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吃完早飯,我開車把桐子和方瑩送回u大,然後又把蔣文韜送回家。在車上我問蔣文韜昨晚後來怎麼了,她說桐子和我都有點兒醉,所以早早就睡到沙上了,她和方瑩倒是和林老闆聊了很久。我說你們有什麼好聊的?她抿嘴一笑說:林老闆給我們講故事來著。
如果車子沒開到蔣文韜的宿舍,我可能會問問林老闆講了什麼故事,可偏巧車子開到了,而我又有點兒犯困,很想回家去補一覺。我和蔣文韜都是辦事利落的人,誰也不會因為一個無聊的故事而在一起多耗時間。
離開林老闆家時還是早晨,到家已是中午了。廚房裡正在鬧螞蟻。我自顧自地去浴室沖澡,只當沒看見。每年雨季這舊房子里都要鬧螞蟻,沒什麼稀奇,反正今晚螞蟻還爬不到我卧室里來。美國本來就時興人與動物和平共處,這裡白天松鼠到處亂跑,夜裡馬路上能看見鹿,清晨還能聽見夜貓子叫。
我很快入睡並且做了個夢,夢裡我手捏板兒磚沿著護城河飛奔,有個矮個兒小胖子在我眼前拚命逃,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可就認準了往死里追。突然居委會王大媽憑空冒出來擋在我面前,用她又短又粗的手指頭指著我鼻子說:高飛你小子以後遲早要進局子!我繞開她繼續追,終於把那小子給追上了。我一把拉住他后脖領子,這才看清楚原來他是炳湖,我高高舉起手裡的磚頭,可還沒來得及往下砸呢就聽見一聲慘叫……
我真的聽見一聲慘叫,像公雞打鳴兒――不,像鴨子學著公雞打鳴。我清醒過來,知道那是ebby,因為我又聽見他在廚房裡罵***。
我躺在床上得意,心想這下兒廚房的螞蟻用不著**心了。
然而事情沒我想象得那麼簡單。雨一連下了好幾周,沒一點兒要停的意思。緊跟著聖誕和新年臨近的步伐,螞蟻大軍也大舉入侵。好像它們也急著在千禧來臨之前找好安身的地方似的。
ebby從市買回強力滅蟻葯,說是噴過的地方三周之內決不會再出現螞蟻。但s大的螞蟻與眾不同,借著百年老校的風水,多少修鍊出些道行來,強力滅蟻葯只滅得了一時,過不了兩三天,螞蟻大軍隨即頑強反撲,ebby再去買滅蟻葯,如此反覆兩三回,ebby大叫著財力不支,我不得不進行經濟援助。又過幾個回合,蟻患未除,我和ebby卻雙雙被滅蟻葯熏得頭昏眼花,只好打電話向校方求助。校方連日接到急電無數,連忙許諾儘快和專業滅蟻機構聯繫,儘快拿出有效徹底的解決辦法。
就在我們奮戰在抗蟻第一線的時候,桐子依舊奮戰在銑床車間的毒氣里。
桐子家其實也是螞蟻泛濫,但這與他基本沒什麼關係――他的主要活動範圍就是教室,實驗室和車間。午飯由我給他帶,晚飯到我家戰決。眼看期末考試臨近了,他也開始採納炳湖的「四小時睡眠法」,那間僅供他睡覺的宿舍,跟他的關係好像結二十年卻絲毫沒共同語言的夫妻。我猜他那神神叨叨的政治系同宿也不大會關心螞蟻的問題,所以我常懷疑,桐子晚上睡覺的時候說不定就有螞蟻在他身上爬。只不過他最近實在太累,就算有他也壓根兒感覺不到。
期末考試結束了,連炳湖都回韓國過節去了。我以為桐子終於要歇口氣兒了,可沒想到他反倒更是加班加點兒地往實驗室里鑽。
桐子說,要趁著炳湖不在多出點兒結果。
他總算多了心眼兒,可炳湖不在也不等於大鬍子會出現。一個多月以來,他都很少在學校出現,出現了也只是風風火火地來講課,下課立即走人,那幫韓國人都望眼欲穿,根本輪不到桐子到他面前表現。
當然桐子也未必需要大鬍子的讚許。凡是他認定要做的事,多半要一條路走到黑,就算磁懸浮也甭想把他拉回來。
