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百折千磨情不改(上)

「該死的!臭日本鬼子!」嘯泉一回到家就怒罵出聲,併發泄似的扯下領帶摔在沙發上。菊生本來在看書,聽到他煩躁的聲音詫異地抬起頭來。

「怎麼了嘯泉?」最近他好像總是早出晚歸,而且有些心浮氣躁,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嗎?菊生突然擔心起來。

「沒什麼……」

嘯泉不希望讓這些世俗的煩惱打擾到菊生,但話音未落,菊生立刻用半嗔半怨的眼神看著他說:「你又這樣了,難道我真的這麼不值得信賴嗎?」

嘯泉沉默了半晌,突然一把把菊生拉進懷中,疲憊地將頭靠在他的肩上說:「讓我靠著你就好。」菊生任他抱著,無言地安慰著他。

過了一會兒嘯泉抬起頭來悶悶地說:「今天日本人給我下了最後的通牒,要用我的工廠生產軍需用品。」自從去年美國對日宣戰後,日本戰事吃緊,不得不到處壓榨軍需物資,使中國本來就凋敝的民生更加地窘迫。

菊生一驚,他知道嘯泉對日本人深惡痛絕,要他這麼做簡直比殺了他還殘酷,他肯定是不會接受的,那麼……「我寧死也不當漢奸!他們要封廠要殺人就來好了,我不怕他們!」這陣子的談判讓他受夠了窩囊氣,嘯泉逐漸激動起來。

「嘯泉,」菊生穩住他,望進他的眼睛靜靜地說,「我也不怕,所以不要煩惱了,好嗎?我會一直陪著你。」

「不,菊生,這種事我不要你陪,你答應我,如果發生了什麼事,你一定要躲得遠遠的,就當是為了我,好嗎?」有不好預感的嘯泉急切地尋求保證,好在父母已經遠去美利堅定居,自己怎麼樣都無所謂,現在他只擔心菊生的安全問題。

「我也不知道還能撐到幾時,這陣子我盡量拖延時間跟他們斡旋,讓我父親在美國找幾個政客過來幫忙談判,不過這遠水能不能救近火還很難說……菊生,不如你住回戲院去吧?」現在的龍家太危險,隨時都會被捲入禍事里去。

誰知菊生居然對他搖搖頭:「我不走。」他固執的樣子很是可愛,但是嘯泉聽了他的話只想去撞牆。「我不走,」他又清楚地重複了一遍,「我不要每天生活在猜測的恐慌中,讓我陪著你好不好?我什麼都能承受的!」

嘯泉聽著他真摯動情的懇求,心裡豪情頓生:「也好,就讓他們看看!我龍嘯泉豈是賣國求榮的人!明天我就去跟他們表明態度,不成功便成仁!」

聽他說得斬釘截鐵,大有「壯士一去不復還」的味道,菊生不由得微微一顫。嘯泉沒有忽略菊生的害怕,於是擁緊他柔聲說:「你不要擔心,萬事大不了一死。我這一生過得足夠了,沒有什麼遺憾……」

菊生無語,因為這戰亂之中朝露般脆弱的生命。但他絕對不同意嘯泉看法——嘯泉正當韶年,如果無辜喪命,這豈止是「遺憾」?現在國家被侵略,民族被欺凌,准不想等到王師北定中原日?此時必要的犧牲只是無可奈何罷了。

「嘯泉,你答應我,無論以後遭遇到什麼都不要輕言放棄生命。我會一直在這裡的……」他哽咽地說。

嘯泉點點頭,突然揉了揉菊生輕軟的黑髮,開心地說:「我這樣算不算是『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呢?」

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情開玩笑,菊生惱怒地捶了他一拳:「你……你敢!你要是死了,我……我……」他激動得接不下去。

「我要是死了,你會怎麼樣?想好了告訴我啊。」喜歡看他為自己著急的樣子,嘯泉忍住笑誘導地詢問。他很好奇菊生為自己究竟會做到何種程度,而他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卻讓菊生覺得火大。

「你要是死了,我就去靈隱寺當和尚!」菊生終於生氣地脫口而出。

瞠目結舌的嘯泉呆了十秒種以後狂笑出聲:「老天!我盡量——不暴殄天物,菊生!」

重新回到了屬於自己的振聲,菊生的戲痴勁兒好似更勝以前。為了不讓大家忘記自己身處國難之中,他編排上演了控訴征戰之苦的新戲《春閨夢》。故事講述一個新婚不久的女子不知自己的丈夫已經葬身沙場,對他猶自思念不已,因而積思成夢,在夢中與丈夫相會……這戲名正是化自「可知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這句著名的唐詩了。

「被糾纏,倒想起婚時情景,算當初曾經得幾晌溫存……讓我來攙扶你重訂鴛盟……」一曲終了,若是尋常角色的表演,觀眾一定會立刻鼓掌叫好,但今天所有人都被菊生的表演勾起了傷懷,畢竟日本人的鐵蹄踏在上海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隨著一聲聲的嗟嘆,大家都心潮起伏,思國憂民起來,一時間竟無人鼓掌致意。靜靜地過了數十秒才有人驚覺過來,然後才是一陣如雷的掌聲。

嘯泉心折地看著舞台上的菊生,他的表演感染力就是這麼大。嘯泉想起他曾經私下裡跟自己說過:「其實我有自信要觀眾什麼時候鼓掌,他們就會什麼時候鼓掌。不過,我不需要用技巧去贏得這種廉價的掌聲,我要用感情和表現力去讓他們忘記叫好,這才是表演!」

這就是菊生所要達到的境界了,嘯泉欣慰地想。妙娟也坐在一邊,不時地躲著用手帕擦拭眼淚。嘯泉見狀微微一哂,妙娟看他取笑自己,不服氣地說道:「我就不知道你的心真的這麼狠,多可憐啊……你竟然無動於衷!」

嘯泉對她的抗議一點也不贊同:「喂,我哪有無動於衷啊?我可是得到了『心靈的震撼』哦!再說了,一個大男人因為一齣戲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能看嗎?」

妙娟想像了一下嘯泉勾勒的場景,不由得「呼哧」一聲笑了出來。接著下一幕開場,兩個人立刻安靜下來,投入到了欣賞菊生出色的表演里去。

這齣戲獲得了空前的成功,讓沈菊生的演藝生涯達到了最高點。但嘯泉萬萬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最後一次聽菊生唱戲。

雖然嘯泉近來被日本鬼子的威逼利誘搞得心力交瘁,但他的個性就是壓力越大,越是能夠從容以待的類型。他輕鬆的態度幾乎讓菊生忽略了將到的危機。當天晚上嘯泉「又」被日本人「請」去談判,最近這簡直成了他的家常便飯,因為每次他都能安全地回來,菊生也並未在意,但當夜嘯泉未曾返家,這是以往沒有出現過的狀況,他這才隱隱感到事態有變。

一連數天嘯泉都沒有音訊。菊生著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輾轉託人打聽他的消息。有人告訴他說現在上海很多工廠的老闆都被日本人軟禁在一起,同意「合作」的才能被釋放,如果反抗的話就不知道後果如何了,而家人意欲探訪,則必須準備一大筆所謂的「保證金」,明擺著地在綁票勒贖,很多人都讓日本人壓榨了不少錢財去。

菊生費盡周折才找到那個日本人的秘密會所——逸園,他決定親自去探聽嘯泉的消息。那裡原本是一個富商的家,他屈服於日本鬼子以後,竟然讓他們用自己的房子作為據點,繼續脅迫其餘的商人。

他來到那幢大別墅面前,方欲問路就被——個看門的日本兵攔住了去路。

「站住!幹什麼的?」那人用嘰里呱啦的日語叫出聲,一臉輕蔑地上下打量著沈菊生。

菊生精通日語,他故意用傲慢的語氣叫這個小兵帶自己去見他的上司。那小兵被他高貴的氣質震懾住了,竟不由自主地聽從了他。

剛進到大廳里,菊生不由得有些害怕——這個地方說是龍潭虎穴也不為過,每一步都有人監視著。他原本就沒有把握的心更加惴惴不安。正當他在努力穩住心神的時候,居然聽到背後有人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沈菊生?沈桑!」菊生一驚,連忙轉頭一看。

「真的是你啊?」一個身穿日本少尉軍服的年輕男子一臉驚喜地用中文向他打招呼,並且小跑過來站在他跟前。

「伊集院和臣?」菊生更加驚訝了。他望著這個中學時代的同學,驚嘆世界真是太小了,「你在這裡是……」抗戰爆發前他們倆可以稱得上是好朋友,但現在國恨家仇湧上心頭,使菊生的心情有些複雜。

「好久不見了。以前承蒙你關照,感激不盡。」他向菊生恭敬地鞠了一躬。他七歲時被父親帶到中國來生活,但因為他日本人的身份,當時總是受到同齡人的排斥,即使沒有人欺負他也不會有人主動和他交談。那時候只有沈菊生肯和他做朋友,使他減輕了不少身在異國他鄉的恐懼,他的中文還是菊生教的呢!對於這份恩情他一直感激在心。中學畢業后他在父親的命令之下回國從軍,從此兩人再也沒有見過面,今天居然在上海不期而遇讓他非常意外。

「你是這裡的負責人嗎?」菊生冷冷地問,不管以前是多要好的朋友,但現在是日本人不對,他不願意和眼前的傢伙敘舊,「我是來找我朋友的。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帶我去見他。」

「沈桑的朋友在這裡?是哪一位?」伊集院和臣微微覺得有些奇怪——難道在這裡除了自己以外沈桑還認識別的人嗎?

