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燕然未勒
清明走出房門時,天近黃昏。不知何時,已下起了濛濛細雨。一個高大身影佇立庭中,雨水沾衣卻渾然不覺,正是靜王。
清明輕輕咳嗽一聲,舉步上前,「靜王殿下,你可恨我?」
江涉情懷激蕩,一病不起,玉京使者到來亦有相當原因,清明知這位靜王亦是性情中人,此時若不理清玉京一事,只怕日後更難說明。
靜王冷淡看他一眼,「老師傷病已有十年之久,並非一朝一夕之事。本王雖是個不肖學生,終不至遷怒無辜之人,只不過——」他冷笑一聲,「玉京使者身份暫且不提,你又可是無辜之人么?」
清明倏然一驚,面上卻不曾表露。
靜王也不理他,負手道:「老師那日曾說你那招『連環劫』是段克陽親手所授。段克陽一生只傳過兩人武功,你又姓於——你的真實身份,還要本王明講么?」他復又冷笑道:「本來你是什麼人,殺了誰,這些瑣事均與本王無干。你的真正身份,老師也並不知曉。本想只要老師喜歡,我做些什麼都好,誰知……」他一咬牙,不欲在清明面前流露情緒,只在轉身之際森然留下一句:「你年紀輕輕,行事如此陰恨。老師靈前我不想殺人,如若再見,本王絕不留情。」
清明呆立片刻,終是緩緩笑出聲來,笑了兩聲,只覺嗓子里一陣發咸。自知傷勢未愈,急忙強壓下去,悄然走出了江府。
此刻外面天色昏暗,門前燈火搖曳,長街上一片素白,冠蓋如雲,皆是前來弔唁之人。
清明短促笑一聲,不欲多留,抹一把髮絲上的雨水,快步向前走去。方行幾步,卻見遙遙前方,一株高大槐樹下立著一個熟悉人影,身形削瘦,眉目清揚,正是青梅竹。
雖是弔唁而來,他仍是平素一身青衣。口中輕聲念著:「從前幽怨應無數,鐵馬金戈,青冢黃昏路……」
正念至此,忽有一個聲音悠悠響起,略帶幾分倦意,「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
青梅竹一怔,回身望去,身後一個素衣年輕人,一雙眼眸在夜色中寶光流轉,正是清明。
這兩人本是敵對身份,然而當此情境,卻均無動手之意,只覺人生無常,世事變幻,不如意事十之八九。這區區爭鬥,又有何意義可言!
然而這等思量也不過片刻之事,清明先自笑道:「未想梅侍郎,卻原來也是個多情善感之人。」
青梅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
清明笑道:「原是如此,大抵這樣人,心裡越覺得是,口中越不肯承認的。」
青梅竹冷笑一聲,「以於公子身份,說出這般話來,倒也好笑。」
二人正對峙間,忽有一個家人自府中奔出,叫道:「梅侍郎,梅侍郎!」
清明一笑,「有人來找你了,下次再見吧。」隨便一揮手,也不待青梅竹言語,徑自而去。
清明未回相府,直接返回了客棧,南園正坐在窗下,一見清明進來,不由歡然起身:「清明,你回來了!」
清明疲憊笑道:「是啊,我回來了。」想一想,又補充道:「這次再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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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涉驟逝,江澄年幼,靜王神志恍惚,江陵一人分身乏術。潘白華因是世交,便留下來幫助江陵打理喪儀事務,足忙到下半夜,才胡亂歇了一會兒。
次日清晨,江陵送他離開,心中著實感激,「白華,昨夜真是多虧了你。」
潘白華微微一笑:「何必如此客氣。我從來當你自家兄妹一般,江世叔又是長輩,原是理所應當之事。只是世叔這一去,阿澄又年少,今後幾年,你少不了更要辛苦些了。」
