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涉江采芙蓉
次日,會芳居。
傳說中千金難得一顧的美人靈犀,此刻卻正對著兩個外鄉人殷勤相待。
這兩個外鄉人,自然就是玉京南園和清明雨了。
「好生雅緻的所在!」清明剛一進房,便立刻贊道,隨即又自悔失言似地笑道:「也是么,只有這樣的所在,方配得上靈犀小姐這樣的人品。」
靈犀嫣然一笑:「只怕是地方粗陋,入不得二位公子的法眼呢。」說著親手奉上香茶,又取了只橙子,用一把小銀刀破開,分予二人。
美人如玉,並刀似雪,好一番旖旎情景。清明嘆道:「『縴手破新橙』么,我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靈犀抬了眼,流風回雪似地輕輕一瞥,卻道:「聽聞於公子遊歷天下,見識廣博,卻拿我這尋常人物來取笑。」
清明微微一笑,「走的地方多些或是真的,只是我見了小姐,竟是眼中再容不得他人。小姐說,這可如何是好呢?」
靈犀看他一眼,半低了頭,卻是掩袖輕悄一笑。
一旁的南園,卻已頗顯窘迫。
他不比清明,從來少涉這等風月所在。雖也事前與清明商議,卻被清明輕飄飄一句「在會芳居與小潘相見面,總比在客棧或是相府好遮掩的多吧」堵了回去。然而此刻見了二人調笑,心中不由叫苦:原來又被這傢伙騙了去,他哪裡是想遮掩,不過是想見美人罷了!
正手足無措間,一聲門響終是救了他,一個素衣人推門而入,風儀都雅,正是潘白華。
「潘相……」靈犀站起身來,深施一禮,輕輕退出門外。
南園和清明也不由站起身來,神色凝注。
「皇上的旨意下來了。」潘白華也不禁苦笑了一下:「擁雪城十萬大軍暫且按兵不動,由副將代為統領。」
「什麼?」南園不由出聲,石敬成潘白華一主戰一主和大家早已瞭然。本想這次旨意一下,要麼改派將領,重新出戰;要麼就此撤軍。誰知這位皇帝竟下了這麼一道不尷不尬的旨意,要知飛龍騎上上下下向來只服陳玉輝一人,派一個威名素著之人前來或有可說,單是一個副將,根本轄制不住。
更何況這樣原地待命,除了浪費糧草之外,根本不會起什麼作用。若是玉京軍隊此刻反而攻來,又或軍中自行鼓噪,那後果……
南園搖搖頭,心道這一位皇帝雖不見得是個如何英明的人物,卻也並非庸主,為何卻下了這樣一道旨意?
他這一邊思量,清明卻問道:「旨意只有這些?」
潘白華點頭,「只有這些。」
二人對視,均知這一道旨意中定有蹊蹺,但究竟是何緣故,以小潘相之機敏周詳,清明雨之聰明靈動,卻是均參詳不透。
潘白華沉吟道:「既已如此,或者我們只有先走一步了。好在旨意中只說軍隊仍駐擁雪城,這一局尚不算輸了。」
清明眼珠一轉,笑道:「你既如此,想是已有了準備吧。按原計劃走么?」
潘白華也笑道:「正是,馬車現候在外面。」
南園雖聽得不明所以,但知清明已定了主意,也略放下心來,於是一同出門。
門外停著一輛半舊黑漆馬車,雖不甚華麗招搖,但那一種氣派,卻是旁人怎樣也學不來的。
這正是世家的不同常人之處。
靈犀斜倚門邊,遙遙看向小潘相離開方向,手執團扇慵懶一笑,笑意中卻有說不出的蕭索:
「每次都是如此,剛來了又走,這算什麼呢?」
**凡間獨家錄入**33掃描平平校對**
馬車內不算大,但布置得卻極為精緻舒適,一色雨過天青的裝飾,茶水食盒一應俱全,角落裡一隻小小香爐縈繞輕煙,素馨花的香氣若有若無,淡雅宜人。
在車內,潘白華方才徐徐道來:「原想這一步棋不必現在就走,但皇上這一道旨意下得莫名,也只得先行一步。眼下,需得靜王殿下為玉京上一本章,方有成功之機。」
「靜王?」南園一愣。
原來先帝兄弟極少,除了當年謀反的寧王,只有一個幼弟靜王。他與當今皇帝雖是叔侄,但年紀相近,早在未登基時二人就極談得來。偶發一言,無不聽從,富貴尊榮是不必提了。但這位靜王爺聞說性情古怪,平素又不理政事,對石潘派系之爭更是毫無興趣,潘白華與他向無交情,卻不知如何能說動他?