「龍嘯泉先生在這裡吧!他就是我的朋友。前些天被你們的人帶走的。」

「龍嘯泉!」伊集院和臣牙痒痒地叫出這個讓他連月來頭痛不已的名字。那個人的狡猾和堅韌簡直讓他們束手無策,用什麼方法對付他也不能使其就範。表面上,他低聲下氣地和他們周旋,卻在一周前不動聲色地把名下所有的財產全部過戶給了一個美國人,並且把所有原材料盡數運離上海,手腳之快,風聲鎖得之嚴讓他們措手不及。這金蟬脫殼之計使整個工作小組的人員數月的辛苦付諸東流。不僅如此,他在軟禁中還不停地向其他人散播抗日言論,因此他們不得不把他隔離禁閉。

「對,就是龍嘯泉。我強烈要求你們釋放他。」菊生沒有忽略伊集院和臣臉上的怒氣,但他還是要放膽一試。菊生下定決心要是出生在貴族軍人世家的伊集院已經被培養成為一個狂熱的軍國主義者,自己就立刻跟他決裂。

「這……」伊集院和臣面露難色。開玩笑,龍嘯泉是個舉足輕重、極端危險的人物,不可能輕易讓他走人。而且說實話,自己只是一個普通的軍官而已,龍嘯泉的去留哪輪得到他置喙?

菊生靜靜地看著他堅定地說:「你們……何必呢?反正從嘯泉身上你們是不可能撈到任何好處的,死也不能。」

伊集院和臣聞言默然。半晌他抬頭對菊生說:「我可以讓你見見他。」他還指望憑著跟菊生的交情讓龍嘯泉軟化,連萬分之一的希望都不肯放過。

菊生微微頷首,示意他帶路。兩人輾轉來到一間獨立的小房子跟前。剛剛靠近房門,立刻聽到一陣怒罵聲從屋內傳來:「他媽的臭日本鬼子,又來幹什麼?任你們威逼利誘,老子不會上當的!你們去死吧!」

如果不是氣氛場合不對,菊生簡直要笑出聲來了。原來無論一個人外表多麼儒雅瀟洒,罵起三字經來全都一個樣啊!嘯泉還能罵人,那就代表他人還好。菊生一直擔心日本人會折磨他,看來是沒有,可能是因為他們覺得還沒有到需要用刑的時候吧!

別的日本人聽不懂也就罷了,但伊集院和臣數日來可是被嘯泉結結實實地罵了個狗血噴頭。他是這裡的主力遊說者,嘯泉自然少不了和他接觸。可是伊集院顯然沒有舌戰群儒的本事,好幾次還被龍嘯泉說得啞口無言。此時有沈菊生在一旁,他顯得有些尷尬。

「龍先生息怒,這次我們帶您的朋友沈菊生先生來看您,請……」

「少給我來這套!我龍嘯泉根本不稀罕……你說什麼?!趕快開門!」嘯泉的聲音霎時高了八度。

伊集院和臣打開鐵皮包裹的大門,嘯泉就站在門后的鐵欄杆裡面。他雙手戴著手銬,穿著一身血跡斑斑、讓人觸目驚心的衣服——菊生這才發現自己把日本人想得太善良了。他何嘗未曾受刑?只怕已經是金剛百鍊身,菊生咬牙忍住心疼。

「嘯泉。」他輕喚出聲,聲音有些發抖,為他受到的傷害感同身受。

「我很好,你別擔心。回去吧!不要待在這種地方。」知道菊生未曾經歷過這樣的場面,嘯泉怕他會受不了。其實日本人對嘯泉還算是投鼠忌器的,只是隨便胡亂毒打一頓了事,但是他們每天故意讓他在房間里聽附近的審訊室傳出來的那種對別人施加酷刑的聲音,希望能從心理上打垮他,這才叫難熬。

「我一定救你出來,你……你要堅持住。」菊生隔著鐵欄杆握著嘯泉的手,含淚輕撫上他被鐐銬磨得不忍目睹的手腕。

「別為我犯險,菊生,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嘯泉連忙柔聲安慰他。但菊生知道嘯泉沒有說真話,單純如他也明白日本人拿不到錢是絕對不會讓嘯泉好過的。

伊集院和臣破例讓菊生待了將近半小時,他聽龍嘯泉絮絮叨叨地問沈菊生一些生活上的芝麻小事,比如最近都吃了些什麼,晚上有沒有好好睡覺,倒春寒要注意身體……他驚訝地發現這一點也不像探監,倒像是小別的情人重逢,自己呆站一旁活像個望風的電燈泡……直到伊集院和臣開始催促,他們倆的手才彼此鬆開。菊生紅著雙眼依依不捨地看著鐵門被無情地鎖閉。

「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菊生滿含憤懣地質問眼前的昔日友人,「沒有辦法嗎?放他出來!」他無法想像嘯泉還將受到何種的虐待,光是這樣他就已經受不了了。

伊集院和臣低頭沉吟片刻說:「看在你的分上,我可以減輕他的刑量,不過放人是不行的,除非他同意合作。」

「我現在振聲劇團唱戲,如果有任何方法能夠讓他出來,你就來找我吧!否則我們的友誼到此為止。」菊生決絕地對伊集院和臣說,然後連一眼都沒再正眼瞧他,逕自離開了。

菊生沒想到伊集院和臣第二天就到振聲來了。在他演完一折《紅拂傳》之後,謝幕時赫然發現他就坐在貴賓包廂里。

「你來幹什麼?」菊生冷眼瞥過亦步亦趨跟過來的伊集院和臣,自己逕自坐在後台休息——《夜奔》里的拂塵舞可不是——般人的體力可以勝任的。

「沈桑的戲演得很棒。」大概是不想讓別人知道他們的談話內容,伊集院和臣用日語對菊生說。

菊生轉頭看了他——眼,沒好氣地說:「你來就為了告訴我這些嗎?你們什麼時候放他出來?」自己當初對他好只是出於人道的同情,並不是施恩圖報,只是現在有人利用總比沒有好,更何況是為了救嘯泉。

「那個……我是以朋友的身份來看你演戲的。我們先不要說這些好嗎?」面對菊生的直來直去,伊集院和臣有些發窘。

「朋友?」菊生冷笑一聲,「我的朋友被一群強盜關起來了,我可不記得還有你這樣一位朋友。」他素來性子寬和,難得對人冷嘲熱諷一回。

「……真的很抱歉。」白天被龍嘯泉罵還不夠,晚上又跑來讓沈菊生罵,伊集院和臣自己都覺得有點犯賤,「不過龍嘯泉暫時不會有生命危險的。」本來打算和沈菊生好好地聊一聊,現在看來除了關於龍嘯泉的事情以外,他完全沒有和自己談話的意思。

早上伊集院把沈菊生的事情報告給了上司淺倉,但他沒想到那個傢伙竟然像個傻瓜一樣地去找龍嘯泉,還很得意地用沈菊生的安全來威脅他。誰知他聽了只是冷笑一聲,淡淡地說:「我這輩子最不吃的就是威脅,你們大可以試試看。」然後一整天都拒絕交談,甚至開始絕食抗議,他大概是不指望活著出去了。

這樣的龍嘯泉在他們手中簡直成了一根雞肋,對他無計可施,留下他來無用;偏偏又還不甘心就這樣放了他;殺了他吧,恐怕對此次行動有害無益——畢竟他們在這裡的主要任務不是殺人,更何況龍嘯泉並不是那種隨便可以編個理由就能讓他消失的草民。

「沈桑,如果我說能把龍嘯泉放出來呢?」一咬牙,伊集院和臣把定好的計策施展開來。

果然菊生聞言迅速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你有什麼條件?」菊生可沒有天真到以為他們會無條件放人。

「沈桑真是聰明人,那麼我就不客氣了。淺倉大佐希望你能到『逸園』為我們唱幾齣戲。只需要兩三天時間而已,屆時我們一定將龍先生安全地送回家。」他相信自己的直覺——龍嘯泉絕對不會對沈菊生的安危置若罔聞,而且名伶沈菊生為日本人唱戲的事情若是傳出去,對眼下的抗日高潮肯定會是個不小的打擊。無論是哪一方面對他們來說都有莫大的收益。既然不能從龍嘯泉那裡弄到錢,也要利用他多少撈點好處,總之不能就此白白地放他走。

菊生一聽簡直想把手邊的茶水潑到他臉上去。要他給日本人唱戲?少做夢了!他雙眼乜斜,用鄙夷眼光瞧著伊集院和臣,根本沒有想答話的意思——活像他說的是爪哇語言,看得伊集院和臣訕訕地摸了摸鼻子。

「請沈桑好好考慮,我會每天來這裡等候您的答覆。對了,龍先生從今天開始絕食抗議,我想沈桑應該要知道這件事,所以最好不要考慮太長的時間。我先告辭了。」他大概也知道再呆下去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於是飛快地溜走了。

嘯泉在絕食?!怎麼辦?!菊生又驚又痛,他明明再三叮囑他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難道……嘯泉也會像姐姐那樣離開他嗎?不要!

