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從古樸幽靜的山間一回到嘈雜灰濛的都市,堂御天就覺得異常焦慮。
他踏進位於天母的房子,打開壁燈,驚動了窩在沙發上睡覺的SALLY。
「你回來了。」SALLY從沙發上坐起來,睜圓了美麗的大眼睛,瞪視著他。「最近為什麼不接我的電話?去哪裡了也不告訴我?」
「你怎麼來了,公司不忙嗎?」他淡淡地反問,在沙發的另一側坐下。
她爬向他,整個人鑽進他懷裡,雙手攀住他的脖子。
「一個月沒見到我,難道不想我嗎?為什麼連我的電話都不接,真有這麼忙嗎?」她低聲埋怨著。
堂御天嘆了口氣,正思索著該怎麼提出解除婚約的事,聽見SALLY繼續說著:「董事長是我的老爸,我這個秘書想什麼時候放假就什麼時候放假,何況我們的婚禮還有很多事要準備,到處急著找你都找不到,你到底都在做什麼?婚紗公司告訴我,這兩天有套香港設計師設計的禮服剛送到台灣,我要你陪我去看。」
他慢慢拉開她的手,眼神銳利地盯著她。
「SALLY,我累了,疲倦了,也煩了。」
「沒關係,我讓你先休息。」她會錯意,從沙發上跳下來,輕快地說。「你先去洗個澡,睡個覺,明天爸媽會過來看我們。」
「SALLY,我有話對你說。」他叫住她。
她愕然轉身,被他認真而嚴肅的表情嚇住,她嗅到了不安的空氣,那麼多年來,她不曾在他的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她敏感地察覺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氛。
「怎麼了?你最近變得很奇怪,發生什麼事了?」她小心翼翼地覷著他。
「上個月,是誰在你的住處過夜?」
她渾身的血液頓時凝結住,眼前一片茫然。
堂御天本來無意追究,若不是為了想取消婚禮,他根本不會想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你可以不必告訴我。」他靜靜看著SALLY蒼白的臉,冷冷地說。「但是我已經決定取消婚禮了。」
她大驚,隨即飛撲進他的懷裡,慌亂地解釋。
「御天,你聽我說,我沒有背叛你,我完全是為了你才出此下策的。」
「為了我?」他氣憤地推開她。「你把我當成三歲小孩子嗎?」
「是真的、是真的——」她又撲進他懷裡,緊緊勾住他的頸子,一迭連聲地解釋。「我們就要結婚了,我不想讓你變成一個老婆都碰不得的男人,王醫生告訴我,我的冷感症是心理因素,而不是生理因素,王醫生要我試試用精油來放鬆情緒,你知道嗎?這幾天我特地去找了百里香、肉桂、紫羅蘭的精油,聽說這種成分的精油有助於催情,也有治療性冷感的功效……」
「治療的過程還包括找一個男人上床嗎?」他嗤之以鼻。
SALLY抱住他的手臂,急切地喊:「王醫生說我是心理因素,可是我不相信,我想試試看是不是只有你的觸碰才會讓我感到害怕,所以……我才花錢找了牛郎試試看,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怕男人……」
堂御天感到一陣昏眩。
「結果呢?你果然只怕我的觸碰。」他諷刺地笑起來。「這是什麼道理?簡直太可笑了,我應該說你是愚蠢還是無知,居然找牛郎來試驗?」
「金錢交易比較單純,將來沒有後顧之憂。」她仍在解釋。
「別說了!」他大吼。
「御天——」她驚懼地看他,從來,從她認識他以來,他不曾對她有過任何責備,即便是她犯了觸怒他的錯,他也都能原諒她,繼續接納她,但是現在,為什麼寵愛她的感覺全都消失了。
他靜靜地盯著她,靜靜地對她說:「既然你真的那麼害怕我的碰觸,那也就不必勉強自己來當我的妻子了,我們解除婚約,你去找一個能讓你當個正常女人的男人。」
「我不要解除婚約!」她驚跳起來,低促地大喊。「我愛你,我不要解除婚約,你一向是包容我的,為什麼現在全變了?!」
「我一直在包容你。」他疲倦而煩躁地說。「不會有男人的包容力比我還強了,從十年前你父母把你送到台灣念書開始,我受你父母的請託,無微不至的照顧你,你的任性和驕縱我難道沒有一樣一樣包容下來?可是你食髓知味,總是在試我的耐心到底可以被磨到什麼地步,顯然我是把你寵壞了。」
SALLY聽得倉皇失措,這樣的堂御天讓她覺得陌生,他不是開玩笑,他是真的想解除婚約。
什麼原因?不可能只是因為她的驕縱和任性,也不可能只因為那個被當成試驗品的男人,那到底為什麼?
