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同一架飛機,同一組空服人員,同樣高超的駕駛技術,同樣只有她和爾飛兩名乘客,只是氣氛完全不同了。
登上飛機后,爾飛立刻進入書房隔間內,要她自己打發時間,但一顆心全懸念著哥哥的舒晨,哪裡會有優閑的心情?她希望爾飛能跟她多說一點話,至少跟她說清楚他的國家風貌,還有他的父親是何方人物,憑什麼隨意捉人?書銘又是在哪裡被他們捉去的?
回到紐約后,她曾經想跟哥哥聯絡,他卻湊巧進入山區查探水源去了,要一個月後才會回到台南老家。舒晨雖心急如焚,但轉念一想,爾飛並沒有催逼她,而且在她的內心深處,也還存著絲奢望,期盼能由自己在見到爾飛的母親后,獨力解決琅王千樓的歸屬問題,好在一向重男輕女,連姑姑和自己都在她忽略之列的奶奶面前揚眉吐氣。母親雖在她五歲那年便墜機過世,但偶爾在午夜夢回之際,舒晨好像都還能聽到她極力隱忍的啜泣聲,以及父親溫存憐惜的勸慰。
「碧心,媽媽她……年紀大了,老人難免會比一般人來得固執,你不要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柏年,媽說的全是真的嗎?」那是母親驚憂惶恐的聲音。「樓家的男人若想長命百歲,就得保持獨身,更不能生兒育女,否則……否則就會被妻子剋死?」
「你不要聽信她老人家的迷信之詞,我們結婚都十五年了,你看我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連當年你不肯、你怕生下來會早夭的書銘,現在不也健康活潑,像個小紳士?」
「但是……但是他下頭的那幾個弟弟卻都……」
「碧心,下要再想那些傷心的往事了,我們的眼光應該要朝前看,你看我們的女兒,不也可愛得如同一個小天使嗎?媽這一輩子受那所謂『詛咒』的折磨已經夠深,我不允許你變成第二個受同樣痛苦的樓家女主人,」父親重重嘆口氣說:「有時我在想,或許只有小妹的選擇是對的。」他的聲調突然轉為振奮。」碧心,不如我們趁今年暑假,帶兩個孩子到美國去找他們的姑姑、姑丈玩?」
後來他們去是去成了,奶奶卻堅持不讓她和哥哥同行,而那一班飛機,竟在太平洋上空因不明原因墜落,機上所有乘客全部罹難,無一倖存。
舒晨透過衣服,輕輕撫摸著懸貼在胸前的那塊心形翡翠,心想:琅王千樓啊,琅王千樓!奶奶說「你」是我們的鎮家之寶,可以庇佑我樓家所有的人,但打從我知道你的存在以來,便是一連串的悲劇和彷彿怎麼流也流不盡的淚水。如果你真有奶奶所說的神力,那我懇求你保佑書銘哥哥這次能夠平安無事,求你……
想著、想著,舒晨突然覺得眼皮越來越重,奇怪?現在應該還不到她想睡的時候啊!為什麼……?