菊生一下子沒了主張。

伊集院和臣像是為了把菊生逼瘋一般,第二天果真又如期到訪。

「龍先生今天還是不肯吃飯。」他如同一個魔鬼,每天晚上定時在菊生耳邊說著那恐怖的咒語,而且一次比一次更讓菊生心驚。

「龍先生今天開始嘔吐胃液了。到時候即使我們放他出來,他也未必能自己走出逸園。」到了第四天,他愉悅地向菊生報告。

菊生聽了他的話已經瀕臨崩潰,無法忍受的他將伊集院趕走後立刻找來妙娟和林老闆商量對策。

「我要救他!可是我不能……」菊生抱著頭痛苦地低吟。這幾天他的日子真是只有「度日如年」才可以形容,妙娟剛剛才知道嘯泉的事情,也是一籌莫展。

「怎麼辦廠有好幾次菊生簡直想答應伊集院算了,然後立刻又為自己居然有這樣的念頭而感到羞愧難當。他在大義和情愛之間苦苦地掙扎著,「我到底該怎麼辦……」他用力捶打自己的頭。

不忍看他如此自虐,妙娟連忙拉住他的手勸慰他:「菊生,菊生你要冷靜啊!總能想出辦法的,林老闆,您幫幫他呀!」

「龍先生也真是的,他這樣做豈不是讓親痛仇快?」再加上日本人的那個交換條件,這簡直是在把菊生往絕路上逼啊!林老闆不停地搖著頭,「菊生,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嘯泉的脾氣很倔,他……他會寧死不屈的。」菊生紅著雙眼搖搖頭,「可是……我不能為日本人唱戲!」

「不能假意答應他們嗎?」妙娟突然插口道,「等嘯泉出來以後唱不唱不是由你嗎?」

「妙娟,你想得太天真了。日本人不是笨蛋,菊生一天不唱,就一天不能從那裡出來啊!」半晌沒出聲的林老闆一直在考慮對策。

「怎麼辦……晤……不行……」林老闆欲言又止。菊生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木—般,急切地問道,「有辦法嗎?告訴我好不好?求求您了!」

「辦法倒有一個,不過菊生,這對你太殘忍了,你……我不忍心啊!」林老闆突然老淚縱橫,顫抖著手輕輕撫上菊生的頭。

「不不,只要能救他,就算是死……唉,死又算得了什麼……就算比死再難十倍,我都……」菊生激動地抓住林老闆的手臂,嗚咽著難以竟言。可以救出嘯泉讓他幹什麼都行。

「既然你這麼說……那麼,你帶著銅礦水去逸園吧!」林老闆痛心地——口氣說完,別開了頭去。菊生一愣,隨即會意地點了點頭,簡直是毫不猶豫地。

「不行!」妙娟尖叫出聲,「菊生,你要毀了你自己嗎?」她不敢相信菊生竟然毫不考慮就作下了這樣一個可怕的決定。

「我沒有選擇。」他微笑著向妙娟說,但臉上凄絕的表情令妙娟不忍目睹,「菊生……」她不知道菊生對嘯泉用情之深已經到了這樣的地步——她自嘆弗如。

「你這樣做嘯泉會內疚一輩子的。而且,你以後怎麼辦?」妙娟見勸不回他,幽幽地告訴他此行的後果。

「那就拜託你們千萬別告訴他。至於我……」菊生停下來苦笑了一下,自言自語地說,「我還顧得了這許多嗎?」

菊生隨著伊集院和臣來到淺倉大介的面前。早得到消息的淺倉看見他笑吟吟地說:「沈先生嗎?真是久仰大名啊!」

菊生微微牽動一下嘴角:「我來了,請你們立刻放人。我要親眼看著他離開逸園。不然我是不會唱一個字的。」

「那容易。不過沈先生,我們這裡所有的軍士都在期待您的表演,還有各大新聞媒介都在關注著這次合作,希望您不要讓我們失望,哈哈!」淺倉大介得意地笑出聲來。

「我會讓你們滿意的。現在,放人!」菊生絲毫不假以辭色,凜然的樣子倒讓淺倉頗為自己的行為感到汗顏。他裝模做樣地咳嗽了一聲,然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伊集院和臣。」

「有!」

「立即釋放龍嘯泉!」

「遵命。」

不一會兒菊生透過窗戶看見嘯泉被人抬出逸園的大門,而在菊生的通知下一早就等在門口的龍家家丁趕緊迎了過去把他抬走。

菊生吁了一口氣然後笑了。他再沒有什麼好怕的了。

「沈先生,我們想你在星期天為我們表演,您看怎麼樣?」

「隨你們安排吧!」菊生心不在焉地回答。

被軟禁了幾天,到了星期天的時候菊生出現在逸園的大廳里,看到除了日本人以外果然來了大批新聞記者。伴隨著無數的相機閃耀著強烈的光,菊生的出現讓人群騷動起來。

「沈先生,請到後園的戲台去吧!」看著莫測高深的沈菊生,淺倉大介幾乎有些低聲下氣。

菊生搖了搖頭:「就在這裡,我有話要和大家說。」

淺倉大介一愣,不知道沈菊生究竟有什麼打算。不過他倒是不擔心,反正他是跑不了的。「你說吧!別太久了。」他認為菊生只不過是想拖延一點時間而已。

菊生端了一杯水慢慢喝下,清清嗓子望著這群人緩緩地說:「不管大家是出於什麼心態來這裡,我都要感謝你們想看我的戲。不過,我要在這裡鄭重聲明,我沈菊生雖然不才,但國恨家仇無時敢忘,因此我絕對不為日本人唱戲……」話音未落,立刻一片嘩然。

淺倉大介氣得臉色發白,立刻揮手讓電台停止轉播,轉身正要強拉菊生到後園,卻看到他神色痛苦地捂住咽喉,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摔破了。

「沈桑你……你做了什麼?!你喝的是什麼?」伊集院和臣連忙趕上來查看。菊生搖搖頭不再理任何人,喉嚨處猶如灼燒般的感覺讓他明白自己永遠也不可能再站在戲台上了,他一下子痛急攻心,站立不穩,踉踉蹌蹌地跌坐在地上。所有的人看著這意料之外的一幕,都驚呆了。

等伊集院和臣清醒過來,他趕緊遣散眾人,招來一個軍醫為菊生檢查,那軍醫看了看菊生,又看了看地下的水杯,慢條斯理地伸一指蘸了一點殘留的液體一聞,然後放在舌頭上一嘗說:「是高濃度的紅銅溶液,沒有生命危險,不過他的聲帶要毀了……」

「該死的!」淺倉大介挫敗地詛咒出聲,現在他們手上又多了一根雞肋。想不到這個沈菊生比龍嘯泉還要難弄,讓他偷雞不成倒蝕把米,還不知道那幫記者會把這件事寫成什麼樣。

「淺倉君,」伊集院和臣扶著菊生讓他坐在椅子上,看著他痛得冷汗直冒的樣子,心中一陣不忍——他沒想到外表看似柔弱的沈菊生竟然性烈至此。他說什麼也曾經是自己的恩人,「這……這怎麼辦?」

「先關起來。」淺倉恨透了讓他丟臉的沈菊生。但伊集院卻沒有行動。「還愣著幹什麼?」淺倉不解地催促。他已經被姓龍的和姓沈的搞得食不下咽頭大不已,他現在得忙著去封住那些記者們的嘴。

伊集院和臣默默地扶著沈菊生離開了逸園的大廳。但他在心裡卻暗自做了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震驚的決定。

數天後的一個夜晚,他偷偷地將菊生送離了逸園。

「我們……還是朋友吧?沈桑。」把菊生帶到安全的地方,伊集院和臣站定在原地說出連日來一直放在心上不敢說出來的話。

菊生口不能言,只能用帶著擔心和疑惑的眼神望著他。

「你曾經幫過我,我不能恩將仇報。淺倉不敢得罪我父親,他不會把我怎麼樣的。你……保重了!」伊集院算是個恩怨分明的人,況且沈菊生的人都已經成了這樣,還有什麼好說的?看樣子恐怕以後再也不能指望沈桑和自己來往了,他突然有些惆悵。

菊生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沒有再表示什麼,轉身離開了。伊集院看著他頎長纖細的身影一瞬間就被黑暗吞噬,突然心中一緊。

百折千磨情不改(中)

菊生獨自躑躅在龍家家門口。夜,已經深了。他按下門鈴,等很久以後才有人來回應。老管家打開門一見是菊生,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臉上猶如罩了一層嚴霜。更讓人驚訝的是他竟然以客氣但生疏的口氣告訴菊生說他要去向少爺稟報一聲才能讓菊生進家門。雖然不解,菊生還是站在門外等待著。

好一會兒管家才再度出來。他領著菊生來到了嘯泉的房門口,敲了敲門。只聽嘯泉有些漠然的聲音隔著房門傳了出來:「讓他自己進來就行了。興伯,你先去睡吧。」老管家應了—聲離開了。菊生輕輕地推開門,在微弱的檯燈燈光下,嘯泉魁偉的背影站在窗前,看來他已經恢復了,菊生心裡一陣欣慰。可是他為什麼不轉過身來?