潘白華似已猜出他心中所想,微微一笑:「沈公子所料非虛,我與靜王並無往來,若我去說,大抵是不成的。但我有一個青梅竹馬之交,這人或者可以。」
「哦,此人是誰?」
「此人姓江名陵,眼下任京城禁軍統領與弓箭教習一職。」
他在「禁軍統領」後面加一個「弓箭教習」,實在是有點不倫不類,南園也不免奇怪,忽然心思一動,失聲道:「他姓江……莫非……莫非,他是當年圍城最為危急之際,一箭射死寧王的神箭江涉的後人?!」
潘白華頷首,「不錯,神箭江涉正是他的父親。」
南園坐在車內,不由用力握緊了雙拳。
江涉,雲飛渡。
只要是玉京人,沒有人不知道這兩個名字。
沒有當年江涉城上那一箭,寧王說不得已經攻入城中,今日之京華,不知為何人之天下;
沒有雲飛渡當年以命相搏,寒江一役阻住了二十萬勤王軍隊,也不會有小寧王這三十年之治,玉京這三十年繁華。
雲飛渡死時年僅二十二歲,傳說他性情剛烈,俊美奪人;不但自己平素好穿白衣,手下一萬五千飛龍騎也均著銀甲,馳騁天下,無堅不催,戰場上那一種獵獵風姿,天下沒有第二支軍隊堪可比擬。
時至今日,玉京城中不但有為他所建的多處祠堂,而且每處祠堂均是香火不斷,每日里前來叩拜瞻仰之人,亦是絡繹不絕。
玉京人有多敬仰雲飛渡,就有多恨江涉。
然而如今,南園卻知自己要去求懇一個江涉的後人。
他抬了眼,看向身邊的清明,清明卻也正看向他,安慰似地拍一拍他的手。南園深吸一口氣,也知自己方才有幾分感情用事,緊握的雙拳慢慢伸展開了。
潘白華恍若未見一般,只伸手取了一杯茶,輕輕啜飲了幾口,待南園神色復常,方道:「其實真正要求懇的人,反應說是江涉才是。他是靜王的老師,靜王可以不聽當今皇上的話,但是這位老師的話,靜王卻一定會聽。沈公子大概會問,既是如此,為何不直接去找他幫忙?只因江涉這幾年已是絕跡不見外客,只江陵是他的唯一傳人,對其頗為疼愛。故而我們去找江陵,倒還有幾分把握。今日早朝之後,我已和江陵談過此事,他執意要見見你們,眼下正在演練場等候。」
南園心道:這又是何故?演練場人多眼雜,若是在相府或者其他什麼地方見面,豈非安全方便的多?但他只是這樣想,清明卻已問出了口。
潘白華微微苦笑,放下手下茶杯:「這個人,是從不在其他地方見客的。」
馬車前行了半個時辰左右,終是停下。三人相繼下車,眼前好大一片開闊場地,白沙鋪地,十分齊整,周遭並無閑雜人等,原來已是進了演練場。稍遠處一片綠樹成蔭,另一側則以圍牆隔出一塊地界,裡面隱有沖喝之聲。潘白華道:「二位先在這裡等候片刻,我先去見了這位朋友,再請幾位相見。」說著轉身而去。
南園笑道:「這個江陵,倒是好大的架子。」卻見清明在一旁沉吟不語,便問道:「清明,你在想甚麼?」
清明抬頭一笑,不置可否,卻忽然道:「南園,我有件事想問你。若是玉京哪一日沒了,你待怎樣?」
南園一驚,道:「清明,你胡說些甚麼?」
清明笑起來:「你看,我是玉京城裡生長大的,你卻是軍師當年從寒江上飛刀沈家要過來的,說起來倒是我關係近些,怎麼我沒說什麼,你先氣急了?」
南園怒道:「這種事怎可隨便拿來玩笑?」
清明斂了笑容,神色平靜:「本朝開國不過二百餘年,玉京城至今不過三十年,有成必有敗,有生必有死,怎說是開玩笑?南園,我且問你一句,若是玉京不在,又或玉京不復今日之玉京,你又待如何?」
南園愣了一下,這幾句話,幾是清明兩年來極難得的認真之語,雖覺他實是大逆之言,卻竟然不知該如何斥責,他想了半晌,方道:「我不知道。」
真的,清明,我也不知道。
二人悄然立於白沙之上,一陣輕風在他們之間倏然掠過。
忽有一個兵士走來,行一禮道:「二位可是沈、於兩位公子?