***
「殿下,」空服員之一過來,跟正在想辦法與母親聯絡的爾飛說:「樓小姐已經睡著了。」「藥量沒有過多吧?」
「沒有,就照你吩咐的劑量,滲入溫熱的牛奶中給她喝下。」
「謝謝你,沒事了。」
他親自出來,把已經沉睡的舒晨抱到床上去,再輕手輕腳的幫她脫掉衣服,讓身著真絲短襯衣的她睡得更舒服一些。
「舒晨,願你能作個好夢。」爾飛幫她蓋上羊毛毯子,頓覺喉頭緊縮,只因為此次回薩拉丁王國去,會遇上什麼事,他一點把握也沒有,更無從猜起。如果樓書銘出了什麼事,那舒晨的悲痛便也可想而知,更是誰都安撫不了的,他當然會儘力保護她。問題是在薩拉丁王國內,父王的權勢無人能比……
其實爾飛更擔心的,是在得知他是王子之後,舒晨可能會有的反應。在交往的這一段日子裡,他對舒晨的喜好厭惡,已經算有深入的了解。她說她來自一個有沉重包袱的古老家族,幸好姑姑夫婦「解救」了她,她過慣了、也極度珍惜平淡平凡的生活,再也不願和任何複雜的人事物扯上關係。
「那我算不算複雜呢?」記得當時自己便曾半認真、半開玩笑地問過她。
「唔,」她裝做十分為難的樣子說:「血統混了那麼多種,似乎很複雜耶!」
「那怎麼辦?」他苦著臉問。
舒晨俏皮地環住他的頸項,咪咪笑道:「那有什麼辦法?誰教我已經深深、深深、深深的愛——」
因為怕自己承擔不起她即將說出來的話,他連忙封住了她的唇,就在紐約的楓紅下深深、深深、深深地吻了她。
爾飛隱忍已久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滴落在她濃密的臉睫上,舒晨顫抖了一下,翻個身,右手便摟上了正伏在她身旁的爾飛肩膀,唇邊且泛開一朵笑靨。「噢!爾飛……」
這一聲喚得爾飛心弦為之大震,於是他忍不住吻上她粉嫩的頸側說:「舒晨,我的小公主,我愛你,你可知道我是多麼多麼地愛你啊!」
***
迷迷濛蒙之中,舒晨覺得有人在輕搖她的身子。「不要嘛!姑姑,我還想再多睡一會兒。」已經換上阿拉伯白袍的爾飛,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繼續輕搖舒晨,終於把她給搖醒了。
「姑——」她慢慢坐起來,有那麼一剎那,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爾飛?你……為什麼要穿這種衣服?」
「因為我們再一個小時,就要在薩拉丁的首都烏爾降落,你該起來沐浴更衣了。」
舒晨聽聞「更衣」二字,才發現自己身上僅著輕薄的內衣,頓時困惑有加,怎麼自己在這種情況下還能睡得這麼熟?連別人幫她脫掉衣服都不知道?
「待會兒你沐浴過後,便換上這套黑袍,頭巾、面紗的包法可以請教空服員,她們會教你。」
舒晨打直身子,急急喚住又想走開的爾飛問道:「爾飛,為什麼要我做阿拉伯女子打扮?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爾飛定定的凝視她半晌,幾乎是答非所問的說:「在你睡覺的時候,我已經和俞教授他們聯絡過了,」她的姑丈名叫俞學舜。「告訴他們,我想帶你從中東一帶一路遊玩至歐洲各國,隨時都會與他們保持聯絡,要他們放心;另外我的手下也已經打探到你哥哥的消息,目前他被留在宮中,以待裁決,暫時還沒有什麼危險。」
「宮中?他不是被你爸爸帶走的嗎?怎麼又會被帶到宮中去,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舒晨越聽越不懂,但也隱約越覺得不對,眼前心愛的男人竟然越變越陌生,她的聲音也不自覺地往上拔高。
爾飛閉了閉眼睛,很難得的在心中祈禱道:阿拉真神,求你賜予我足夠的勇氣和決心,面對從此以後的種種波折。然後他瞪大眼睛,彷彿下定大決心地說:「宮中就是我的家,舒晨,原諒我一直沒有跟你講清楚……」
呆坐在床上的舒晨,意識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鐵定會為兩人的關係帶來莫大的變化,她伸出顫抖的手,企圖阻止他往下說,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是薩拉丁的艾達墨斯·菲薩爾王子;目前的修帕里·菲薩爾國王是我的父親,王儲艾菲索斯·菲薩爾是我的皇兄;平時住在英國的母親比雅翠絲王妃,則是我父王的第四位妻子。」
舒晨臉上血色盡失,面色如紙,這個男人,這個自己全心所愛的男人,竟然是個阿拉伯王子?