桐子一直忙到聖誕前夜,才又讓我把他送去u大,在此之前他和方瑩差不多有一個月沒見,不過每晚照舊情侶熱線,堅持給電話公司無私奉獻電話費無數。
然而情侶電話正如同戀愛中的許多消費,經常落得花錢找罪受的結果。林老闆家的晚宴,方瑩對桐子的表現自然是心懷怨言,再加上一連幾周不見面,少不了給他小氣兒受。特別是聖誕節前的兩個禮拜,桐子常在通話后憂心忡忡。問他緣由,才知是林老闆又給方瑩打電話,想要再次邀請大家去他家吃飯,順便慶祝千禧之夜。方瑩迫於桐子的壓力,好歹以期末功課忙為由推掉了。
以桐子的口氣,林老闆狡猾奸詐如童話故事裡的大灰狼,而方瑩雖比天真無邪的小紅帽多點兒心眼兒,但未必就十分安全。
我問:「你就覺得林老闆這麼有心機?」
桐子搖搖頭,卻冷笑一聲兒說:「他要是心機再多點,那我就趁早放棄吧。」
我問:「就算他有心機,方瑩能為了他甩了你?」
「甩了就甩了,有什麼了不起?」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兒,然後又補上一句,「我就受不了她整天拿我跟姓林的比。」
他就喜歡在我面前嘴硬,說得好像方瑩在他心裡無足重輕。可誰能把他的話當真呢?不是幾萬里寬的太平洋也一起拉著手過來了?我笑著和稀泥:
「那不是督促你嗎?」
「我不需要她督促!我自己知道我該幹什麼。我有目標!不需要別人給我建議!」桐子瓮聲瓮氣地說。沒想到我這句話倒讓他急了。看來林老闆夠不夠男人味兒還沒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方瑩到底更看得起誰。桐子的爭強好勝是我早領教過的,所以我決定換個話題。我問:
「你說千禧夜咱們怎麼慶祝?畢竟一千年才一次。」
他聳聳肩,臉上的表情好像這件事跟他根本沒關係。
我說:「跟你大哥去城裡看禮花吧?聽說千禧夜有禮花激光表演。規模空前!」
其實我也想不出千禧夜還能如何慶祝。有人預料千禧之夜就是世界末日,要真是那樣――我偷偷看看桐子――我倒是知道我該怎麼過了。
不過沒多少人相信世界末日的預言,倒是許多人都在擔心y2k。大家排隊把市的礦泉水一車一車往家推,好像一旦日曆從1999往2ooo這麼一翻,滿天的飛機都會跟熟透的果子一樣往下掉;而滿地資本主義的電燈泡都會一起憋掉;移民局的檔案恐怕會徹底亂成一鍋粥;而2ooo年出生的孩子弄不好會因為19oo年的案子去坐牢。其實大伙兒一股腦兒的瞎起鬨未必是因為擔心,這就好比去電影院兒里看恐怖電影,明知道是假的,可是還要一起抱著腦袋尖叫。
方瑩在電話里跟桐子生小氣兒的同時,沒忘了讓他也買上兩箱水,一箱給自己一箱給我。我問桐子你老婆幹嗎那麼關心我?他說想養著你唄我反正沒意見。我說肯定是怕y2k真的出了事你還得把水分給我,所以不如一次就都買夠了。他說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呢?我說我本來就不是好人以前沒人告訴過你?他搖搖頭說你真沒救了。
這y2k讓我想起唐山地震。唐山地震那年我三歲。記得我家牆上裂了個大縫。住地震棚我也記得一點兒,那些日子老下雨,雨水漫進棚子里,板凳拖鞋四處亂漂……
那是重大的災難,幾十萬生命一夜之間消失。可我的記憶里竟然覺得好玩兒。我知道我真的沒救了。這話其實不只一個人說過。
一聲聲巨響,禮花上了夜空。
