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想也許這本來就是我的問題。和林老闆無關。
話說得少了,酒就喝得多了。轉眼又幹了兩杯,林老闆的醉意更重了,臉紫得有幾分像紫檀木的雕刻,臉上的笑容也凝固成機械的扭曲,好像被放進微波爐里烤變了形,看著有點兒不真實。
我使勁兒晃晃腦袋,頓覺一陣天昏地暗。我這才現,原來我也喝多了,腦子正像一台快沒弦兒的老式唱機,眼看就轉不動了。
我把酒杯放在桌子上,閉上眼做深呼吸,想藉此讓自己清醒起來。
再睜開眼,我看見酒杯里綻放的波紋兒。一瞬間,我竟然想到了海。
真是奇妙,從小酒杯里的一點點漣漪,竟然就聯想到了浩瀚的海。這大概就是酒的妙處,它雖然最終將令大腦癱瘓,但越是接近癱瘓,就越是變得自由,越是變得無拘無束。
我問:「林叔以前出海嗎?」
林老闆一愣,好像沒聽明白。我於是解釋道:「您以前在福建的時候兒,有沒有出海打過魚?」
「噢!」他終於聽明白我的問題,吃力地說:「有……啊!呵呵!不……打魚吃……什麼?窮死……人的地荒(方)!」
「有沒有遇上過風浪啊?」
「有……啊!好……大的浪!海……很會……期戶(欺負)人的,它花脾氣(脾氣)……會歡(翻)你的……船!」
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他瞪著眼,用手指著我,好像我馬上要出海,而他要給我忠告似的。
「那……怎麼辦?」我不禁被他引領著問下去,而我好像受了他的傳染,舌頭也開始有點兒不聽使喚了。
「去媽……祖廟磕頭嘍!村頭就……有一間!」他一字一句認認真真地說。
「那能……管用嗎?」
「噓!」他顫顫悠悠地把手指頭豎在嘴前,臉上布滿又急又怕的表情,「不……不可以這樣問哈,媽……媽祖聽……到會生氣啦!唉!」
他深深嘆了口氣,一臉懊悔地說:「以……以前我也不……」
他突然失了聲,只從舌尖兒唏噓著出氣兒,彷彿是破了窟窿的風箱。我的耳朵大概也不大好使了,我費勁聽了半天才聽明白,他要說的是「不信」。
他接著繼續往下說,可聲音卻變成了二進位――要不然就虛著聲音說話,要不然就跟咆哮差不多。反正只要動用聲帶,音量就大得無法控制:
「我擔(當)著媽……祖說過,要跟雲……妹……白頭……白頭偕老,可那是……那是小孩子鬧著……玩嘛,誰知媽祖也會單(會當)真……唉!」
他的臉愈地扭曲,樣子怪極了。我努力剋制著自己,可還是幾乎笑出聲兒來。我問:
「媽祖怎麼您了?她逼著您……成親了?」
「她……她……她歡(翻)……歡了我們的船!」
林老闆的聲音大得像在咆哮。他一拳砸在桌面上,震的盤子勺子筷子都跳起來,也驚得我渾身一抖,頭腦一下子清醒了很多,再看他紫紅的正在痙攣的臉,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好笑了。
「整整一夜啊,我們一……直在海……海上漂……」他嘴唇微微顫抖著,兩眼直勾勾的,目光穿過了窗玻璃,似乎又穿過了許許多多的房屋,一直延伸到夜幕籠罩的海面上。
他頓了頓,咽了口唾沫,繼續往下說:「那麼……擠的船……就要……要到了,馬上……馬上就靠岸了!我都看見燈光了!」
他混濁的雙眼,忽而又放出光芒來。
「我……知道……她也看……到那些光……。」
他突然頓住不說話,四周的空氣似乎也隨著他凝固了。他腮幫子鼓鼓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在漆黑的窗戶上,眼中的光漸漸膨脹再膨脹,直到破碎開來,好像洶湧澎湃的海浪,隨時會漫溢出來。