菊生莫名地感到無助。此時他好希望能夠輕聲呼喚嘯泉看看自己,然後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中尋求慰藉。但是他想起幾天前試著發過一次音,那粗嘎破碎的醜陋聲音嚇壞了他。不敢出聲,菊生只好無聲地祈求嘯泉能夠自己轉過身來。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呆站著。不知過了多久,嘯泉慢慢轉過身來用研究的眼光看著菊生,臉上沒有一絲一毫平時溫暖的笑意和醉人的溫柔。雖然他是在微笑沒錯,可是菊生覺得他怪怪的,莫測高深的樣子讓他感到非常地不安。

「無論如何我得感謝你,菊生。」審視了一會兒,嘯泉終於慢條斯理地開口,語氣是陌生的疏離與冷漠,還有幾分難以察覺的嘲諷,「過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菊生敏感地發覺了異樣,他遲疑地站在原地。見菊生不動,嘯泉趨身向前粗暴地一把將他拉進懷中然後毫不憐惜地吻上他的唇,那力道之大彷彿要把菊生揉碎。

「……!」感到疼痛和屈辱卻無法出聲,菊生只得努力地推拒他的侵襲。誰知嘯泉根本不顧他的意願,用蠻力將他困在懷裡繼續肆虐。

「絲!」嘯泉突然吃痛放開了他。昏暗的燈光下只見一絲殷紅的血跡從嘯泉的嘴角流下來。驚覺自己做了什麼,菊生用手捂住自己的嘴,眼裡充滿了不可置信的迷惘。發生了什麼事?這不是平時的嘯泉!

嘯泉的眼神瞬間變得很可怕。他伸手在唇邊一抹,玩味似的看著手上沾染的鮮血,然後眯著眼睛盯著菊生,伸出舌頭緩緩地舔去那血跡,好似一個嗜血者在品嘗佳肴。菊生因為他邪邪的眼神和動作而感到恐懼。「看來我太著急了。」嘯泉用危險的語氣輕輕地自言自語。

不容菊生逃開,嘯泉再次抱住他擁吻。這次他用溫柔強迫菊生鬆口,舌頭隨即擠進他的嘴裡挑逗,菊生甚至嘗到了那腥鹹的味道。「我的血……滋味如何?」

從菊生的口裡撤離,嘯泉順路而下。敏感的地方被一一挑起熱情,強忍住呻吟的菊生只能重重地咬住下唇,他死也不要發出一點聲音!

「嘖!只是這樣就站不住了嗎?」嘯泉搖著頭打橫抱起已經搖搖欲墜的菊生向卧室走去,「變輕了,你的日本朋友難道沒有餵飽你?」充滿嘲諷的口氣十分明顯,可惜菊生已經神志迷濛,沒有從他的語氣里察覺到什麼。

接下來嘯泉幾乎是使出渾身解數來折騰菊生,沒有溫存毫不留情……菊生在嘯泉營造的似是愛似是恨的感覺里無所適從。身體遭受的劇烈痛楚讓他眩暈,他已經無法去考慮更多的事情,只能像個人偶一樣聽任嘯泉擺布。和以往完全不同的經驗讓他了解到一個事實:這絕對不是做愛,而是一種最為屈辱的懲罰!但是,為什麼?!

「嗚……」終於到了兩個人都筋疲力竭的時刻,堅持不肯喊叫出聲的菊生下唇早已經被咬得血肉模糊,那汗水、淚水和血跡交織的臉孔在餘韻中微喘的樣子看在嘯泉的眼裡竟是說不出的妖艷——那分明是一座血與官能建造的迷宮!他閉了閉眼甩開眼前的誘惑。

「看來你除了出賣尊嚴以外還沒有下賤到出賣肉體。」嘯泉披上睡袍坐起身來,強迫自己不帶感情地說出這些惡毒的話。菊生一聽詫異地抬頭望著他。

「你不應該再回到這裡來的。我一點都不感激你救了我知道嗎?不感激!」嘯泉忍不住吼出聲。為什麼?!為什麼菊生會為了救他而向日本人低頭屈服?那天他才稍微清醒了一點,家人立刻向他報告說菊生為了救他去給日本人唱戲了!這叫他如何自處?如果是這樣,他寧願死在牢里!「向日本人卑躬屈膝,你這樣也算是救我嗎?別指望我會領這種情!」

菊生的臉霎時變得雪白。嘯泉誤會他了!這就是他如此反常的原因?但可怕的是自己竟然無法辯解,也不能辯解!沒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菊生呆住了,一下子竟然不知道該怎麼辦。

「沒有解釋嗎?該死的你為什麼不解釋?!」看菊生默不做聲,以為他無可否認,嘯泉對他奴顏事敵之事再無懷疑,失望之餘氣急敗壞,他「砰」地給了剛剛撐起身來的菊生一拳。眼看菊生被揍得自床上跌下。

匍匐在地板上,菊生覺得自己的身心都疼得仿似要碎掉一般,他連逃開的力氣都沒有。站在菊生的旁邊,嘯泉睥睨著腳下一臉蒼白的他。「哼,我看婊子未必無情,戲子無義倒是不假。我知道你一向以演技高明自居,不必在我面前表現了!」為了不使自己對他心生憐惜,嘯泉繼續講著這傷透人心的話,彷彿在說服自己厭憎他。

「不要這樣對我,嘯泉,你——定會後悔的!」菊生在心中瘋狂地吶喊,但他只能跪在嘯泉腳邊,伸手抓住嘯泉睡袍的下擺,悲凄地望著他,清秀的臉上血淚交錯。

菊生不知道他這個樣子幾乎讓嘯泉崩潰。為什麼他還能有如此純潔無辜的眼神!該死的!那可憐的樣子差點讓他想不顧一切地再次擁抱他,安慰他。告訴他無論發生什麼事自己都一樣愛他……嘯泉用力甩甩頭,將這個念頭狠狠地拋開。這隻不過是個貪生怕死、鮮廉寡恥的戲子罷了!他根本不配讓自己付出感情!

「天亮前你最好滾出我的屋子,否則我不保證以後不會繼續折磨你。」或是繼續……愛著你。這才是他最害怕的。嘯泉說完甩開拉著他睡袍的手,硬生生地忽略掉那錐心的痛楚,他強迫自己不再看地上的菊生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

菊生毫無遮蔽地蜷縮在冰冷的地板上,任淚水無聲地流淌著。好倦好倦……淚流幹了,心也就死了吧?真想就這麼睡過去……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等菊生醒來,窗外仍然一片漆黑。冷風習習吹在光裸的身上,寒冷如冰。原來就算是春天的夜晚也並不溫暖呵!他艱難地挪動疼痛不堪的身體,木然地取過散落的衣物慢慢穿上,然後忍著劇痛掙扎著站起來,踉踉蹌蹌地走出嘯泉的房間,走出龍家的大門……

沈菊生·四月·《紅窗月》夢闌酒醒,囚循早過了清明。

是一般心事、兩樣愁情,猶記迴廊影里誓三生。

銀箋鈿盒當時贈,歷歷春星。

道休孤密約,鑒取深盟,語罷一絲清露濕銀屏。

(那些好聽的話都是假的嗎?為什麼我會深信不疑?那些可怕的話都不是真的,可是為什麼我聽了還是會心碎?)龍嘯泉·五月·《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如果一切都是場夢,我只希望能夠快快醒來——因為,我要清醒著重新愛你一遍。哪怕我已經失去了這個資格。)龍嘯泉。六月·《霜天曉角》半空煙雨,織就黃金縷。

一帶翠川寒遍、放眼望、新凝綠。

不消鶯燕語,清風無意緒。

瑤瑟洞簫音絕,哪堪說、知音寂。

(高山流水覓知音,夢裡猶待子期魂。菊生,我需要你。)沈菊生·七月·《王孫游》綠草蔓如絲,雜樹紅英發。

無論君不歸,君歸芳已歇。

(物是人非事事休,嘯泉,你知道嗎?)龍嘯泉&沈菊生·八月·《中秋擬古》八月菊已黃,清陰月未現。漫言敘相思,何處得團圓?

凄凄孤雁過,愁眉任長斂。腸中車輪轉,簫管不能言。

所悲不見思,何以致拳拳。

(相思何處說?空有當時月;月也異當時,團圓照鬢絲。)龍嘯泉·九月·《採桑子》彤雲久絕飛瓊宇,人在誰邊,人在誰邊?今夜玉清眠不眠?

