚,疼得他眼前發黑,心跳欲停,幾乎保不住僅存的一絲意識。
血從額豪胸口、唇角不停地冒涌,止也止不住。就像他體內漸漸流逝的生命氣息,怎麼挽也挽留不住……
明安貝勒淚流滿面,顫著手替額豪揩拭唇邊的血,伏在他的身上,聽著他越來越弱的聲息。
「告訴帆齡……我……我沒忘記……二日十五……生辰之日……團聚……相見……」
他濃重喘息,聲音微弱如耳語,喉中格格作響,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空氣中,彷彿還回蕩著他對帆齡所許下的誓言。
然而遍地戰火,卻焚盡了情誓和盟約——當初的承諾,竟成了空口無憑的虛言。
額豪神智迷朦,意識飄離,瞳孔開始渙散,胸口的箭傷再也不痛了,可是一顆瀕死的心,卻仍然惦記著誓約,痛得他無法安心瞑目……
已經遲了!
他聽到長空中的鷹唳,彷彿在告訴他——你已經遲了,再也來不及赴約了……
蒼茫登臨大地,天色黯淡下來了,遠方有雲飄落。他仰臉,迷離渙散的眼,看到整個灰色的天。
灰色的天,再也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星——日夜滅絕,灰飛煙滅。
他身子一陣痙攣顫抖,緩緩地吐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漸漸地閉上了眼,整個天地消失在幽暗無盡的渺冥之中……
畫箋墜地,爐香散了,花香也散了。
書齋里,桌上一座由外國使臣進貢、御賜的彩漆描金自鳴鐘,噹噹當地連撞了六下。
自鳴鐘在撞第六下時,突然發出一聲金屬觸擊般的微響,「咔」一聲,停擺了。
帆齡瞠著圓圓的眼,失神地望著停擺的自鳴鐘。
一種痛徹神魂的悲傷突然尖銳地劃過她的心,她覺得靈魂中好象有什麼東西在瞬間震裂開來,支離破碎了,再也攏不住、救不得……
她踉蹌摔倒,几上的宣紙畫綾,被她扯落一地,畫絹紙絮在空中飄飛著。
「郡主,你怎麼啦?你別嚇奴才啊!」丫鬟連忙扶住她,迭聲連喊,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去!去!派人去兵部探聽消息……」帆齡手冷如冰,她身子顫抖,淚水不能遏止地在她蒼白如雪的臉龐上奔流著。「他出事了!他定然是——出事了……」
她緊捉住丫鬟的手,美眸迷離,狂亂地哭泣起來,哽咽得幾乎不能成聲。
丫鬟被她哭得心慌意亂,心中十分害怕,聲音也顫抖起來。
「沒事的。兵部不是才剛派人送來最新的軍報嗎?王爺在呼倫貝爾草原,那是王爺的故鄉,他對地形很熟,不會出事的——郡主,你別胡思亂想啊。」
帆齡淚霧迷朦,望著地上那一幅尚未完成的畫箋,伸手一扯,畫箋裂成兩半,箋上未畫完的雙燕,零碎分離……
她閉緊雙眸,淚水決堤般滾滾而落。
「黃泉若有雙燕寄,莫拋我……獨身隻影,與誰相倚?」
她呢喃輕語,急痛迷心,只覺喉中溫甜,一口血咯了出來,落在畫箋之上,血跡斑斑,都是斷腸血淚。
她腕上的翡翠玉鈴,玎玎玲玲地響了起來,在風中,聽來竟是無限凄涼。
帆齡神智恍惚,撫住劇烈疼痛的發燙心口,眼前一暗,暈厥了過去。
呼倫貝爾大草原,終於傳來額豪的消息——武宣親王中伏受創,殉難身亡。
武宣親王殉難的消息傳回北京,二月天,驟降大雪,彷彿天地同悲。
太皇太后命令禮部在郊外設立了十六個祭壇,用最高禮節為武宣親王舉行祭祀國葬,賜封謚號,並且建立供奉祠堂。
祭祀喪禮由安親王岳樂親自主持,丹陛哀樂悠漫凄揚,迴繞在祭壇雪地之中。
天上落著雪,鵝毛般的雪羽紛紛揚揚,風中飄揚著白幔白幡白旗白旌,天地渾渾茫茫白汪汪的一片,成里一個白得不能見底的世界。
帆齡全身縞素,白衣白裙,額上系著白頭帶,清麗素雅的容顏就如同雪一般白。
朱心同走到主祭壇的長明燈前,注油點燈,拈起香來躬身行禮,俊美如玉的臉龐上,全是哀凄神色。
「這世間,向來就是圓缺相併,禍福相倚。大哥打了勝仗,眼看著就要凱旋迴京,卻是誰也想不到會出這樣的事……」
他鼻端一酸,聲音微微哽咽了,對帆齡道:「可是人間事,仍需要由未亡人去承擔——帆齡妹子,你要好好保重自己。」
帆齡神色木然,跪在祭壇邊,沒有說話,也沒有流淚,原本晶亮的水眸早已失去光彩,眼神幽邃迷離,彷彿是失去了心魂的白玉娃娃。
「舉樂、蓋棺!」
安親王一聲令下,鍾罄齊鳴、哀笙悠揚。
帆齡雙手抱著陀羅經被,走到祭壇上的彩繪紫楠棺槨前,幾個太監打開了棺蓋。
棺槨里,一床平鋪的織錦經被下,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套寶石頂戴、孔雀羽、福壽如意緙絲團龍袍,還有色彩紛呈的各式織錦、金銀、玉器等殉葬品。
這是一個只有衣冠的空棺!