***
「哥哥!」舒晨被安排在宮殿內庭之一,號稱獅子之內庭的綠池畔與書銘見面。
「舒晨?」多日不見,略顯削瘦憔悴的書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睛似的擁緊妹妹。「真的是你?早上他們跟我說要帶我來見一個熟人時,我怎麼想也想不到這個人會是你!」
在書銘驚疑不定的凝視下,舒晨也忙著「檢查」他。「他們有沒有對你怎麼樣?有沒有對你動私刑?有沒有虐待你?」
「沒有,沒有,」書銘扶著身披黑袍的舒晨,在石椅上坐下來。「被帶來十天了,吃住都很好,除了不能出這亞爾汗木拉宮殿之外,幾乎就像在度假一樣,但這宮殿造得美輪美奐,我想就算住上兩、三個月,大概也不會厭倦吧!」
不管哥哥說的是不是實話,建於十四世紀初的亞爾汗木拉宮殿,的確是一處活生生的古迹。它南北長約一百八十公尺,東西寬約一百三十公尺,總面積達七千零八十坪左右,大量採用柱狀設計的結果,是使人一踏進宮中,便有進入圓柱森林中的印象。單排圓柱之外,尚有兩根、乃至三、五根並列,共承上架之粗壯木樑,其上又有突出的屋檐。圓柱雖然只有深凹環狀的簡單雕飾,而上頭的木樑,卻布滿方格或爬藤植物圖案的雕刻,望之有如蕾絲花邊般掩覆在表面,上連至雕花圖案更為繁複的屋頂,真是無一處不美。
而在偌大的宮殿之中,為了利於採光及空氣流通,特別加設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內庭,房間便順勢配置於其四周。
舒晨一周前抵達烏爾之後,便被帶到名為「雙姊妹」之廳的一個房間內,房內的瓷磚嵌畫最上緣呈鋸齒狀,下方是一條刻有阿拉伯文字的圖樣,整面牆以正八角形為基本圖形,連接成精巧的網目,顏色有白、土黃、黑、綠、淺藍和紫色,色彩繽紛,讓人無法相信,這竟是十四世紀時的設計成品。
但是不管這宮殿有多大、多美,它終究還是個囚禁他們兄妹的監獄。
「他們捉你來的目的,其實是要這樣東西,對不對?」舒晨從黑袍內拉出項鏈問書銘。
書銘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痛悔不已的說:「對不起,舒晨,哥哥不該將一無所知的你也給拖下水來。」
舒晨搖一搖頭,由衷的答道:「我們都姓樓,既然是樓家的事,就該一起承坦。」她忽然想起最迫切想要尋回琅王千樓的人。「哥哥,奶奶知道你找回我們的鎮家之寶了嗎?」
提到奶奶,書銘的身子渾然一震,看得出來他雖已勉力自持,但雙眸依然立刻浮現淚霧。
「哥?你為什麼突然傷心起來?」舒晨心思剔透,一想就通。「是不是奶奶她老人家怎麼了?」
「舒晨,在你的觀念中,一定覺得哥哥和奶奶一樣對琅王千樓念念不忘,是很食古不化的,甚至是不可思議的行為吧?」
「我……」她不想承認,卻也無法否認。
「你知道奶奶已經快走到生命盡頭了嗎?而她在生唯一的希望,便是再見一次琅王千樓。」「奶奶她……?」雖說從小就不親,雖說奶奶年事也高,但血濃於水的親情,終究是千古不移的道理,一聽奶奶的身體不好,舒晨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
「舒晨,不要哭,奶奶心愿已了,她說活到九十歲,終於能看到琅王千樓重歸樓家所有,已經了無遺憾,要我們不必傷心。」
「她看到琅王千樓了?」
「在改鑲成項鏈墜子送給你之前,琅王千樓曾讓她足足保管了兩個月,後來在你生日前夕,她跟我說……」
透過迷氵蒙的淚眼,舒晨彷彿見到了書銘追溯的往事——
***
「書銘,你妹妹的生日快到了吧?」
「是的,奶奶,舒晨五月底就要滿二十一歲了。」
爾玉若有所思的,良久以後,才從懷中掏出已自發簪上取下來的翡翠說:「你拿去鑲個墜子,送給舒晨做生日禮物,五月的幸運寶石不都說是祖母緣嗎?這琅王千樓比祖母緣其實還要來得珍貴,一定可以保佑咱們舒晨平安幸福。」