香銷被冷殘燈滅,靜數秋天,靜數秋天,又誤心期到下弦。

(菊生,你還好嗎?請快回到我身邊。)沈菊生·十月·《風景》你在窗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上看你。

月光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

(嘯泉,我病了。很難受。)龍嘯泉·十一月·《SuddenLinght》Youhavebeenminebefore往昔你曾屬於我Howlongagolmaynotknow多久前我已然忘懷Butjustasthesmallswallow』ssoar但當那小燕子高飛Yourneckturnedso你的螓首微偏Someveildidfall面紗滑落Iknowitallofyore我想起了過往種種(我可以嗎,菊生?再見你一面。)

1942年秋·上海淅淅瀝瀝的雨在窗外交織成一張憂鬱的網。龍嘯泉輕啜了一口酒,用手爬梳了一下頭髮。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果然如此……望著窗外—片灰白的景緻,他突然發現了深秋的底色是灰白。灰白的天空,灰白的街道,灰白的樹木,灰白的,在雨中飄零的柔弱白菊……菊生。嘯泉在心裡默默地念這這個日日夜夜啃噬他心靈的名字,每當這個時候,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和歉疚總是很輕易地就淹沒了他,讓他不能呼吸,讓他心痛逾恆。「對不起……」低低地喃喃自語減輕不了痛楚。

菊生呢?他為什麼不在這裡?什麼?你把他趕走了?你……混蛋!那是妙娟在得知菊生被釋放後過來看他時對嘯泉說的話。那也是嘯泉這輩子經歷的最最晦澀苦悶的一天,聽了妙娟石破天驚的真相,他額汗涔涔而下,身子發顫。回想菊生那天的確是一言未發……他真的永遠地失去了他那清朗乾淨的聲音嗎?

為什麼?妙娟含著淚問他。菊生為了你永遠也不能再唱戲了……你竟然沒有好好珍惜他?!

嘯泉懊喪欲狂。老天!自己究竟對他做了什麼?這之前他也發覺菊生並沒有在振聲唱戲,可他自以為是地斷定是菊生沒臉再繼續唱下去了。

他永遠也忘不了最後妙娟是哭著向他吼出聲的。「除非是帶著菊生,否則以後我也不再見你!」

咎由自取,眾叛親離。嘯泉想著這再合適不過的八字考語。但是自己犯下的錯誤竟然要讓菊生承擔後果,嘯泉自覺百死莫贖。

菊生的消失讓他每天生活在悔恨和恐懼之中。他怕,怕菊生想不開,那樣的狀況足以令任何人絕望;他怕菊生窮困潦倒,那天夜裡他是身無分文地逃出龍家的;他怕菊生會自暴自棄,他曾經不止一次在噩夢裡看見菊生投靠了張宗遠……然而他最怕的、是菊生也許永遠也不會原諒他,不是因為對他的傷害,而是因為他居然沒能信任他!

所以,儘管菊生的行蹤並不難找,嘯泉卻沒有勇氣去見他。不久前他得知了菊生的住處,但一次也不曾上門去找過他。他甚至不敢派人去打探他的近況,生怕褻瀆了他。可是他想悄悄看一眼菊生的念頭卻是一天比一天強烈。只要看他現在怎麼樣了,一眼就好!

一口氣喝完剩下的酒,嘯泉抓起外套就往屋外走去。走出大門他發覺雨勢漸漸小了。一個拉車的人在不遠處的樹下避雨,他草帽戴得低低地似乎在打盹,看起來是沒有什麼生意。嘯泉憐他風雨困頓,於是原本不打算坐人力車的他開口喚那人過來。

「到閘北。」他坐進車內簡短地說。那人聽了一呆。嘯泉以為他嫌遠不願意拉這趟生意,「去吧,我給你雙倍的價錢。」車立刻在顛簸中行進起來。

不知道他在不在家?嘯泉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菊生身上。如果能夠見面,他知道自己絕對不能夠滿足於偷偷看他一眼。但他沒有臉見菊生呵呵!

到了嘯泉指定的地點,車夫放下他。嘯泉付了車資后對他說:「你在一邊等等,我說不定呆會兒還要坐你的車。」他沒有可以見到菊生的把握。那人含糊地應了一聲拉著車走開了。

嘯泉走進一個又窄又潮濕的小弄堂里,那充斥的怪異氣味讓他不適。早有心理準備菊生會因為他的錯待而受苦,可是真的看到這樣的狀況,嘯泉的心還是狠狠地糾結著。他看到了那間房子一一低矮的屋檐和粗糙的土牆。

門窗緊閉,菊生好像不在家。嘯泉有些失望,但又像是鬆了一口氣。抑制不住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他衝出小巷隔著馬路遠遠地向那個還在等他的車夫揮手,口裡對他喊道:「這附近有沒有鎖匠?給我找一個來!」那車夫愣了一下沒有反應,「我……我的鑰匙丟了。」嘯泉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可疑,但他覺得自己如果不這麼做的話遲早會更加瘋狂。那車夫隨即沒表示什麼逕自去了。

不——會兒來了一個老鎖匠。老頭打量著要讓他去開鎖的嘯泉,此時的嘯泉非常感激自己頂著一張看似非常誠懇的臉。其實以他的外表氣質,老頭打死也不相信他住在這裡,但是他看嘯泉不像是要作姦犯科的樣子,而且他也沒興趣得罪他,最重要的是這間簡陋之極的破屋子應該沒有什麼好覬覦的吧?於是老頭依言替嘯泉打開了房門。

屋裡同屋外一樣簡陋,一床一櫃一桌一椅而已。嘯泉走進去,一股霉濕直衝鼻端。除了這個味道沒辦法消除以外,菊生把屋子收拾得很整齊。嘯泉抓起他掛在椅背上的青色粗布衣服,低頭湊上去體會著那稍嫌粗糙的質感。熟悉的清新味道趕走了異味,嘯泉的眼眶頓時一熱。環顧四周,桌上有一盆叫不出名字的漂亮小花兒兀自盛放著,土土拙拙的模樣十分惹人憐愛,嘯泉伸手輕撫上那纖細的花瓣,柔嫩的觸感像菊生的唇。他用屋裡惟一的水杯倒了一杯水,慢慢喝著,這樣就像在吻著菊生了。他東轉轉,西摸摸,彷彿這斗室里有著挖不完的寶藏。

嘯泉知道他這樣做很變態,但他無法停止。然而在他看到菊生的床頭放著一部未編完的話劇劇本時,他更止不住的是眼中潸然而下的淚水。不愧是他所愛的菊生!縱然遭受不公平的對待,縱然失去所有,但他沒有如自己想像的絕望、潦倒和自暴自棄,在逆境中他似乎活得更積極,更充實,更高潔。

嘯泉為他心折得幾乎要自慚形穢了,但他也隱隱有些不安——看起來菊生並不是那麼地倚賴於他呵!沒有了他,菊生一樣過得很好的樣子。如果菊生不再需要他……嘯泉的心裡一陣著慌。別傻了,他不恨你就該偷笑了。怎麼可能還……他苦笑著提醒自己。

怕菊生突然回來,嘯泉不敢多待,匆匆地收拾了一下離開了菊生的房子。

但這只是嘯泉偷偷潛入菊生家的開始。

彷彿被下了蠱,嘯泉總是不由自主地三天兩頭往閘北跑。每次都想是最後一次了,可是事到臨頭他又會管不住自己,他甚至把鑰匙也弄到了手。但他當然只敢挑菊生不在的時候去,只要在他的屋裡坐坐,感覺到他的氣息和痕迹,嘯泉就能感到好一陣子的安心和滿足。他頻繁地出入,連那個車夫都知道要在他家門口等生意了,大概是因為嘯泉每次都會給他豐厚的報酬。

又一次放縱自己僭越妄為,嘯泉來到已經熟稔了的地方。上次他來的時候大著膽子替菊生的小花兒澆了些水,因為那花盆裡的土看起來都快乾裂了。不知道他會不會發覺?

這次他看見菊生的小桌子上多了——部舊舊的電唱機——八成是他買回來的二手貨。雖然菊生不能再唱戲了,但他喜愛音樂的天性想來是不會變的。嘯泉看了看唱片,果然最多的是京劇,然後是西洋音樂,克魯索的歌劇之類,甚至還有周璇的唱片!嘯泉從不知道菊生是周璇的歌迷,他漾開了一個微笑。看來菊生還有許多方面是他所不了解的。而菊生自己灌錄的唱片卻不見一張,想到這裡嘯泉心裡一痛,他一定是怕觸景傷情口巴!

落寞地四下張望,嘯泉這才發現桌上那盆俏麗的小花不見了,換上了一盆淡雅的文竹。花盆下好像還壓了一張紙條。他連忙探過頭去一看,只見紙條上菊生挺秀的筆跡寫著:「梁上君子敬啟:吾居也陋,奈何獨蒙閣下垂青。想君子替在下蒔花,諒是雅人,但求君子為所欲為之際勿傷花草性命。向來之花名喚非洲菊,喜旱厭水,現已因積水過多漚漬而亡。今念文竹初發,懇請務必高抬貴手,切切!」

嘯泉瞪著這篇奇文,半晌合不攏嘴。菊生髮現了!他竟然發現了!怎麼辦?!不知道他有沒有猜到是誰?瞧他這文章寫得,「但求君子為所欲為之際勿傷花草性命」,敏感的他一定早察覺自己的東西被人碰過,可是他彷彿知道來人並無惡意,一直隱忍不發,現在大概是因為小花的凋零而忍無可忍了吧!文句中透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輕嗔薄怒,讓嘯泉又憐又愛。

他敢打賭菊生已經猜到是誰三番五次地偷潛入他家。如果是這樣的話是否在暗示他應該鼓足勇氣和菊生見面?嘯泉終於醒悟自己總是一個人在那邊揣度菊生會如何如何地怨恨,卻從來不敢真正面對他,面對自己犯下的錯誤。菊生大概還在怨著他吧?如此懦弱,怎麼可能得到菊生的諒解?!