「可爛(浪)頭……高得像山一樣!」
他又開口咆哮,聲音彷彿直接從胸口裡滾出來,震得我腦人兒都有點兒疼。
「她……她……」
他連著說了幾聲,唾液的泡沫在他嘴角堆積著:
「她……給浪頭蓋住了!」
他忽地挺直了身子,脖子也挺直了,他把手伸向半空中:
「海爛(浪)太……凶了!實在是……太凶了!我……我找不到她,我……我看……看不到她!」
他大手不顧一切地向前伸過來。
「嘩啦――」一聲脆響,一個空酒瓶子落在鋪著瓷磚的地板上,粉碎了。
他彷彿如夢初醒,猛地坐直了身子,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問我:「我是……不是花夢(夢)呢?我好像花……了一個夢!」
我的腦子也幾乎要死機,所以不大明白他說了什麼,只覺得心臟給他震得怦怦地跳。我仰頭看看屋頂的吊燈,昏昏黃黃地晃做一團。我說:「我也要夢了。」接著,我一頭趴在桌子上。
我再醒來時已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號的清晨。
我躺在東升酒家門口留給客人等座兒用的沙上,腦勺兒底下墊著一件兒毛衣,毛衣上有濃重的煙味兒。我身上還蓋著一條毛毯,也帶著點兒淡淡的煙味兒。
林老闆捧著一杯茶走過來,他西服筆挺,臉上是那永恆不變的笑容,好像大街上的廣告畫,不論颳風下雨,不論酷暑嚴寒。
我突然有點兒懵。他昨晚說的那些話還清晰地留在我腦子裡。那翻船落水的是誰呢?雲妹?他與雲妹不是在媽祖廟裡玩兒過成親的遊戲嗎?後來又遇上風浪翻了船……這些事情到底有什麼聯繫呢?又或許,那本來只是他企圖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他以前不是也在喝酒之後,給蔣文韜和方瑩講過故事嗎?
又或者,他昨晚所講的那些話,只不過是我喝多了做的一場夢?
我條件反射地往飯館里掃了一眼,窗明几淨,沒一點兒昨夜的痕迹。那個挽著袖子,臉色紫紅,大聲喊著,流著淚的林老闆,竟如舊金山深夜的霧氣一樣,在明媚的陽光下飄散殆盡了。
我走出東升酒家,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上午,久經風雨的舊金山居然艷陽高照。
我回到s大時差不多是中午兩點。學生全都回家過節去了,宿舍區顯得格外的冷清寂寞。和千禧之夜的舊金山城相比,這裡簡直是另一個星球,全然不知也不稀罕知道今夕是何年,一切就好像錄像機被按了暫停,定格在期末考試的最後幾天。如果非要找點兒放假后才出現的新鮮玩意兒――我特意四處看了看――還真有,所有宿舍的大門上都貼著一張白紙,我門上也有一張,上面寫著:
「學校利用寒假輪流給宿舍打葯,徹底消滅螞蟻和蟑螂。打葯后請注意室內通風,二十四小時內不要在宿舍里停留。本宿舍安排的打葯時間:一月二日上午十點。」
我心中暗罵:二十四小時不能留宿,讓老子去哪兒睡覺?不過還好,葯是明天才打,今兒先睡足了,明兒晚上去實驗室打一晚上遊戲好了。
明明是大白天的,我這一覺卻睡得很死,一點兒情節也沒有,半個夢也沒做,直到隱隱約約地聽到鈴聲,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的。鈴聲越來越清晰,我猛地睜開眼,掙扎著抓起手機。
是方瑩,火急地要跟桐子說話。