「奶奶,這琅王千樓剛回到您的身邊,怎麼……?」
「書銘,你幫我們樓家買回已失竊多年的琅王千樓,我已經了無遺憾了,並不一定要留它在自己身旁,難道你忘了幾年前我跟你講的前因後果?」
「沒有,我沒有忘,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奶奶您跟我說的事。」
在他滿二十歲那一年,奶奶說他可以知道一些事,便把琅王千樓當年失竊的過程說給他聽——
「我十七歲那年嫁進樓家,行大禮的那一天,婆婆就將樓家從清朝嘉慶年間傅下來的鎮家之寶琅王千樓交給了我,當時它是鑲在一頂以極細的金絲打造成的頭冠上。後來你爺爺嫌其土氣,便將它改鑲成一枚別針,當年我不論穿哪一色旗袍,總不忘別上琅王千樓,在社交圈中,誰不知道我樓宋爾玉與琅王千樓這『雙玉』向來是如影隨形、不分不離的呢。
「但民國十一年,也就是我二十四歲那一年,你爺爺突然迷上了我的隨身丫環芸兒。年方二十的芸兒,本來已經預定在當年的冬至過後,趕在年前,就要和你爺爺的隨身男僕阿福成親。但中秋過後不久的一個晚上,你爺爺酒醉返家,竟趁酒意強佔了他其實心動已久的芸兒。我得知此事後,和你爺爺大吵了一架,並想給阿福和芸兒一大筆錢遠赴他鄉,重新來過。誰知芸兒性情剛烈,竟然偷出我的琅王千樓,先要阿福帶出府外,自己才懸樑自盡,並留下一封血書,說她世世代代都會詛咒我們樓家男丁夭折、無後,女娃流離失所。」
「她說我們樓家不配擁有象徵仁慈、膽識、公道、謙虛和明智五德的琅王千樓,除非他日重新尋回琅王千樓,否則我們樓家將難逃家破人亡的苦果。」
「你爺爺做錯在先,我不能責怪芸兒太過狠毒於後,但眼見我樓家真如詛咒般日日衰敗,又教身為樓家女主人的我情何以堪?」爾玉彷彿一下子又多老了十歲,她拉住書銘的手說:「奶奶本來也不願意相信這個詛咒的,現在卻不得不對之低頭。書銘,答應奶奶,不管要吃多少苦,要付出多大的代價,為了樓家的後代子子孫孫,你一定要想辦法找回琅王千樓。」
正因為有這樣的一段內情,所以書銘在聽見奶奶說要把琅王千樓送給舒晨時,才會露出一臉的詫異。
「奶奶老了,身體越來越不行,這些年來一直苦撐著,無非就是為了等這琅王千樓。如今心愿已了,可以安心赴黃泉,去跟情同姊妹的芸兒相會,這琅王千樓,本來是該世世代代留傳給樓家女主人的,但如果你不反對,奶奶卻想將它改傳給樓家的女兒,願樓家的家業,往後不必再單薄的寄托在一塊翡翠之上。」
轉述完奶奶的交代之後,書銘環住舒晨道:「但我怕你在得知這就是琅王千樓後會拒絕不收,我也知道你素來不愛配戴任何寶石首飾,所以便編造它只是塊不值錢的半寶石的謊言,想不到……還是拖累了你,那個叫做艾達墨斯的王子有沒有為難你?他真是不應該,竟為了和他父王打賭,就把你給擄了來。」
「哥,你說什麼?什麼打賭?」
「我聽說這個小王子素來風流倜儻,和許多歐洲名媛貴族都有往來,這次他為了不想回來中東執行王子應負的責任,就和他父王打賭,看誰能先找回『失物』和『竊賊』。如果他贏了,就可以在歐洲繼續過其豪奢玩樂的日子,無須回來為政務操勞煩心。」
原來如此!
難怪這一周來都沒有看到他,因為從一開始,他的目標便是「神秘之星」,而不是她吧?所有的甜言蜜語、所有的款款深情,無非都是他想繼續過花花公子的生活所使出來的花樣而已。
可憐她還自以為尋到了真情摯愛,渾然不知自己只是他想利用來贏得打賭的籌碼。
在玩弄她的過程之中,他甚至連自己是王子的身份都吝於表達!不過話說回來,在他們這種王公貴族的心目中,像她這種平凡的女孩,根本就沒有資格知道他們的真實身分吧?免得一旦有所牽扯,便會需索無度,甚至想攀龍附鳳。
舒晨的腦中開始清楚的回想起,每次談到「愛」字時,他總是閃爍與支吾,他們之間可曾存在有「愛」?