想通了這一節,嘯泉決心在這裡等他回家,然後當面向他請罪,無論菊生給他什麼樣的懲罰,他都決不皺一下眉頭,就算菊生不肯原諒他,也是他應該承受的現世報。

可是嘯泉一直等到夜深人靜,菊生卻遲遲未曾出現。難道———這些日子不是自己在避著菊生,而是菊生在避著自己?嘯泉久候菊生不至,突然省起這些天來從未與他照過面,這也太蹊蹺了點一一難道菊生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來不成?疑雲重重使他更堅定了守株待兔的決心。

然而菊生始終沒有返家。到了夜裡,窗外又是秋雨綿綿,點點凄清讓人愁思暗生。嘯泉等得倦了,趴在桌上打起盹來。他迷糊中他彷彿看到菊生輕蹙眉頭,滿含悲傷地對他道別。「銜恨原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再見了嘯泉,我不怨你……」說完他轉身慢慢走開了。嘯泉想跑上去抓住他,卻怎麼也挪動不了腳步。

「不!菊生,不要走!」他大叫一聲醒來,驚懼不已,整個額頭上都是汗水。這個可怕的夢觸痛了他第六感的某根神經,嘯泉想也沒想就直接衝出了菊生的屋子。

跑出窄小的弄堂,他看見在冷落的馬路上,歪斜的街燈下停著一輛他很熟悉的黃包車,破舊的車身在風雨飄搖中看起來不勝寒苦。嘯泉腦中突然靈光一閃,那個車夫!老天!難怪菊生不肯理他,他根本就是瞎子兼麻木不仁!他趕緊衝到那輛車跟前。

一個人蜷縮著靠在車裡,用草帽遮住了臉,單薄的衣衫抵擋不了深秋的寒風,他似乎在微微發顫。嘯泉一把掀開那頂騙了他許久的草帽。

「菊生……」還沒來得及從找到他的震驚和狂喜中恢復,嘯泉就發覺事情不對勁。

菊生絕美的容顏上泛著不正常的紅暈,瑟瑟發抖的身軀不停地努力蜷著,口中還在喃喃自語,嘯泉碰了碰他的額——那熱度嚇得他的心跳幾乎停止。

他立刻脫下外套裹住菊生的身子,拉著車瘋狂地朝最近的醫院跑去。到了醫院菊生已經陷入昏迷狀態。嘯泉像發瘋似的緊緊抱著他,還失控地威脅那個睡眼惺忪的急診醫生。

「趕快醫好他,你要是膽敢讓他有個好歹你就完了!」他殺氣騰騰的樣子把那個老醫生的睡意嚇到了九霄雲外,他趕緊召集人手救治菊生。

急性肺炎併發支氣管炎,如果再晚一點就回天乏術。菊生大概是一直在雨里苦候嘯泉出來而受了風寒,再加上他最近身體又不是很好,所以病情來勢洶洶。他雖然堅強,但說什麼以前也是大家族裡的少爺,從不知道「貧困」為何物的他在這段日子裡真是吃盡了苦頭。一個伶人失去了最珍貴嗓音,不僅只是讓他不能再唱戲這麼簡單,更現實的是他還得咽下痛苦去為生汁而奔波。嘯泉的誤會又讓他蒙冤不白,愁悶欲狂,簡直是雪上加霜。身心兩方面遭受如此巨大的打擊,如果不病倒那真是鐵打的人,菊生能撐到現在已經很了不起了。

「好……冷……」經過急救卻仍然高燒不退的菊生在昏睡中發出囈語。嘯泉一聽他那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嘶啞聲音,心彷彿被千萬根針扎著一般。他抓住菊生的手緊緊握著。好熱!他連呼出的氣都帶著高熱。那醫生說今天晚上是危險期,如果不能度過這高燒就麻煩了。

「嘯泉……不要!」菊生似乎在做惡夢,聲音聽起來破碎不堪。高燒里最真實的胡話讓嘯泉愧疚得無地自容,「嘯泉,我沒有……沒有做對不起你的事情……」

「我不能再唱戲了,你知道嗎?但是我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我要你好好地活著。」

「你趕我走,不能唱戲……我活不成了,可是我發過誓不輕生的,不能輕生……可惡……沒有力氣……好累好冷哦……如果你能抱著我就好了……我喜歡你抱我,不過不要像那天那樣,你不是最憐惜我的嗎?」

「我不是故意要你發現我的!我只是想看看你……我不知道你會坐我的車。你瘦了哦嘯泉,拉起來和那些腦滿腸肥的討厭鬼都不—樣……不一樣……我聲音難聽不愛說話,他們就欺負我……說我是啞巴。我不啞!」

「為什麼只敢偷偷摸摸地去我的屋子?你這個膽小鬼!哼!我恨死你了!!我要狠狠地敲詐你的車費!」

「不不不,嘯泉,我不恨你,快來看我啊!我可能就要死掉了……我知道你不來我一定很快就會死掉的……」

「菊生!」嘯泉再也聽不下去了,他從來未曾明了菊生竟然是這般毫無保留地愛著他,而他也不敢想像菊生到底為他受了多少苦!心疼地低頭覆上菊生還在喃喃不休的嘴唇,嘯泉溫柔小心地吸吮舔舐著,只想撫平他曾經受到的傷害。

「唔……」無意識地嬌吟自菊生的口裡瀉出,濃膩得使太久沒有碰他的嘯泉立刻和他一樣渾身發燙。知道自己現在的念頭像禽獸,但是嘯泉不願停止。如果菊生就此不再醒來,如果這會是他們之間最後的溫存,嘯泉不想留下遺憾——上次的經驗壞得就像噩夢。這次他要最溫柔、最熱情地擁抱菊生!

昏睡中的菊生柔順而配合,嘯泉很輕易地除去他身上的所有衣物,然後他脫去自己的,掀開被子躺下來抱住菊生熾熱的身軀。肌膚相貼的觸感似乎讓菊生很滿意,不再囈語,他像只尋求溫暖的小動物——樣帶著信任和安心依偎著嘯泉。

百折千磨情不改(下)

嘯泉毫無睡意地緊緊抱著沉沉睡去的菊生,雖然他的身子還在發熱,但已不如剛發現他時那麼燙得驚人。愛憐地撥開他汗濕在額頭上的髮絲,嘯泉輕輕吻了一下那近來變得清瘦的臉頰。他知道老天大概已經把懷裡人兒還給他了,除非是他醒來以後不願意原諒他。那沒關係,只要他們倆都活著,他們就還有—輩子……

眼見天蒙蒙發亮,嘯泉悄悄地起身著衣。感到失去身邊溫暖的菊生不安地嚶嚀一聲,嘯泉立刻輕撫他的頭安慰著他。彷彿魔法一般,菊生再度安靜了下來。

天色大明之後醫生來巡房時說菊生的情況暫時是穩定下來了,看樣子今天能醒來,但還需要細心地觀察和調理,近期造成的營養不良和過度勞累使他容易產生許多危險的併發症。嘯泉趁著護士給菊生打針的機會溜出去打電話叫家人送來一些必需品。沒過多久管家興伯就迅速地帶來一切嘯泉能想到的東西———衣服、食物、日用品……嘯泉用輕柔的動作為菊生換上乾淨的衣衫,然後坐在床邊一直握住他的手。高燒的紅潮褪去以後他的臉上是一片我見猶憐的蒼白。嘯泉想起那天晚上,菊生也是這麼蒼白著臉無聲地懇求自己,又想起當初他們在翠微居時自己說過絕不負他……想到這裡嘯泉的自責達到了他可以忍受的極限,下—秒他忍不住抽出手狠狠地給了自己兩個耳光,那聲音在安靜的病房裡顯得甚是清脆響亮。

「嗯……」嘯泉的舉動驚動了病床上的菊生,他低低出了一聲。嘯泉趕緊又握住他的手,屏住呼吸一眨不眨地望著他抖動的濃密睫毛,一顆心砰砰直跳。

菊生緩緩地睜開如水的雙眸,高燒和昏睡讓他一時不知身在何處。看見嘯泉的俊臉近在咫尺,他輕嘆一聲自言自語似的說:「我……我又做夢了。」嘯泉一聽將臉湊得更近,接著在他額頭上迅速地親了一記。

菊生一呆,本能地就想伸手撫上額頭,但這時他才發覺手被人牢牢地握著。

「嘯泉?!我……咳咳!」腦袋裡一陣糊塗,眩暈再度襲來,胸口也悶得透不過氣。菊生閉了閉眼撐過這陣難受,臉色愈加發白。

「噓,什麼也別想,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你要怎麼樣都可以。」嘯泉在他耳邊低柔地說,不舍地看著他痛苦的樣子。