「辛苦又有何妨。」江陵面容憔悴,卻是一派豁然之色,「你素知我,以一女子官居至此,早不以他事為念。日後只要把澄弟教養成人,再訓練出手下一隊忘歸,便已再無遺憾。」
「忘歸?」這個名字潘白華卻是第一次聽江陵提起。
良馬既閑,麗服有暉。
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忘歸乃是古代名箭之名,潘白華心中猜到大半,卻仍是問道:「莫非……」
「不錯。」江陵雙眸閃亮,「那是我花費五年心血,暗地裡一手訓練出的弓箭手,雖只百人,卻足可抵擋十倍以上軍隊。遍尋天下,再無如此強兵!百年之後,或者已無人知道我江陵,可是我要他們記得,有這樣一支縱橫天下,無堅不催的忘歸!」
江陵雖是個女子,當此時,自有一種凜然氣勢。
她亦知自己失態,「叫你見笑了,父親剛過世,我便在這裡說這些事情……」
「沒什麼。」潘白華不動聲色的笑笑,「有機會,帶我去看看這支忘歸吧。」他向前走了幾步,忽又轉身由衷道:「阿陵,江世叔若知你如此,九泉之下,亦會以你為榮。」
當此亂世,卻又出了多少英雄。
這一日是朝假,潘白華也未回府,而是去了京城裡最為雅緻的一間茶樓,樓名退思。要了幾樣茶點,臨窗坐了。
如天下居、退思樓這等所在,其實均是潘家產業,不然清明初進京那一日,也不會帶南園去天下居。樓中夥計素知他稟性,靜悄悄送上茶點,隨即退下。
潘白華只取了一盞清茶在手,慢慢啜飲。他向窗外望去,此時天方破曉,但見京城內煙柳畫橋,風簾翠幕,處處景色如畫。
眾人相爭三十載,為的皆是這一片無限江山。
而我身在紅塵,又怎能免俗。
他拿了茶杯正自沉吟,忽見對面一間茶樓座間寶光一閃,一條人影輕飄飄自樓上一躍而下。
就算不提那熟悉身影,單那流動光芒他也看得仔細,正是他前夜為清明親手扣上的琥珀連環!
清明笑吟吟站在街口,恰是攔住幾個商旅打扮的行人,叫道:「燕然,你也進京了?」
其中一個為首的停住腳步,詫異道:「於冰,你竟然也在這裡!」面上亦有驚喜之色。那人三十齣頭年紀,高鼻深目,輪廓分明,雖是商人打扮,氣派迥異常人。惟其口音略有差異,並不似中原人物。
潘白華知其中必有緣故,於是隱蔽身形,靜觀其變。
那人身邊幾個隨從連使眼色,意欲離開。那人也自省悟,想到此行任務,方要開口,卻被清明搶先一步道:「三年前,那場比試不分勝負,你或是忘了,我可是一直記在心裡!今日相逢想是天意,正好再來較量一番!」
那人推辭道:「我今日不行……」一語未了,一道淡青色光芒已至眼前,凌厲如電,卻是清明根本不待他言語,一匕首已經刺了過來。
清明此刻右肩傷勢遠未痊癒,但他左手匕首之迅捷毒辣猶勝右手,此刻驟然一擊,那人身邊雖也有幾個護衛,竟是無一人看清那匕首來勢,阻擋更不用提。
那人曾與清明打鬥一天一夜之久,對他匕首路數亦有了解。這一擊劍氣縱橫,遠不似清明平日招數之無聲無息,殺氣竟是不屑掩飾。以他之能,竟也無法招架。唯有疾退數步,霎時只覺前心一陣寒冷,卻是劍透重衣,他胸前衣衫,已是碎成片片。
清明不依不饒,招式咄咄逼人,分毫不留餘地。那人退得快,他身法更快,匕首鋒芒始終不離那人胸前三尺之內,不待他還手,又是兩匕首刺出,劍光破空,勁風呼嘯。
為這連環三擊,那人竟被逼得連退了一十八步,只因退得疾了,長街上一行青磚直被他踏得粉碎。清明長笑出聲:「燕然,原來你也不過如此!」
那人在戎族中刀法幾無對手,身份又不同。他自來心高氣傲,何曾受過這等屈辱!起先還因身有要事,意圖忍讓,此刻卻是再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抽出腰間佩刀,一刀劈下。
這一刀刀光烈烈,實有石破天驚之威。
潘白華在樓上觀戰半晌,心中不由驚訝,他對清明何等了解,一見之下便知清明哪裡是比試武功,分明是以命相搏!
