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青梅竹
抱著一大摞書,清明興沖沖地走進客棧。
「南園,買了一堆你最喜歡的書回來了!哎呀果然是京城,連這種東西也多的很么……」
「清明,你給我小點兒聲……」不知道的以為我有什麼不良嗜好呢……
「咦,一個大男人,看這種東西有甚麼奇怪的?」聲音不見小,反倒刻意提高。
南園兩三步跑過去,一把把清明從門口夾過來。
南園,玉京城中有名殺手,武功卓越,沉穩守禮。然其生平最大愛好乃是——看市面上流行的所有話本傳奇……
知道這件事的不過身邊幾個熟悉朋友,如烈楓這般穩重誠懇之人,雖然也覺得未免有點不可思議,但也不過一笑而已。惟有清明,非但不時興緻勃勃地去幫南園搜集,自己也跟著看,看完了還要點評一番,只是他那點評,未免太也讓人哭笑不得。
「南園,你說為什麼所有傳奇里的主角跳了崖都不會死呢,我那次從樓上掉下來還會摔斷三根肋骨?」
「……」
「南園,你說為什麼他們什麼都不用做就用美女自動靠上來,我去吃個花酒還得自掏腰包?」
「……」
「還有啊,你說他們還真好命,受了傷一定會有漂亮女孩子來救。我受了傷就只能躲到客棧里,店小二還總是長得象只猴子……」
「……」
「南園……」
忍無可忍,南園起身,一掌打暈,拎衣領拖走。
據說玉京南園之成名絕技留風掌,舉重若輕,分寸拿捏的極准,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只是當此時,南園卻實在沒有看傳奇的興緻。
那一日他被潘白華帶至小亭,與那位范先生談了良久。他雖料到此人當是相府一個極重要的人物,但畢竟不敢輕易吐露實情。兩個人兜兜轉轉繞了許多圈子,皆是互相刺探。這一場交鋒,實不下於平素刀光劍影。
直過了一個多時辰,方見清明自精舍里出來,倒是一派神清氣爽。潘白華拱手相送,竟是就此告別。到了客棧,清明方說潘白華已答應相助。
「你是怎樣勸他應允的?」南園也曾問到這點。他原想此事必定棘手之極,如小潘相這等人,出身顯赫,成名又早,等閑的富貴財帛他根本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受人威脅,卻不知清明怎樣輕易便說動了他。
「勸?我沒有勸他啊。」清明奇道。
「什麼?」
「其實不用勸他,小潘相和石敬成在朝里向來明爭暗鬥,爭權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現在說不得還是那位石太師勢力強些。這次正是個機會,石敬成說要戰,他自然要和。」
南園細細咀嚼著這幾句話,想到深處,不由得心裡一寒。
「那我們到這裡,其實也沒什麼用處。」他搖頭苦笑。
清明眼神一變,卻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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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其實也想到了我會主和吧,清明。」
「嗯。」清明老實點頭。
「那位段軍師大概也是早看出了這一點吧?」
「恩。」清明又點點頭。
潘白華微微一笑,「如今寧王血脈已斷,玉京城守得了一時守不了一世。這一次撤軍,下一次又當如何?我看,那位段軍師派你們前來,只怕不只這一次撤軍那麼簡單吧。」
「不是『你們』,是『你』。」清明糾正道,「其他的,南園也不知道。」
「連南園也不知道?」潘白華面上笑意不變,「若是連他也不知,只怕玉京城中其他人,甚至連烈軍,都不知你這次進京的真實目的吧。」
清明也笑,卻不說話。茶杯剛被拿走,他隨手抓了潘白華的茶水來喝。心中卻暗驚,此人心思機敏,見微知著,舉一反三。竟比數年前還要厲害了許多。
「難為你了。」
這一句話段克陽不曾說,沈南園不曾說,烈楓不曾說,居然從潘白華口中說了出來。清明神情不變,心中一時間竟有那麼一點感動,卻又在聽到下一句話時,那為數不多的一點感動完完全全地煙消雲散。
「論到武功才智,你當此任務原是上上之選。然而你身份迥異,欠下朝里幾十條性命。那位段軍師倒也真捨得,還是……」他轉頭看向清明,一雙俊秀眼眸深不可測,「你我相識之事已被他得知了?」
「我可沒告訴過任何人。」清明終於開了口。
「他若刻意查你,也並非查不出來。」潘白華神色沉靜如水。
清明看著他,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好了好了,這麼尖刻不像你,明知道這麼挑撥也沒用的。」
「我這次的話,倒未必是挑撥。實情相告而已。」遭清明這麼無禮相駁,潘白華也不生氣,語氣依然溫和。
「我知道……」清明還是笑,「老實說,我不想知道軍師是不是知道你我相識——因為無論怎樣,我還是得照做我的事,所以,還是不知道的好。免得自己想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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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書往床上一扔,清明忽然也有點沒了興緻。