有!卻都是她單方面的一廂情願吧?他也許曾寵過她、疼過她、惜過她、憐過她,但絕對沒有愛上過她!
「我的小公主。」爾飛曾經這麼叫過她。
可笑!太可笑了,結果他才是真正的王子,自己算是什麼呢?
「舒晨,」書銘見她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禁大為緊張。「舒晨,你怎麼了?」
「我……」不能讓書銘更加擔心,她甩一甩頭問道:「那現在他們父子倆一人找著一樣,算誰贏呢?」為了打一個賭,就能隨意玩弄他人的情感嗎?
「我也不知道,這問題讓他們自己去操心好了,」書銘突然迴避開她的視線說:「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舒晨,若他們問起,你就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所有的責任都在我身上,知道嗎?」
***
舒晨聽出其中的蹊蹺之處,開口便問:「那你先告訴我一件事,要老老實實的說。」
「什麼?」
「琅王千樓真的是你偷的?」
「我……」書銘本以為要承擔這份罪名不難,但等他接觸到妹妹那雙清澈的眸子時,卻無法流利的接下去。
「一定不是的,對不對?是你買來的?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們憑什麼捉你來呢?隨意捉別國的子民,難道不怕引起國際糾紛?」
「是我自願跟他們來的。」
舒晨聞言不禁瞪大了眼睛,但心思一轉,馬上就有了具體的推論,但可能嗎?平日看似冷靜沉穩的書銘,竟會有此不為人所知的一面深情?
「告訴我,除了我之外,你還想掩護什麼人?」
書銘那駭異而狼狽的神情,讓舒晨更加確定自己的猜測。「是駱姊姊,對不對?她才是真正偷走琅王千樓的人。」
書銘的啞口無言,已經給了她最肯定的回答。
駱之瑜是書銘相交多年的女友,因為精通六種語言,平日擔任口譯工作,才會在一次書銘出席的國際大型水利會議中,和他從相識進而相戀。
「駱姊姊她……怎麼會……?」
「今年三月間,她到薩拉丁來,為歐美各大強國也列席的『以阿會談』擔任口譯。因為表現良好,受到修帕里國王的賞識,特別讓王后帶她進宮殿里來參觀。在經過某一個特別清幽的房間時,王后突然表示不願進去,要之瑜自己進去逛一逛,她發現几上有個發簪,打造得十分精細,而且上面鑲嵌的,正是我跟她提過的琅王千樓,抱著寧願拿錯,也不願錯過的心理,她……就為我犯下了這份罪行。」
想必駱之瑜也一定明白哥哥有多想找回琅王千樓,才會甘願為他冒這麼大的險吧?
「舒晨,你說,我能在這時縮起腳來,讓之瑜去為我想要的東西受罰嗎?」
她搖了搖頭,不行,當然不行,如果哥哥真的這麼做,不就白白辜負了甘心為他做莫大犧牲的駱之瑜?
然則若哥哥真的為「拿回」琅王千樓而受重罰,駱之瑜日後得知詳情,又會傷心成何等模樣呢?說不定為了還哥哥一個清白,她還會挺身而出,這樣不是也會白白辜負了書銘的一番苦心?可是也就是因為有這種不顧自己安危、不計自己得失,只求能為對方多做一些、多付出一點的情懷,才能稱得上是相愛的伴侶吧?