再看那人刀法亦是十分精湛,大開大合,不以招式而以氣勢取勝。又見那人手中佩刀青光閃爍,間或與清明手中匕首相擊,龍吟隱隱,實是一把絕世的寶刀。
「燕然……燕然……」潘白華把這名字默念數遍,忽然想起一個人來。再一回想那人口音及容貌舉止,並與清明從前言語對照,不由暗叫一聲:「原來如此!」
清明心思,霎時他已明白大半。
然而以小潘相之心計決斷,一時之間,竟也猶豫起來。
長街之上,清明以快打快,片刻之間,與燕然已鬥了近百招。
清明起初那連環三擊,實已耗去他一半氣力。他口中雖長笑,心中卻已暗驚:未想三年未見,燕然功夫竟也進益至此。此刻百招將過,莫說時間拖不得,就是自己身體也難長久支撐。他素來下手無情,對人對己皆是如此。一念至此,更不猶豫,匕首交至右手,左手食中二指交疊,並指如劍。
那是段克陽的畢生絕學——失空斬。
段克陽一生武學精華,皆在於此。這失空斬其實是一種無形劍氣,斷金裂石,無堅不摧。論到清明的外家劍法,實已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但內家功夫卻殊為平常,這一半是他天資所限,一半也是他無心於此。失空斬段克陽雖也傳了給他,但以清明內力,卻尚不足以施為。
此刻清明被逼至此,再不顧其他,拼了身受重傷甚至武功盡廢,也要將燕然置於死地。
潘白華見清明如此,暗叫「不好」!他自是識得其中厲害,只是他身在樓上,又如何阻止?
燕然見清明忽然棄了匕首。雖不曉得其中緣故,也知必然有異。他微微冷笑,長臂又是一刀砍下,刀光凜冽,金石之聲鏗然大作。
正在這電光石火之間,忽聞長街一側,遙遙一聲簫鳴。
簫聲本應是低沉纏綿,然而這一聲卻如丹鳳長鳴,清厲激昂,大有動人心魄之意。清明燕然聞得這簫聲,均是一怔,手中招式不由緩了一緩。
一道青色瘦削身影便在這一緩之餘,晃入二人之間,身法之快直是匪夷所思。他隨手拋去已斷成兩截的竹簫,伸手拭去唇邊血痕,卻是自身也被簫聲震成內傷。
一瞬之間,一道銀光破空而起,正是聞名京城的銀絲軟劍。青衣人面色蒼白之中猶是鎮定,聲音寒冷若冰:「京城內,禁止私鬥。」
這青衣人正是青梅竹,在他身後,猶跟著十幾名大內高手。
清明佇立片刻,知事再不可為,忽然想到初遇青梅竹時,他說得也是這樣一句話。再忍不住,哈哈的竟笑出聲來,沒笑兩聲,一口血又湧上來。他性子高傲,殊不願人前示弱,然而這口血來勢猛烈,一半雖被他咽下,一半仍是沿著口角邊緩緩流了下來。
燕然與他從前相識,交情不薄,方才這一場打鬥對他來說實在是有點莫名所以。見清明受傷,於是上前一步,意欲詢問。
清明卻也即刻伸袖拭去血跡,若無其事笑道:「梅侍郎,你好。」
青梅竹皺一皺眉,正要開口,卻聞一個溫文聲音道:「於冰,這位燕然殿下乃是戎族顯要,又是進京使者,你怎地這般不知輕重,竟敢與他比試,還不快些賠罪!」正是潘白華。
青梅竹一怔,心道戎族使者進京一事只在最近,進京后先找到太師,太師幾次密奏,昨日皇帝才答應使者入宮密談和議一事,這消息十分隱秘,小潘相怎麼便知道了?但他亦是個十分聰明之人,面上仍是一片冷淡。
他卻不知,戎族一事,竟已被清明推測到了八九不離十,只是今日長街上清明與燕然這場變故,卻也著實是個巧合。
眼下他雖不知清明真正身份,卻早已料到他和南園多半便是玉京使者,心中暗道:這倒有趣,這條長街之上,竟然彙集了當世的四大勢力。
青梅竹心中思量不提,再說清明又是何等機變之人,聞弦歌而知雅意,連忙笑道:「實在對不住,我並不知中間這些干係,燕然你不怪我吧!」
那燕然生長大漠,性子豁達,見清明語氣十分誠懇,一時也只當他方才不過急於較量,手下失了分寸,也未多想,便道:「我沒怪你,只是……」
潘白華笑道:「果然殿下寬宏大量,好在於冰也是不知者不罪。燕然殿下,梅侍郎,想必你們尚有要事在身,我先告辭了。」不由分說拉著清明便走。
青梅竹口唇微動,似想說些什麼,但終未開口。