「他昨晚不是跟你回去了?」我滿頭霧水地問。
「哪兒啊,今天一大早兒他就走了!我同學去s大辦事,他非說要回去做實驗,所以就搭順風車走了!」方瑩好一股子怨氣。
「一大早就回來做實驗?丫真有病!」
話是這麼說,可我心裡卻一點兒沒覺得不痛快。
「他真沒跟你在一起?」
「沒有啊,我騙你幹嗎?」
「沒說你騙我,哎!那他能去哪兒啊,家裡實驗室里都沒有!」
看樣子小女生還真著急了。我說:
「別急別急,你再想想,他走的時候說什麼了?你肯定他回學校來了?沒去別處?」
「肯定沒有!上午他還從實驗室給我打過電話。他說頭有點兒疼,說要回宿舍睡一會兒。我怕把他吵醒了,一直等到天黑了才又給他打電話,可宿舍和實驗室都沒人接,你說他能到哪兒去了?」
「可能買東西去了吧?也沒準兒在實驗室呢。實驗室里的活兒你又不是不知道,有時候兒騰不出空兒來接電話嘛。」
「嗯……可……我擔心……他不會是病了吧?」
「哎,別可是了,我這就去把他找著了不就得了?左不過實驗室和家裡吧,反正找到了就讓他給你打電話。」
「太謝謝了!太謝謝了!」
方瑩連著謝了兩遍,反而叫我心裡有點兒不是滋味兒。桐子本來不就是我哥們兒嗎?我認識桐子那會兒她還上中學呢。
我先去了實驗室,可沒料到屋門緊鎖著,旁邊兒的銑床車間倒是沒鎖門,可裡面連半個人影兒都沒有,巨大的銑床拾掇得乾乾淨淨,根本沒有剛剛被使用過的痕迹。我右眼皮突然跳了幾跳。
是左眼跳財右眼跳災?還是右眼跳財左眼跳災?
這我還真記不清了。我連忙狂奔出樓,跳上車踩油門兒往桐子家趕。
桐子宿舍門口的停車場空空蕩蕩的一輛車都沒有。四周安靜得連片兒樹葉也不敢往地上掉。天上正懸著半個黃里透白的月亮。街邊有盞路燈,一會兒亮一會兒滅的,好像正猶豫不決到底要不要徹底罷工。
我在門口上台階兒的時候絆了一跤,險些就撞上門上貼的紙條。借著街燈我隱隱約約看見那上面寫的日期――一月一日早晨八點半。沒想到懶惰的美國人也能在新年一大早兒來噴滅蟻葯。
滅蟻葯!我腦子裡好像突然劃過一道閃電,電流順著脊柱一直滑到尾巴骨。
我按了幾次門鈴,屋裡沒動靜兒。我用力地敲門,還是沒動靜兒。我乾脆使勁兒在門上拍,拍到手都麻了,屋裡還是一點兒動靜沒有!
我繞到房子的另一側,翻過木柵欄,用鼻子緊緊貼著卧室的玻璃窗,睜大眼睛往屋裡看。
屋裡很暗,模模糊糊的。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我看見床上躺著一個人!那不是桐子又是誰?
可他既然在家,幹嗎不開門兒?
我用力拍著窗戶喊桐子,可他一動不動地好像根本什麼也聽不見!我轉身看著空蕩蕩的校園,心裡好像有把火,眼看就燒到嗓子眼兒了。我從地上抄起一塊石頭朝著玻璃上砸,第一次沒敢使太大勁兒,因為擔心碎玻璃濺到床上傷著桐子,玻璃被石頭撞得咚的一響,卻竟然沒碎。第二次我再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照準玻璃使勁兒扔過去,嘩啦的一聲兒,碎玻璃已經撒了一桌子一地。
我顧不得玻璃碴子,爬上窗檯兒反手扭開窗戶把手,一腳踏上窗前的寫字檯,一股濃烈刺鼻的氣味兒立刻鑽進鼻子里。我從桌子跳到地上,幾塊碎玻璃跟著掉落。我兩步躍到門邊兒,按亮了燈。
和衣躺在床上的果然是他。
他緊閉著雙眼,眉關緊鎖,周身微微顫抖著,喉嚨里出可怕的快要窒息的聲音,臉色比窗外的路燈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