舒晨在想了又想,既羨慕他們,又擔心他們之後,終於有了主意,也下定了決心。
「哥哥,奶奶說琅王千樓以後歸我所有,是不是?」
書銘不知她為什麼會突然有此一問,不過仍據實點了點頭。
「換句話說,我可以自由支配它口羅?」
「舒晨——」書銘急忙叫道。
但舒晨並不肯給他把話講完的機會,徑自站起來說:「我們各自回房去吧!哥哥,我相信很快的,我們就能一起回台灣去看奶奶了,而你也應該早點娶駱姊姊進門。」
「舒晨,你想做什麼?」書銘想追上轉身翩然離去的妹妹,但隨即因想到她住的地方不允許男人進入而停住腳步,不過焦灼的聲音依然追了上去。「舒晨,哥哥承擔所有的責任沒有關係,你千萬不能輕舉妄動,舒晨……舒晨!」
***
隔天一早,舒晨便向接待她的人表示自己有事想見艾達墨斯一面。
「但是樓小姐,」身著黑袍、說得一口流利英語的薩拉丁官女跟她說:「我們的小王子已經出門三天了。」
「你是說他人不在宮中?」
「殿下每年只回來一、兩次,能陪歐默雅小姐的時間並不多,大概殿下也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吧!所以這次特地遠赴歐默雅小姐的別墅,聽說要一個星期後才能回來。」
「歐默雅小姐?」舒晨問題才一出口,一顆心便已開始往下直沉。
「樓小姐想必還不知道,殿下已經預計明年春天,就要與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歐默雅小姐結婚了。」
結婚?舒晨仿遭雷殛,一時之間,連句場面話都說不出來,直到宮女喚她數聲,才算回過神來。「樓小姐,你沒事吧?」
「沒事,沒事,」心都碎了,還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舒晨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要自己鎮定,硬叫自己絕不能在別人面前失態。「我原本以為……既然是他帶我來的,至少也該招待我到處去玩玩才是。」
「原來如此,」宮女笑稱:「殿下就是這樣,每次帶漂亮的女伴回來,總是往宮中一扔,人便跑得不見蹤影,連我們國王和大王子要找他都找不到。」
「他常帶……女伴回來?」
「嗯!除了我們的宿敵以色列的小姐之外,我看小王子是恨不得能把各國的美女都帶到薩拉丁來玩過。」
夠了,難道自己傷得還不夠深嗎?舒晨自問還沒有堅強到可以任殘酷的真相一再摧殘的程度,於是她轉過身去,背對宮女說:「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想休息一下,可不可以麻煩你下午再過來?」
***
當天下午她交給宮女一封信,麻煩她循其特殊的途徑,交到修帕里國王的手中,信中言明「神秘之星」在她這裡,她雖是以巨價購得,但因不願累及無辜,所以願意物歸原主。不過在交還翡翠之後,國王得送她和書銘一起離開薩拉丁,保證不再為難他們,否則她就要將「神秘之星」砸個粉碎,即使得賠上自己一條性命,亦在所不惜。
想不到國王的迴音也來的非常快,除了有保障他們安全離開薩拉丁的文件外,還有兩張午夜時分的飛機票,一張赴美,一張返台。為國王傳口信的宮女說,只要她肯交出「神秘之星」,失竊的這一件事,他就當根本沒有發生過,但往後他們也不得再跟薩拉丁王國內的「任何人」聯絡。
舒晨當然清楚那「任何人」指的是什麼人,不過事已至此,似乎也沒有什麼好斤斤計較的了,而且國王又何必操心呢?就算她想再跟爾飛聯絡,恐怕爾飛也不會願意再和她這個「玩物」有所牽扯了吧!