江統領正在那邊等候。」於是引二人到那片綠樹成陰之處,另有一個較小的演練所在。到了門前,那兵士只是守在外面,由得二人推門而入。
一進門,方見內里亦是白沙地面,三百步左右長短,盡頭放著幾隻箭靶。場內並無他人,潘白華與一人站在當地,因所處方位不同,唯見得兩個背影。但見那人身形並不高大,穿一身亮銀鎖子甲,腰間佩著弓箭,南園心中暗想:此人定當是那江陵。
聞得腳步聲,潘白華和那人一同轉過身來,潘白華笑道:「來來,我與你們引見一下,這二位公子便是沈南與於冰;而這一位,正是江陵江統領。」
那江陵施了一禮,卻未多言。
而清明和南園兩個,卻是愣在了當場。
這一轉過身來,方見那江陵二十六七歲年紀,容顏端正秀麗,神情清淡如水,只眉梢眼角頗有滄桑之意。然而這些都在其次,這一位神箭江涉的唯一傳人,京城禁軍統領兼弓箭教習,竟然是一個女子!
無論是京師還是玉京,從未聽說過女子可為官或參軍之事,更不用說任如此重要官職!這個女子竟至於此,該是何等的艱辛,又是何等的了得!清明忽地想起潘白華微微苦笑,說江陵從不在演練場之外見客之言,此刻方瞭然那話中深意。
也正當此刻,方顯出清明雨應變之快,他錯愕也不過一瞬間,隨即躬身為禮,神色肅然,「於冰見過江統領。」亦不多話。
南園也自恍然,急忙一同躬身施禮。
須知如江陵這般女子,能至今日必然經過許多常人無法想象之艱難困苦,要強心與自尊心也必然比常人超出許多,故而清明半點不敢顯露輕佻之色,反是加倍的恭謹守禮,以示尊重。
果然江陵微微頷首,神情雖沒甚麼顯著變化,開口時語氣卻也頗為緩和,「兩位公子甘冒奇險,隻身入京,今日一見,果然均是十分了得的人物。」
清明微微一笑:「江統領過獎了,在下在玉京之時,便聞得統領箭術之名,今日得見統領,實是在下之幸。」
「是么?」江陵也微微一笑,「二位進京一事,已從潘相那裡略有所聞,事關重大,潘相之言語雖已足為保證,江陵不才,卻亦想見識一下玉京使者的本領。」她口中說話,手中卻極快的抽出一把箭來,並不曾數,微一瞄準,便即射出。
看她手中,也不過是一張尋常軟弓,並無其他出奇之處,然而這九隻箭一同射出,卻毫無滯澀。但見弓開如滿月,箭射似流星,九隻箭射出卻只聞一聲風響,圍著箭靶那紅心,八隻箭恰成一個圓形,最後一隻箭正入紅心當中。
江陵以一女子任禁軍統領之職,自有其驚人技藝。
而她方才那一番話雖未明言,意思業已十分明顯:玉京使者既是進京做如此大事,自身若無本領,又怎能讓人心服?那九箭之威,更是不言而喻了。
清明但笑不語,弓箭上本領,他自是遠不如江陵,身上暗器又大半淬毒,心念一轉,暗道:唯今之計,只有取個巧了。於是自懷中取出一把飛蝗石,隨手向空中擲去。
這一把飛蝗石看似雜亂,一無方向可言。忽然之間,一顆飛蝗石在空中撞上第二顆,兩顆一同轉了方向,又撞上第三顆,隨即便是第四顆、第五顆……頃刻間,七八顆飛蝗石竟是全部轉向箭靶方向,撲撲之聲連響,全部嵌入了紅心之中!