二人直到了京城一個偏僻之處,方才停下腳步,潘白華放開清明,嘆一口氣:「清明,你實在是膽大妄為到了極點!」
縱是清明一世的聰明洒脫,此時也只得勉強笑道:「你都猜到了?也罷,只是我雖是一時衝動,你卻也難說我做得不對。」
這句話說出來,潘白華卻也默然,停了一下方道:「那時你與我說的那個戎族武士當是燕然,你可是那時便知他身份?」
清明頷首,道:「是,那日比試之後,我與他也曾把酒相談,那時他方道他乃是戎族中的第三王子燕然。但他並不知我真實身份,只當我是一個江湖上一個叫於冰的流浪劍客。」
清明在街頭乍遇燕然,他既知燕然身份,又知戎族使者進京一事,兩下一對應,燕然這次所為何來真是昭然若揭。若是這位戎族三王子在京中猝死,和議一事定不可成。又見此刻燕然身邊隨從不多,實是絕好一個良機。故而清明甘冒奇險,當街行刺。
若想破壞和議,自然也有其他辦法,但今日這一時機實在太好,另外清明私下卻又存了另一層心思:靜王上書一事既已成空,眼下形勢又不利,他實不敢保證小潘相還能繼續相助玉京。這當街行刺,其實亦有隱隱相迫之意。
二人默默相對,心中曲曲折折,均是存了多少心思。
潘白華執起清明左手,見掌心傷口方要長合,卻又在方才打鬥中磨得一片模糊。這次比不得方受傷時,須得即刻清洗。一抬眼卻見不遠處一座小小禪院,上書「明月禪寺」四個字,遂到:「清明,我帶你去處理傷口。」
方要舉步入內,卻聞一個人道:「施主,且慢。」
二人一同轉身,卻見身後立著一個三十七八歲的僧人,方面大耳,一臉紅光,渾不似個高僧模樣。清明見有人來,便即笑道:「大和尚,你有何見教?」
那僧人合掌笑道:「貧僧月照,乃是這所寺院的方丈。」
清明道:「哦,原來是一位有道高僧。」他刻意把后四個字咬得極重,那僧人卻全不在意,道:「這位年長些的施主入寺倒是不妨的,倒是施主你卻不可。」
清明笑道:「佛法有雲,眾生平等,我為何便進不得?」
那僧人正色道:「施主印堂上血光衝天,平生殺孽太重,故而進不得這清凈之地。」
清明面色一變,隨即如常,道:「所謂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又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和尚怎可嫌我有殺氣。」
那僧人笑道:「凡所有相,皆是虛妄。施主是大有慧根之人,若能放下以往種種,必成大善。」
這僧人外表俗氣,然而這一句話說出來,卻也見得是個修為頗深之人。
清明一怔,忽然大笑起來,「我放不下。」
那僧人聞得此言,也是一怔,道:「若放不下,施主需知天道循環,日後定有果報。」
清明一挑眉,笑吟吟道:「隨他去!」拉著潘白華便走。
二人向前又走了半里,此處已近城郊,遙遙幾十株楓樹成林。卻也詫異,此時尚未入秋,那楓林卻紅得如著了火一般。清明停下腳步,笑道:「這個地方好。」又自懷中掏出一個扁平銀瓶,「裡面是烈酒,拿它洗傷口就成,我見和尚要頭疼的。」
潘白華默默無語,打開瓶蓋為清明處理傷口,烈酒沾膚何等痛楚,清明也不在意。只包紮完了,他忽然開口道:「我些年殺人太多,手段太狠,若有果報,也是常事。」
他聲音不似平常,竟有種說不出的寂寥疲憊之意。
潘白華伸手用力扣住清明手腕,卻驚覺他腕骨突出,入手冰冷,硌得掌心十分疼痛,他卻牢牢扣住了再不鬆手。清明一怔,也不掙扎。
「笨小孩,你……你莫要胡說。」
清明微微一笑,眼望遠遠一帶楓紅似火,忽然輕聲哼起了小調。這一曲小調潘白華和南園都常自他這裡聽到,卻從不知唱詞。
生在陽間有散場,
死歸地府又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
只當漂流在異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