「我出去走走。」
「喂,清明……」南園在他身後叫道。
「不用擔心潘白華,」清明轉頭一笑,「朝里的事,他比我們懂,奏摺讓他去上,你我靜觀其變就好。」說完這句話,他已出了門。
可是,我擔心的人是你。
但是南園並沒有機會把這句話說出口。
說話的時候心裡還沒數,不過出了門,清明已經想好了去什麼地方。
想好了,走的自然就快些,只是剛轉了一個彎,清明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哎……你真是……」被撞的人又好氣又好笑,「怎麼這個走路不看人的毛病還沒改啊!」
聲音很是溫和熟悉,清明一抬頭,恰看見了一個眼下最不想見到的人。
「呵呵,潘白華,你好,你好。」清明笑得頗有點僵硬。
「你要去哪裡?」潘白華笑得比他自然多了。
「隨便走走,隨便走走。」總不成說我是想去靈犀那裡吧……
「巧得很,我眼下無事,正好帶你領略一下京城風光。」
我不要領略京城風光,我要去看美女啊——
二人一路行來,潘白華穿了件月白長衫,溫文俊雅;清明因為方才抱了一堆書,衣衫壓得滿是皺紋,閑散不羈,卻也另顯風流。這樣走在一起,倒也是道好風景。
「清明,最近這幾年見你,倒比原先笑得多了。」
「是么?」清明微笑。
「可是反不如最先識得你那時,冰著一張臉,又驕傲又凌厲的樣子。雖然笑的比現在少,至少真得多。」
清明一張臉,霎時真的僵硬起來。
這個人,雖然平素溫文爾雅,但是偶然一句話,卻著實尖刻得很。
他無意回答這類問題,隨手向上一指,「喂,你看那個人是誰?」在清明,原是為了轉移話題,隨手亂指的,豈知這樣一指,茶樓上當真有一個人站起身,微微躬身為禮,「潘相。」
大街上人聲喧嘩,這個人聲音不大,卻清晰無比,不偏不倚直傳到耳里。非是高手,不能如此。
清明一驚,向上看去。
茶樓窗邊,坐了個極瘦削的年輕人,不到二十歲年紀,一身青衣,逆了光看不分明容貌,單見輪廓,卻是清秀到十二分。
潘白華卻也回禮,道:「梅侍郎。」
二人眼風相交,一掠而過。
「這是什麼人?」待到那個青衣人回身坐下,清明方自問道。
「京城裡有名的才子,他十六歲就中了探花。」潘白華淡淡道。
「探花啊,有一次殿試自然就有一個,這算不得出奇。」
「眼下此人任吏部侍郎之職。」
這是極有實權的位置了,想不到那青衣人年紀輕輕,竟至於此,清明點頭,「這倒還算有點來歷。」
「他還是太師石敬成的義子。」
「啊?」清明一愣,隨即點頭苦笑,「算了,我知道他是誰了。」
「是么,」潘白華微微一笑,「我想你也該知道,有多少人等著看玉京第一殺手和京城第一高手的對決呢。」
青梅竹,太師石敬成最重要的心腹,一手撫養成人的義子。
十六歲高中探花,眼下官拜吏部侍郎之職,人稱京城第一高手。
「甚麼事都冠上個『第一』的名號,很有趣么?」清明笑道,「這名號明顯不合理,青梅竹是石敬成一手教出來的,他若稱第一,他義父又算什麼?何況——」他偏了頭看看潘白華,「只你的武功,也決不在他之下吧。」
潘白華眼神一變,正要說話,清明趕緊跟上一句:「罷了,以你的身份,要是靠著自身武功去打拚,倒成笑話了。」
「清明,我並非此意……」
正說著,忽然茶樓上一聲響,一襲青衣輕飄飄從樓下直落下來。
清明自恃輕功高妙,然而看到青梅竹適才身法,也不由得心中暗贊一聲。
「他總不是剛才聽見我說他壞話,所以從樓上跳下來吧?」清明轉頭問道。
潘白華真真拿他無可奈何。
隨著青梅竹自樓上跳落,又是幾聲響,五個人自樓上也跳下來,各人持一把奇形兵刃,雖不如青梅竹身法那般輕盈無息,氣勢卻頗為強盛。
「青梅竹,你年紀輕輕,有何本領自稱京城第一高手?」為首那人喝道。
「若是你能打過我們兄弟,倒也罷了,不然,這名號就讓給我們好了!」另一人冷笑道。
「青梅竹,你到底有膽沒膽,懦夫!」更有人口出辱罵之詞。
青梅竹靜靜站在圈內,他身高與清明相仿,削肩窄腰,身姿清瘦。一襲青衫穿在他身上頗顯寬大。他雙手籠在袖中,一雙眼睛冷冷的毫無表情,半晌,方道:「京城內,禁止私鬥。」
那五人冷笑一聲,發一聲喊,各持兵器,圍個半圓衝殺過來。
青梅竹依然靜靜站在那裡,直至五人逼近,忽然後退一步,右臂倏出,周圍眾人只見一條銀線破空而起,瞬間而收。那五人衝到他面前,忽然靜止不動,隨即向後倒去,只頸中一條清淺紅線。
只一招之內,這人竟已殺了五個江湖豪客。
一旁的清明卻看得清楚,青梅竹方才所使的兵刃,原是一把一直藏在袖中的軟劍,劍刃呈銀色,鋒利無匹,只是劍身太也窄細,大概比筷子也粗不了多少。
轉過身來,青梅竹又向潘白華施了一禮,一雙眼卻直盯在一邊的清明身上。清明若不在意,笑嘻嘻地看著他,近處看來,這人極秀氣的一張臉,若不是那一身的冷漠,單看眉眼,竟有幾分像女孩子。
最後青梅竹並未說什麼,又仔細看了他一眼,徑自走了。
「武功確實不錯。」清明感嘆道,「難得是他極會把握分寸,那一劍實是恰到好處——只把人殺死,卻連血都不流一滴——他真是多一分力都不肯用的。只可惜……」
「可惜什麼?」潘白華問道。
「他煞氣太重了。」清明平平靜靜地說,「我可不想和他打,這人看樣子和我一樣,只會殺人的武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