清明轉過身來,這一招其實是取了巧勁,以勁道準頭而言,尚不如江陵,但已是足以眩人耳目。他方要說幾句謙遜之語,身後卻傳來一個清越聲音:「好一招『連環劫』,唉……」
這一聲嘆息聲音極輕,卻充溢了感傷之情。
南園第一個轉身過來,他進門時眼見有親兵在門口把守,甚麼人竟能入內?這一抬眼,遙遙見得一個服飾華貴的男子推著一架木製輪椅,輪椅上端坐一人,烏髮白衣,身形十分清瘦。
正午陽光酷熱,唯有那一片槐樹下頗為清涼。綠蔭掩映之下,但見那人白衣勝雪,眉目如畫。
清明從前常與南園玩笑,說白衣有三不可穿:年長之人不可穿、病弱之人不可穿、性情非洒脫者不可穿。當時南園猶笑道:「按你這等說法,天下間竟是沒有一個人可穿白衣了。」
便是清明自己,二十歲之後也少穿白衣。然而眼前這個人,清明所說的三條規則全然違反,卻無一人能把白衣穿得像他這般好看。
「啪」的一聲,江陵手中的軟弓直落到地上,顯是她也驚訝到十分,隨即便伏身行大禮,向輪椅中那白衣人低低地叫了一聲:「父親。」
這輪椅中的白衣人,竟是當年叱吒風雲的神箭江涉!
江涉微笑著點點頭,目光卻看向清明:「年輕人,過來談一下好么?」
清明眼神猛地閃爍了一下,臉上仍是一如既往的笑意,方才道:「前輩有言,晚輩自當遵從。」不待潘白華等人言語,徑直便走了過去。
江涉又向身後推輪椅那服飾華貴之人道:「阿靜,你也去那邊走走吧。」聲音不高,但語意之中,十分堅決。
「阿靜?」正走過來的清明也不由心中一動,莫非此人正是靜王?抬眼望去,見那人三十多歲年紀,身形高挑,五官雖不算得如何俊朗,然而輪廓深刻,氣宇昂然,自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派。
那人猶豫了一下,但終是放開了輪椅,向遠處走了幾步。
清明直走到江涉面前,此刻離的近了,更覺此人當真是風姿清絕,綠蔭處漏下光影婆娑,搖曳在他一身素淡白衣之上,更加映襯的眉眼如工筆細細描繪一般。江陵亦是個秀雅端麗之人,但與其父一比,又是相差甚遠了。
按說江涉三十年前成名,如今至少也是四十多歲,但從他相貌實是看不出確實年紀。清明見他面色十分蒼白,倒似久病不愈一般,又仔細看他身形動作,不由大為驚訝——
眼見此刻的江涉,不但是行動不便、身染重病,更似全無了武功。
他目光又轉到江涉放在輪椅扶手上的一雙手上:手指細長優雅,微微蜷曲,卻不見半分力度;指甲修剪的十分齊整,亦是毫無血色;惟有虎口與食指處一層薄薄硬繭,方能隱約窺見此人當年身份。
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這一雙手的肌膚顏色,那不僅僅是蒼白,而是幾乎已經到了半透明的程度,脈絡和血管都清晰可見,頗有幾分詭異。
留風掌,惟有南園的成名絕技留風掌才能致人於此。
但看江涉傷勢,卻已是纏綿多年,絕不可能是南園所為。退一步說,即使是今日之南園,亦不可能有這等功力。
當年是何等了得的一代風流人物,今日卻落到如此地步。
江涉、江涉。
清明忽然想起一首詩,一首很美,很古老的詩歌: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
只是那詩的結句實在是太過憂傷,似乎記得是:「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在這種時候,清明居然有閑心把那兩句詩在心中又默默念了一遍:「……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正出神間,卻聽得江涉的聲音悠悠響起:「年輕人好俊的功夫,你的老師……是段克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