還有一個原因——他愛上了別人!
如果真是這個理由,對SALLY來說簡直是莫大的打擊,因為她的一切都是那麼完美,有眾所周知的美貌和身材,氣質和品味出眾卓越,就連家世背景都足以與堂御天匹敵,在香港,他們史家是富商,與在台灣的堂氏企業有幾十年生意上的往來,交情匪淺,對堂御天的父親堂震而言,她也是最適合當堂家媳婦的人。
兩家族正興高采烈地辦婚事、廣發喜帖,然而在這個緊要關頭,堂御天竟然要解除婚約!
「這是為什麼?」她不敢相信堂御天會這樣對她,十年來,只有堂御天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備受呵護的小公主,但現在,她這個小公主的地位已經岌岌可危,或者就要拱手讓人了。
「SALLY,我不想再因為一些朦朧不明的原因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容你了,再這樣下去一點意義也沒有。」他站起身,淡漠地看著她。「解除婚約的事由我來向雙方家長說明……」
「因為你在我身上得不到慾望的滿足,所以還是決定放棄我了。」她歇斯底里地打斷他,哭喊著。「你終於找到一個能發洩慾望的對象了?結果你也不過是一個重欲的男人罷了!」
「我需要『終於』找到嗎?」他暴怒,一把抓起她的手臂大吼。「你心裡很清楚我的條件,我真是那種男人又何需要因為你而忍耐這麼多年,也許你覺得在你的朋友面前對我這樣的男人頤指氣使是件很光榮的事,但是我現在告訴你,婚禮取消定了,如果我再繼續盲目包容你,那我就是天下第一號大白痴。」
她被堂御天的狂怒嚇住了,他從不曾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過她,她呆愣愣地看著他盛怒的背影,看著他怒氣沖沖地甩門進房。
她終於意識到事態嚴重,一直以為堂御天愛她到了無法自拔的地步,所以才會任由她予取予求,沒想到她大錯特錯了。
做為一個男人,堂御天是做得太完美了,完美到了讓她極度不安的境界,因為不安,所以對他的感情需索一直霸道而且任性。
她不相信有哪一個女人有資格從她手中搶走屬於她的幸福,她絕對不容許。
快遞寄來了包裹。
夕薔在寄件人處看見了一個「堂」字,她悄悄地把包裹抱回房間,雀躍地打開,在一顆顆五彩的保麗龍中間,看到了一支與堂御天一模一樣的手機,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顏色,堂御天的是銀藍色,而她的這支是銀銅色。
她拿起手機,發現手機上的冷光螢幕是亮著的,她從沒有收到過這樣的禮物,開心地在手機上猛親了一下。
想不到,手機像有心電感應似地響了起來,音樂是她早就猜想到的「泰綺思冥想曲」,甜蜜的感覺在她心中蕩漾開來。
「喂,夕薔。」還是那樣低沉而沙啞的嗓音。「收到禮物開心嗎?」
「嗯。」她甜甜地微笑著,小小聲地問:「你現在在做什麼?」
「備戰,還有想你。」他沉沉笑說。
「備戰?」
「取消婚約不是一件輕鬆的事,尤其我和SALLY的父母親都是政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光是喜帖就聽說發了千張以上,如果取消婚禮,一定會惹來軒然大波。」
「噢——」她到現在才驚覺自己根本沒有問過他的家世和背景。
「我的家境還算不錯。」他似乎察覺了她的疑慮,絲毫不隱瞞地說著。「我的叔伯是政界要員,我的父親從商,有幾家關係企業,我有一個哥哥在外交部,而我是家族中最沒有前途可言的人。」
夕薔張大了囗,這樣的家世履歷簡直無懈可擊,她愣怔住,半天說不出話來。
「別讓我的家世背景嚇住了。」他哼了哼,不以為然。「他們是他們,我是我,我是堂氏家族中的窮人。」
「為什麼?」