耳邊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搖滾樂,各色的激光光束交織在一起,把黑夜籠罩的三十三號碼頭弄得好像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戰場。滿街的人都像喝多了劣質的二鍋頭――瘋得有點兒離譜了。
那是二零零零年一月一號的凌晨。
我有生以來從沒在街上見過那麼多人,而且還是在美國。人行道上擠滿了人,馬路上也擠滿了人,只要能落腳的地方都站著人,就連紅綠燈上也坐著人,人們好像地里待收的高粱,又好像葡萄架上熟透的葡萄,更好像重金屬搖滾樂里擁擠不堪的音符。大街熱鬧得好比dIsco的舞池,可沒有哪家dIsco的舞池能比這裡更熱鬧。
連轉身兒都困難的人群里,擠著我,桐子,方瑩,蔣文韜和一位遠道來看望蔣文韜的大學同學。這位同學衣著光鮮,一臉艷婦氣質,還真看不出是蔣文韜的貼心知己。
我們下午五點開車進城,把車停在中國城裡,找了家小店吃了越南粉,之後就一直在城裡瞎轉悠,一直轉悠到晚上九點多,開始向著碼頭的方向??。
越靠近碼頭人就越多。警察早把主要馬路都變作臨時步行街,但最後幾個街區仍擠得幾乎邁不開步子。
我們拿出在中國擠公車的架勢,拼了命地往前鑽。我打頭兒――打頭的當然是臉皮最厚的。也多虧了我臉皮厚,得以在午夜之前擠到了三十三號碼頭。
倒計時開始了,碼頭前的廣場連只老鼠都鑽不進去。
其實人貼著人的,誰跟誰靠一起並沒什麼稀奇。我右邊是桐子,前邊後邊左邊都是不認識的人。我知道方瑩和桐子手拉著手,我記得蔣文韜和她同學也手拉著手。我曾想要不要提醒蔣文韜,在美國即便是倆女士也不能手拉著手。一轉念,就算給人誤解又有何妨?今兒晚上這樣的不是看見好多對兒了?不光手拉著手還當眾抱在一起接吻呢!不但沒人指手畫腳,就連多看兩眼的也沒有,好像這很平常,根本就沒什麼可稀奇的。
午夜十二點,焰火轟轟隆隆地升了天。我們開始大聲喊新年快樂,可惜周圍太吵,只能看見口形,誰也聽不見誰的聲音。大功率的音響正在播放搖滾樂,滿街的人都跟著音樂扭動,我們也跟著扭,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避免被擠傷或者踩傷。蔣文韜那位同學的鞋跟兒太高重心不穩,鼻子上蝴蝶翅膀式的金邊兒眼鏡被擠掉了兩回。我手忙腳亂地給她撿,在亢奮的人群里彎腰低頭,感覺自己好像抗洪搶險的麻袋包。蔣文韜也戴著眼鏡,而且顯然比她同學的牢靠。方瑩沒戴眼鏡但我猜她戴著隱形,桐子也沒戴眼鏡可我知道他有點兒近視。可惜了夜空里的焰火,這場面也算百年一遇,錯過了這次下次估計就看不上了。
桐子突然彎腰劇烈地咳嗽,我聽不見聲音,只能看見他肩膀在劇烈地抖動。我想幫他捶背,可方瑩已然伸出手。桐子沒多久便恢復了正常,他站直了,方瑩伸手過去幫他理順頭,他似乎要躲卻又沒躲開,小女生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他的手猶豫了一下兒,終於落在方瑩小巧的肩頭。這個小片段在一片轟鳴聲中悄然地進行,我卻好像在觀看一幕短小的無聲電影。
桐子突然扭頭向著我。他幹嗎突然看我?我不知道。我立馬把頭抬起來,眼睛看向夜空。焰火一團團爭先恐後地爆裂,彷彿小時候往護城河裡扔一大把石頭,激出大大小小牽套在一起的水花兒。焰火稍縱即逝,就像是我宿舍里那台電腦在關閉時屏幕上瞬間閃過的白光。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按說這麼多人擠在一起不該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