「嘯泉!」菊生突然清醒了,他奮力支撐著坐起來,激動地一再叫著他的名字,「嘯泉……」他毫不考慮地投進嘯泉的懷中,滾燙的的淚水迅速濡濕了嘯泉的襯衫。

「菊生你……」嘯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只是直覺地緊緊抱住他輕顫的溫熱身子,瞬間奇迹般地有一陣幸福和充實盈滿了他的心。一轉念怕他有什麼不對,嘯泉握住菊生的雙肩讓他面對著自己,看見他臉上斑駁的淚痕讓嘯泉心痛,「菊生,你還好嗎?」

只見菊生緩緩地搖了搖頭:「好痛……身上……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讓他無法說出完整的話。

嘯泉一聽想起昨夜的縱情心裡暗叫慚愧,連忙輕拍他的背幫他順氣:「別說話,好好躺下吧……」看菊生一點都不想離開他懷抱的樣子,嘯泉受寵若驚,「這樣好不好?你躺下來閉上眼睛,我在這裡陪著你。」嘯泉只好坐在床頭當他的靠枕,菊生這才肯聽話地躺下來靠著他閉目休息。

「為什麼這麼久……我等得都快放棄了……」菊生輕聲低喃,嘶啞的聲音里透著疲憊和哀怨。嘯泉的心彷彿被狠狠地劃了一刀,他的手輕輕撫上菊生的頸項。

「我……我不敢。對不起,全是因為我……你要怎樣罰我都行,只是……千萬別不理我!」知道菊生在責怪自己遲遲不敢面對他的事情,嘯泉頓時愧疚得無以復加——在菊生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因為害怕而躲進了龜殼裡。

菊生柔柔地嘆息了一聲:「我從來都沒有生你的氣,嘯泉。永遠不會的……那只是個誤會,我……我早就不怪你了。」雖然當時是很心碎,很酸楚,但是他真的從來沒有想過要生嘯泉的氣,更沒有想過懲罰他什麼的。

聽著菊生喑啞的聲音說出這無怨無悔的話,嘯泉不由自主地摟緊他,低頭將臉埋在他柔軟的發堆中低低地說:「我愧對你。我是瘋了才會對你疑神疑鬼。居然忍心打你,居然讓你跪著求我……那樣地求我……在你為我做了那樣的犧牲之後!」每每想起菊生當時卑微凄楚的樣子嘯泉就自責得不能自拔。他抬頭忍住決堤的情緒。

「都過去了……你還活著,我也還活著,這樣就夠了。」聽出嘯泉話中的哽咽,菊生閉著眼睛向後伸出手輕撫他的臉頰,正好接到他眼中滾落的熱淚。

這個時候竟然反而要菊生來撫慰他!

嘯泉覺得自己真是無能到了極點:「嗓子……還會疼嗎?」這將是嘯泉心裡一輩子的傷,也是菊生對他愛意最明顯的表達。

菊生搖搖頭,他居然在微笑:「早就不痛了。其實銅礦水甜甜的,一點都不難喝。效果……還真是出乎意料的好。」他彷彿談論天氣般平靜地用這件事來說笑。

「為什麼當時不告訴我真相?你應該告訴我的,然後看我當場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嘯泉為他的痴傻而深深震撼。

「我當時的聲音根本不能聽,而且……而且我……我怕說了以後你會良心不安。」菊生有些躊躇地說。

嘯泉的反應是重重地吻了他的鬢邊一下,激動得幾乎不能自已:「老天!在我那樣野蠻地對待你之後,你居然還認為我良知未泯!」嘯泉真的無法不愛他!他突然發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運的人,「菊生!告訴我,我能為你做些什麼?我該怎麼做才能讓你好過一點?」知道菊生不能再登台對他而言是多麼的殘忍.但這個既定的事實已經無可更改,嘯泉決定竭盡全力地去好好愛護他,珍惜他,不再讓他受—絲一毫的傷害。

「我……可以這樣要求你嗎?一輩子在我身邊?」菊生不確定地輕問出聲。

「你可以!你可以的!世界上除了你沒有第二個人有這個資格!」菊生對他實在是太仁慈了,不過這讓嘯泉明白了他們倆是彼此需要的。

「你說的哦!那麼……我就不客氣了。」菊生相信自己的選擇。沒有任何事物能超越嘯泉在他心中的價值。失去戲劇他尚可以偷生,但失去嘯泉他絕對活不了!

菊生緊靠著嘯泉溫暖的胸膛含笑睡去,嘯泉擁著他也在心滿意足中漸漸合上雙眼,臨睡前他忽然模糊地想起自己終於可以去見妙娟了……等他們醒來的時候,不一定會是好天氣,前面的路也不一定平坦無波,但只要兩顆心緊緊相伴,便無所畏懼。

拾夢痕之番外篇思菊賦——

龍嘯泉寫情書上篇·九張機第一封信一張機,秋嵐清冷損花枝。梅魂梨蕊渾不似,獨立寒霜,自有標格,何懼花開遲。

菊生:你好嗎?我不太好——因為你不在我身邊已經將近一個月了。在那邊過得怎麼樣?現在的你該是徜徉在巴黎的歌台舞榭之間了吧?相信鐵塔、凱旋門、盧浮宮或是巴黎聖母院之於你來說魅力遠遠是及不上歌劇與話劇的了。西歐的確是研究現代戲劇的好地方,所以我甘願忍受這刻骨相思也不願意阻擋你的腳步。你喜歡就好,只是……在偶爾的片刻閑暇里,你可曾想起過舊鄉日夜思念你的人?

為你寫了一闋詞,今天先奉—上這九分之一罷。剛剛忽見菊花盛開,才驚覺已至九月。驀然想起曹公的《問菊》,自覺不得我心。「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孤標傲世誰諧隱,一樣花開為底遲」,唉,菊生,想秋菊自成標格,自有風韻,何需「偷」、「借」那梅魂梨蕊,這樣不光彩的字眼,簡直近於誣陷栽贓了……更何況萬花爭春,秋菊又何需錦上添花?既然是「一樣花開」,又何必計較它早與遲?只要得遇知音,縱然在深秋隆冬亦是溫暖如春啊!

因你不在身邊,我變成牢騷滿腹酸丁—名,望能博你—哂。

你身在異國,—一切要小心,尤其你經過那次大病後一直身體不佳,千萬千萬要保重知道嗎?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插翅飛到你身邊——很可笑吧,這樣的傻話我也能說出口了,看在我為你痴傻的分上,一定要為我保重哦!

順祝秋安!

嘯泉第二封信二張機,白雲初晴塞雁飛。南塘不見垂蓮子,伯勞依舊,烏柏不老,寂寞無人知。

菊生:你好嗎?上次你的回信讓我反覆地看了不下二十遍(說不定還不止,我終於沒有無聊到去數)。看到你學有所成,我也非常欣慰——以你我的分離作為代價,豈能白費?其實歐洲戲劇和中國戲劇都有自身的缺點,都需要改良,經過你這樣一番實地考察,相信你回來以後一定會有所突破的。

今天楚燕燕又到家裡來騷擾了——別皺眉,她知道你不在,特地來拜託我替她向你說媒的。我懷著非常……呃,複雜的心情支走了她。想當初你還在振聲挑班演出的時候她還叫家裡丫頭來請過你去陪她吃飯呢!你不知道吧?不過她家丫頭不認識你(居然還有這等不開竅的小丫頭),錯把我當成你了,我當然毫不猶豫自作主張地替你拒絕了她。呵呵,她完全不知道真正的「沈菊生」應該是怎麼一副天人模樣呵!

另外還有朱總長的老婆也不停地向我打聽你的行蹤。菊生,我一直在奇怪,梨園裡大多數的伶人明明都很潔身自好,為什麼這些女人卻把你當成可以隨便欺辱的戲子?!她們根本不知道我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態去跟她們周旋的!她們永遠也不會明白真摯地、刻骨銘心地愛著一個人是什麼滋味,為他牽挂、為他酸楚又是什麼滋味……巴黎的深秋另有一番風韻,凡爾賽宮該是個好去處。聽聞你的下一站是英吉利,屆時我這一寸相思不僅要飛躍亞歐大陸,還要飛過多弗海峽呢!好在它並不很寬,一定能夠飛到你身邊……順祝秋安!

嘯泉第三封信三張機,西風絡緯鳴凄凄。寒衾不許愁人睡,桐陰有月,殘星數點,無語問添衣。

菊生:你好嗎?初冬的英國會很冷哦,一定要注意好保暖知道嗎?

在莎翁的故鄉,在伊麗莎白劇院,在乾草市場,在皮卡迪利廣場……你必定是興奮不已吧!想像你的樣子,一定又是那分讓我一見神移的痴狂勁。

這邊倒是無甚變化,只是想你已經成為了每天必做的功課。偶爾按簫卻總是不自覺地吹出那首《陽關三疊》,何時身邊能有你靜坐聆聽我的簫聲呢?那樣我一定能夠吹出全世界最最愉悅的曲調來。只是憾恨你再也無法與我唱和……提起這個,你又要怪我放不下了,可是我如何能將它放下呵!那是你對我的愛……你寫的新劇本構思很巧妙,只要在細節處稍加琢磨必定是出好戲。

快到新年了,街上熱鬧得可以,可是我覺得自己竟然身處在驚天動地的寂寞里……不想問你何時回來,只要你快樂就好。

順祝冬安嘯泉第四封信四張機,風雨瀟瀟芭蕉濕。強對樽前新醅酒,愁腸易醉,愁心難整,脈脈亂如絲。

菊生:你好嗎?過年了,但是我想你在英國可能沒有什麼深刻體會吧!