「我爸有句囗頭禪,就是『那有什麼用!』——小時候,我說想學鋼琴,他馬上回一句『那有什麼用』;我讀偵探小說,他也說『那有什麼用』;我想念中文系,他立刻擺臭臉說『那有什麼用』;我寫愛情小說,他更是大為光火,破囗大罵『那有什麼用』。當我寫小說的心意已決之後,他從此不再給我零用錢,決定讓我自生自滅,心裡盤算著過不了多久我就會回去抱他的大腿認錯,但他沒料到,他生我的這副皮囊真好用,光靠出賣色相就賺進不少錢,大大跌破他的眼鏡。」他說完,然後大笑起來。
夕薔也邊聽邊笑著。
「聽你這麼說,在名門望族中成長未免太累人了。」
「我還是別說太多的好,免得你害怕。」他放柔了聲音,輕輕說。「這個電話號碼只有我能打,不能把這個電話告訴別人,當你聽見音樂響起的時候,就是我想你的時候。」
「果然是愛情小說作家,連說話都那麼浪漫。」她微笑著,把整顆心都浸在愛情的甜蜜里。
「你現在說話的聲音就像巧克力甜筒,很甜很膩。」他讓想像力飛馳。
「是嗎?可惜我沒有吃過冰淇淋。」她剛說完,就細細地笑了起來。「我也別說太多好了,免得你害怕。」
「這樣就怕,那也未免太沒有冒險精神了。」
「和我在一起是種冒險嗎?」
「愛情和婚姻本來就是冒險,任何女人都一樣。」他避重就輕。
他的話讓她覺得體貼,她輕聲嘆息著。「我想見你。」
他靜默了幾秒鐘。
「再過幾天,這幾天我有一場戰爭要打,等我打贏了就去見你。」
「在這個戰爭當中,勢必有人要受到傷害,而我的罪名則是強搶別人的未婚夫,這不是我希望的……」她欲言又止,不知道該如何清楚說出自己混亂的心情。
「我和SALLY之間的關係很複雜,不是一個單純的罪名就能說清楚的,如果真要按上罪名,那也是按在我頭上,與你無關,答應我,別想太多。」
「嗯。」她的聲音混合著嘆息。
在堂御天近五十坪的大房子里,充斥著他父親堂震咆哮怒罵的聲音。
「你究竟要把我的臉面毀到什麼程度才甘心,取消婚禮,為什麼要取消婚禮?到底SALLY哪一點讓你不滿意了?史家的掌上明珠被你這樣羞辱,我該怎麼向人家交代!」
「御天,你們不是相處得挺好的嗎?這是怎麼回事?」母親委委婉婉地開口詢問,雖然憂心忡忡,語氣依然不溫不火。「SALLY各方面的條件都和你絕對匹配,儀容氣質都不俗,兩個人在一起也十年了,為什麼突然決定不娶她呢?媽媽不覺得還有誰能比SALLY更配得上你。」
父母親兩個人就這麼一罵一勸,而堂御天除了開場說了句「取消婚禮」之後,就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了。
不管父母親怎麼責罵,堂御天始終擺出一張不妥協的臉。
「你說出你的理由來呀!」堂震怒瞪著一雙眼,狠狠拍了一下茶几。「如果不能說出一個說服我的理由,你非得給我婜SALLY不可!」
「爸,我只能告訴您,如果要我娶SALLY,就等於宣判我無期徒刑一樣,我不想為了您的面子而隨隨便便結婚,萬一離婚了,您的面子也好看不到哪裡去。」
堂御天看見父親的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了。
「御天,你說說到底是不是SALLY不好,如果她真的不好,我們自然不勉強你。」母親急忙替他引了個頭,好讓他接下去說。
「我不想為了達到目的而批評SALLY,我們兩個只是單純的合不來而已。」他覺得頭部隱隱作痛了。
「合不來?哼!」堂震譏諷著自己的兒子。「我看在咱們這個圈子裡,很難找到一個能跟你合得來的女孩子了。」
「爸媽不用替我躁心,我已經找到適合我的女孩子。」他見招拆招。
「是嗎?」母親訝異地。
父親鼻哼一聲。「我看你是寫愛情小說寫瘋了,你倒是說說看那個女孩子有多麼適合你。」
堂御天最痛恨父親拿他寫小說這個職業來大作文章了。
「適不適合我只有我自己最清楚,說得再多,也改變不了爸媽的門戶之見。」他索性豁出去了。「反正明天我會正式把道歉函寄出去,酒席也會取消,史家那邊我也會親自登門道歉。」
整個客廳氣氛森冷,堂御天咬牙與怒不可遏的父親對望著,母親焦急地看著他們兩人,不知所措。