她寫好一張紙條,要宮女連同返台的機票送到書銘那裡去,然後倚在窗邊,靜看夜色一寸寸的滲透過來,直到將整座亞爾汗木拉宮淹沒為止。
再見了,她在心底輕輕的說:再見了,亞爾汗木拉宮,以後若再憶起薩拉丁王國,從匆匆來到至離開為止,這座美麗的宮殿,恐怕將成為她唯一的記憶。
但她會再想起這裡,會願意再想起這裡嗎?如煙火般絢爛的初戀,結果在爆射之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寂寞與冷清。
不!不要再想下去了,舒晨一再的告訴自己,能同時保住書銘的性命和之瑜的秘密,已是莫大的幸運。她必須將爾飛如同一場惡夢般忘掉,方能獲得重生的勇氣。
然而人類幾曾擁有過以理智主宰感情的力量。越是不願想他,他的身影越是徘徊不去。最後舒晨無計可施,只得任由淚水一遍又一遍的淌流下來,恨不能淹死在自己的淚水之中。
也不曉得過了多久,忽然有人輕叩房門,舒晨心想大概是那個宮女,便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應道:「進來。」
好像有人進來了,但她為什麼不說話呢?舒晨慢慢轉過身去,一邊問道:「要到機場去了嗎?」
「不,樓小姐,我是來帶你去見比雅翠絲王妃的。」來人用充滿憐惜的眼光望著她說。
舒晨若不是及時用手捂住嘴巴,恐怕早已尖叫出來了,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她再怎麼想也想不到的……「艾莎?艾莎!」
***
舒晨跟在艾莎身後,穿過無數的廊柱,最後來到一方內庭,左右兩旁植有叢叢花木,正中央有一長方形游泳池,這內庭,比她昨天和書銘會面的獅子之內庭還要大上一倍左右。泳池兩頭分別矗立著兩隻狀似兇猛的獅子,清澈的泉水,便是從它們張大的嘴裡不斷的噴濺出來。
「樓小姐?」艾莎回頭對停下腳步的舒晨發出詢問:「怎麼了?王妃人很好,你不用害怕。」
舒晨搖搖頭說:「你誤會了,我只是覺得這裡好美,而且不像……」
「不像保守的薩拉丁王國里該有的景緻?」艾莎說出她心頭的疑問:「這裡是比雅翠絲王妃的寢宮,當然比較特殊,請跟我來。」
舒晨覺得自己的雙腳有如踩在雲端,整個人也恍在夢中的跟著艾莎走進了「彩色玻璃廳」。「王妃,樓小姐到了。」
眼前一個頎長的身影慢慢轉過身來,舒晨乍然與她面對,不禁倒抽一口冷氣。眼前這位看似只有四十許、修長高挑,雍容華貴、削著一頭俏麗短髮的女人,就是爾飛的母親?
如果是的話,那她真是集中國父親與英國母親的優點於一身,皮膚白皙、鼻樑高挺是西方人的特徵;但那纖細的骨架和杏形的雙眸又是典型的中國風。而最引人入勝的,恐怕便是那和爾飛如出一轍的幽綠眼波了。
她穿著一襲簡單的白絲緞褲裝,主動走過來,拉起了舒晨的雙手說:「你果然和爾飛跟我形容的一模一樣。而如果他形容你的心意,也像他描述你的外貌那樣準確的話,怎麼你會捨得不告而別?難道你不怕令他傷心欲絕?」
她一口清脆的中文,讓舒晨想起了遠在紐約的姑姑,本以為已經流盡的淚水突然又奪眶而出。
比雅翠絲搖搖頭道:「傻孩子,真是一對傻孩子,來,先把這鏈子戴回去。」舒晨眼見她幫自己戴回琅王千樓,詫異得不但淚忘了流,連話也說不出來,只能拿雙眸相詢。「你是想問我,『神秘之星』既然已交還給國王了,怎麼現在又會在我手中,是不是?」
舒晨拚命地點了好幾下頭,那模樣把比雅翠絲都給逗笑了。「所以我說你是個傻孩子,簡直就跟我年輕時一樣的傻。」她的眼底飛掠過一抹惆悵,但隨即恢復過來。
「國王和大王子出宮去了,接待你的那位宮女受王后賄賂,跟你假傳情報,讓你誤以為爾飛也不在宮中,而首相也假髮文件和機票,若不是艾莎湊巧撞見那位宮女手拿這條鏈子,恐怕你待會兒真的會含怨登上飛機而去。」
「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我有對不起他們的地方嗎?」
比雅翠絲再次對她的單純動容,但也忍不住為她往後將繼續待在這兒一陣子的時光擔起心來,她多像三十年前那無憂無慮、完全不知人心險惡的自己啊!「沒有,但首相是王后的哥哥,而歐默雅則是王后妹妹的女兒,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宮廷間的權利壓榨,勾心鬥角……,她明白了,但這些和她又有什麼關係呢?除非她的存在會危害到他們的利益,若真是如此,也得首先防備爾飛對她——
「這麼說,爾飛並沒有和那位歐默雅小姐出遊口羅?」舒晨委實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與期盼。
比雅翠絲微笑著說:「他就在外頭,你何不親自去問看看他怎麼說?」
舒晨轉身往外一看,果然看見池畔佇立著一個修長的影子,她再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就往內庭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