原來額豪在呼倫貝爾大草原上殤逝,呼倫貝爾是他的故鄉,因此蒙古人堅持他的遺體必須葬在大草原上。
他殉難的消息傳回北京時,遺體並沒有運回來,因此北京祭祀的是只有衣冠的空棺。
帆齡從懷中拿出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綉袋,放入館內,腦中登時閃過了當初她為額豪梳發、結髮的情景。
往事幕幕重映,湧上心頭,卻是說不盡也哭不出——她凄婉欲絕,肝腸寸斷的拉起陀羅經被、黃金織緞錦,輕柔地覆蓋住棺槨。
帆齡把釘子敲入了棺中,輕輕低喃:「若生當相見,亡者會黃泉——上窮碧落下黃泉,就算魂魄,也要生生世世追隨。」
讓金銀梳和裝著兩人髮結的荷花綉袋陪葬,是生死結髮的承諾——這就是她封槨的誓言。
風在祭壇上旋嘯著,泛出苔色的迴音,一種繞天匝地的悲涼聲響。
帆齡痴痴望著空棺,感覺好象有什麼東西從她體內剝離了,那剝離的痛楚剜骨錐心,讓她痛不欲生。
一個英挺威武的年輕人突然大步走上祭壇,扶著棺木,望住帆齡,問道:「你就是帆齡郡主嗎?」他臉孔上滿是塵沙風霜,一臉的倦意神色,顯是風塵僕僕,千里跋涉而來。
「我是明安·博爾濟——武宣王爺是為了救我,才會中箭的。」他頓了頓,說道:「王爺……合眼時,我就在他身邊!」
帆齡一震,迅速抬起眼睛,一顆心劇烈的抽搐起來,痛得她全身顫抖。
「你在他身邊……」
她望著明安貝勒,揭著雙手,神色平靜,緊咬著的唇瓣卻滲出了血絲。
「他,可曾交代遺言?」
「王爺,要我來告訴你,他說——他沒忘記,二月十五、生辰之日、團聚相見……」明安貝勒微微哽咽,說道。「那時他的神智已經不是很清楚了,這幾句話說得很模糊,我不知道這算不算遺言?」
二月十五,你的生辰之日,我必定回來,和你團聚相見!
冷的春光里,雪的伶落里,她在陰冷寒意中聆聽他的遺言——他沒忘記,他沒忘記和她之間的誓約。
一種傷徹神魂的絕望悲慟,好像小杵子似的搗毀了她的心,痛得她連嚎叫都不能。
始終哭不出來的淚水,終於一顆顆從她眼睫間撲簌簌落下,彷彿滴不盡般地奔流在她蒼白絕美的臉龐上。
當初他曾與她相約,而今卻不能如期赴約——諾言無法履行就是謊言,生離不復相見就是死別。
他這一去,愛盡摧、情全毀!只留下她獨自在這鋪天蓋地灰沉沉的世界里,永恆地等待著一個再也不能履行的誓約!
帆齡像被剜了心般,欲絕的傷痛,自肺腑肝腸傾泄而出,她再不能支撐,身子向後傾倒。
一直陪在她身側的朱心同,立即伸出手,接住了她懸搖欲墜的身子。
帆齡的白衣白裙白頭帶在大雪中飄揚,像只折翼的蝶落入了朱心同的懷抱中。
雪仍紛飛,天邊鷹影,消隱在千山萬水之外,不復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