還記得那年過年趙家強迫你去給他家唱堂會嗎?當時的情景我可是歷歷在目。那家人的排場可真是夠大的——為了請到你不惜血本,對外誇下海口說你要什麼條件都成。

你本來十分討厭他們家的頤指氣使,明明國難當頭還胡亂擺闊也讓你非常生氣,可是看他們這麼大方我給你出了個主意——現在想起來我還真是夠狠的呀!第一,唱《武家坡》不帶「跑坡進窯」,第二,請這位先生為全上海梨園界所有的貧苦同行做一身棉襖,算是給你的報酬。

哈哈!夠絕吧!那家人不能食言,他們看不到你翩若驚龍的凌波微步、又帥又美的涮水袖和蹲身轉。絕活沒看到,還得拿出一大筆錢做棉衣,哈哈哈哈……菊生,我很想你……照片根本只是現實的差勁模仿……對不起我寫不下去了……千言萬語皆只是想你、想你……順祝冬安嘯泉第五封信五張機,橫紋織就沈郎詩。中心一句無人會,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菊生:你好嗎?維也納的春天一樣有翠堤春曉般的美景吧!藍色的多瑙河在身邊流淌能帶給你多少遐思啊!

發生了一件大事,妙娟已經隨她的新婚夫婿移居香港,她臨走的時候淚眼婆娑地告訴我她是多麼希望能夠親自和你道別,可是人生的際遇是何等的無奈呵!現在只能是我用這樣輕描淡寫的口氣來告訴你她對你深刻的思念之情。喜的是妙娟她終於也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而香港並不是天涯海角,有心的話還是很容易就能見面的。

上次我真是不好,失態了,你不要為我擔心。我只是……唉,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這樣的心情,總之你安心地留在那邊繼續你的考察研究吧,我會好好地等著你的。雖然我不能騙你說我不想你……順祝冬安嘯泉第六封信六張機,雙魚欲寄又遲疑。山高水遠夢無力,千帆盡處,海水搖綠,憑欄望君歸。

菊生:你好嗎?在柏林看了萊因哈特先生導演的匈牙利名劇《醉漢》沒有?他曾經說過一齣戲的命運好壞取決於導演的優劣—一相信你一定也清楚這就是中國戲曲的致命弱點了吧。完全沒有一個提綱挈領之人,如何能有靈魂?

德國是塊藝術寶地,柏林音樂大學更是不能不去。你是如此地痴迷音樂,我真是害怕你就地讀書三年……不會吧,你一定不會如此殘忍……哈哈,我開玩笑的,如果你真的想,我自然是衣帶漸寬地捨命陪君子。可是,你真的忍心丟下我——個人嗎?仁慈的菊生?

我經常安慰自己歐洲很小,你很快就會回來了。

順祝春安嘯泉第七封信七張機,何日雙燕四翼齊?憂來思君不敢忘,楊枝已老,彩雲易散,何計再相隨?

菊生:你好嗎?翻翻你最愛的《竹山詞跋》,發覺它真有妙處。

「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歡離合總無情,—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以前看你讀他的東西,總在心裡笑你強賦新詞——我招供了,不過我沒有諷刺你的意思哦!因為你一向心思單純,又怎能體會他如此滄桑深沉的文字呢?而現在,我想你最起碼能夠理解了他「斷雁叫西風」的憂傷。

義大利的羅馬、米蘭都是歌劇之鄉,羅馬大劇院是你一心嚮往的地方吧?

你把我嚇壞了,你竟然去攀登活火山?!不過,我能理解你,人在大自然面前,總希望能夠征服它,而不是被它征服。

下一站是威尼斯,你說就要從那裡乘船歸國了。你不會知道我的心有多麼地雀躍——相信你的心亦然。如果你再不回來,只怕嘆息橋再堅固,也經不起我思念的長嘆了。

順祝春安嘯泉第八封信八張機,雙葉雙花又雙枝,間中更有雙蝴蝶。依依繾綣,凝眸深處,獨自看多時。

菊生:你好嗎?原諒我這個無趣的人寫的每一封信都是這麼的枯燥乏味,連問候都是這麼一成不變。威尼斯與姑蘇城究竟有何異同?想來你現在必有深刻體會吧。希望你快快搭上歸航,一路平安地回到我身邊。

這《九張機》的最後九分之一就留給你回來幫我結尾,好嗎?

對了,你說要送給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我可是非常期待哦!

順祝春安嘯泉下篇·兩茫茫從威尼斯乘船到上海大約需要二十天左右的時間。嘯泉等待菊生從歐洲考察研究回來已經是望穿秋水了。那將近三百個日日夜夜的磨人相思呵,終於是要結束了!

總算到了菊生該抵達碼頭的那一天。

嘯泉像個初識情滋味的小夥子,早早地就跑到碼頭上去接他的船。汽笛聲傳來,頓時人聲鼎沸,嘯泉也抖擻了精神,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那艘緩緩駛過來的客輪。

乘客開始下船了,嘯泉的視線努力地搜索著那抹修長挺拔的影子。

過盡千帆皆不是。四等艙,沒有;三等艙,沒有!二等艙、頭等艙,還是沒有!!怎麼會?嘯泉的心慌得都快瘋了,直到乘客俱已散盡,他還是沒有發現菊生的蹤跡。

菊生怎麼了?出事了嗎?沒趕上船?遇到壞人了?中途生病了?還是……嘯泉狂亂地想著,趕緊去查這艘船的乘客名單,「沈菊生「三個黑字赫然在目,那麼他是上了這艘船的,可是為什麼現在毫無音訊呢?

擔心是自己錯過了他,嘯泉心急火燎地趕回了家。

冷冷清清的,沒有人來過。

原本滿心的期待和歡喜化成了灰燼,嘯泉獃獃地頹然坐下:「菊生——」他掩面無助而絕望地低喊,「你在哪裡?為什麼失約?你知道我很擔心嗎?」

沒有人回答他。

菊生總是這樣,雖然不是故意的,但他彷彿不讓嘯泉憂心就不罷休似的。嘯泉本來平穩的一顆心在遇到菊生的事情后就不能安靜,這次也不例外。

接下來的每天,嘯泉除了工作以外就是打聽菊生的下落——這都快變成他駕輕就熟的一項技巧了。

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想要的答案。

嘯泉難掩傷心,只好整日借酒澆愁。菊生,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殘忍?拿著酒杯靠在沙發上,嘯泉昏昏沉沉地想著,連大廳里翩然走進一個人都沒有發覺。

朦朧中嘯泉以為自己看見的那個讓他魂繞夢牽的身影只是自己的幻覺而已。「菊生……」他發出痛苦的低吟,淚水滑過略帶頹廢的英俊臉龐。

直到那人清新的味道飄過來刺激了嘯泉麻木的神經,還伸出手溫柔地替他擦拭淚痕,然後心疼地對他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那低低的、啞啞的,充滿著關切的聲音傳進嘯泉的耳朵里,他終於清醒了。

「菊生……」他喟嘆一聲一把拉下他,不假思索地帶著酒意吻上了他輕啟的柔軟雙唇。而他也熱切地回應著嘯泉需索的吻,彷彿醉倒在他那微醺的唇舌之下。

「你終於回來了……」彷彿擁吻了一個世紀那麼久他們才捨得放開彼此,嘯泉抱著他發出滿足而寬慰的低喃。

「我回來了。」菊生柔柔地回答他。

「為什麼……我還以為你出事了……」嘯泉像個受了委屈拚命撒嬌的孩子,頭靠在菊生的頸間磨蹭著。

「我本來上了船.可是開船之前突然發現有—一件很重要的行李忘了拿,我央求他們讓我下去……回來晚了真對不起……」他輕撫過嘯泉的頭髮,安慰他。

「什麼東西這麼重要……」嘯泉嘴裡不滿地咕噥著,心裡卻很滿意菊生的撫觸。

「其實也沒什麼啦,不是什麼值錢的東西……」菊生突然忸怩起來。

精明突然又回到了嘯泉的體內:「是送給我的東西嗎?」他突然抬起頭來望進菊生的眸子問。菊生羞澀地緩緩點頭,輕輕掙開他從懷裡掏出一本薄薄的書冊來,「這……這是孤本的《詩境淺說》,你一直想要看的,我在大學城裡看到就把它買—下來了……我、我很喜歡你寫給我的信,你要好好研究,以後……以後再為我寫詩……」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最後幾不可聞。

嘯泉萬分感動地接過書冊,翻開第一頁他看見菊生用極細的小毛筆工工整整地寫著兩行挺秀的小楷:「丁亥暮春為嘯泉購置菊生時客海上「。

千種柔情,萬般愛意盡躍紙上。

「菊生……」嘯泉低嘆一聲再度抱擁著他,現在的他什麼也不缺了。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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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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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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