「你就去作你的春秋大夢吧!」父親暴怒地彈跳起來,抓住母親的手往外拖。「從今天開始,你堂御天不許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也休想我會資助你一分一毫的錢!」
堂御天望著盛怒而去的父親和泣不成聲的母親,腦中殘餘的只有麻木,整個人幾乎虛脫了。
接下來,仍然還有一場逃不掉的,史家那場難以預卜的戰爭,他仰倒在沙發里,長長地吁了口氣。
他撥了電話給夕薔,在電話中,他什麼都沒有多說,只是問她吃了沒?剛剛在做什麼?待會兒要做什麼?東拉西扯地說些無關緊要的事,或者,兩個人就在電話中沉默著,靜靜聽對方的呼吸,感受對方的存在。
一場戰役讓他身心俱疲,他不知道電話是什麼時候掛斷的,就連自己在沙發上睡著了也不自知。
SALLY居高臨下,靜望著堂御天沉睡中的臉,這該是屬於她的男人,卻為什麼會被人搶走了。
她注意到他左手的掌心躺著一支手機,她輕輕拿起來,搜尋著通話訊息,她發現接連著好幾通一樣的電話號碼,主人是「薔」。
這個字挑起了她心中最底層的嫉妒,她還以為自己這輩子永遠不會知道嫉妒的感覺,現在她徹底明白了。
她可以折騰他的感情,但他不能折騰她的。
她按下「薔」的電話,靜靜等著接通。
「喂——御天,天還沒亮呢,為什麼起得這麼早……」
她聽見一個貓樣的聲音,慵懶而帶點撒嬌。
她像被怪物襲擊一樣,迅速把手機從耳邊拿開,她深怞了口氣,不準備切斷電話,把手機輕輕放在沙發旁的地板上。
驕傲的她被徹底激怒了,她的理智盡失,唯一的念頭就是想還以顏色。
即使是一個性冷感的女人也會有讓男人激情的本事,何況她還是個極美麗的女人。
她脫光身上的衣服,輕輕跨坐在堂御天身上,她像撲火的飛蛾,緊緊攀住他的頸項,深切而狂烈地吻住他的唇。
堂御天從沉睡中驚醒,愕然發現SALLY的舌尖像條小蛇一樣正賣力挑逗著他,他還沒反應過來,她已引導他的手貼在她豐滿的侞房上,柔軟豐盈的觸感從掌心傳向大腦,他體內的慾念不自禁地逐漸攀升——「SALLY……」他的手移向她的腰,想在失控前推開她。
「御天,我愛你。」
她不讓他有說話的機會,密不透風地狂吻著他,手指更迫不及待地解開他的襯衫,在他赤裸的胸膛上繞圈圈,他的呼吸開始激烈了,下腹本能地反應起來,她更貼近他,左手從他的腰間滑下,停在他灼熱的部位上大膽地撫弄著。
他簡直不敢相信SALLY會如此不顧羞恥,竭盡所能的挑逗他,一個正常的男人如何禁得起這樣狂野的刺激,他聽見自己的喘氣聲低啞而濁重,抵禦力一寸一寸的消失,感覺身體就快要失控了。
「你的反應好強烈,你明明是愛我的——」她性感地聲吟著,併發出一聲聲的喘息。
堂御天腦中理智的一部分清醒了,他翻過身,把她壓在身下,懷疑的盯著她看,這樣的SALLY對他來說太陌生了。
「你的嘴唇、你的呼吸、你的身體、你的人,都是屬於我的,我絕不會讓給任何人!」她咬牙大喊,不屈服的語氣。
他無奈地壓住她的雙手,誤以為她是想挽回他而出此下策,但就在下一秒鐘,他發現自己錯了,地板上的瑩藍色冷光吸住了他的視線,他的背脊驀地一冷,手機仍在通話中!
一個恐怖的念頭驚閃而過,他跳起身抓起手機,聽見手機那頭髮出異常的喘氣聲,果然是夕薔!
「夕薔、夕薔,你一定要聽我說,冷靜下來,你一定要冷靜下來!」他焦急地安撫著,但手機那方傳來的喘氣聲愈來愈不對勁了,他從來不曾像此刻這樣感到害怕過。
他怒視著SALLY,心中被憤怒充滿,同時也被恐懼盤踞。
「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他對著她大聲咆哮。「她是個有氣喘病的女孩子,你最好禱告自己別因此而害死了她!」
SALLY臉色一僵,看著驚慌的堂御天狂奔而出。
天哪!她做了什麼?
她不是存心想要害死她的,她根本不知道她有氣喘病啊!
她嚇得渾身發冷,原本只想發泄心中的妒意而已,怎麼知道會這樣——真的毀了,一切都毀了。
她失聲痛哭,所有本該美好的全都毀在她的手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