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相對於水底的狂雷肆虐而言,水面上算是很平靜,不過是起了「稍微」比平常大一些的波浪而已。
「天哪;!這麼大的浪我可是這輩子第一次見著!」一個漁民張大口愣愣地看著十幾丈高的大浪。今晚鄱陽湖突然出現異常,狂風巨浪怒卷,還夾雜著悶雷從水底傳出,嚇得他們這些岸邊居民紛紛從被窩裡跑出來看個究竟。
「這哪叫大浪?比這大的我都見多了!」素來愛吹大話的老頭兒硬撐著場面,私下裡也暗自咋舌。
耿憨的漁夫則趕緊點上一束香,拜謝萬能的湖神暗中保佑,讓這場可怕的風暴沒傷害到自家性命財產。
漁娘們一邊催著孩子回去睡覺,一邊拍著胸口慶幸,幸好當家的沒遇上這麼大的浪,真是菩薩保佑,明個兒要去廟裡拜拜才行。
「奇怪!」在湖邊生活了一輩子的老漁夫搖著頭,萬分不解。這場暴風雨毫無徵兆便突然降臨,真是奇得很。幸好是晚上,若是白天,漁人肯定來不及回程,只怕是再也回不來了,幸好幸好!
突然一個黝黑漢子大叫起來:「不好!我的船!娘子,我們的船……」一直擔心地盯著他們家泊在岸邊的新漁船,眼看它被飆風巨浪捲起,狠狠地砸在岸邊岩石上,怎麼不叫他心痛?他半生的心血呀!
他的妻子死拖著他,不讓他出屋去,「別過去!別過去!孩子他爹,千萬別出去,會送命的啊!」阿彌陀佛,人沒事就好了!
「至少把漁網拉回來……」漢子不舍地望著漁船殘骸,他前些天剛用全部的積蓄換置的,這下子全完了!瞧著風浪稍弱了一些,他推開妻子,「我去撿回一些東西,別擔心,現在風小了,不會有事的。」不顧妻子的叫嚷,衝進了風雨中。貧苦人家日子難過,能省回幾毫就是幾毫。
妻子擔心地撲到門邊,拚命在風雨中張望丈夫的身影,突然看見他在漁船邊朝她招手喊話,可惜他的聲音被風雨聲淹沒了。出了什麼事?她拉緊衣裳,頂著風雨跑向湖畔。
「天哪!」到了湖邊一看,她驚恐又憐惜地瞪著昏厥在湖岸邊的一男一女,就說這場該死的暴風雨定會傷到人!「孩子他爹,他們……還有氣嗎?」
「有!快扶他們回屋去!」漢子忙著掰開那昏迷男子的手,瞧他渾身是傷,卻仍死死地抱住那個女子。
夫妻倆一人扛起一個,往屋裡走去。周圍其他漁家人發覺了他們,也招呼著跑過來幫忙。眾人七手八腳將遇難的男女抬進屋裡,乒乒乓乓地生火、燒熱水。找棉被、找衣物……簡陋的屋裡搖晃著暗淡的燈光,竟出奇地溫暖。
忙亂的眾人,誰都沒有發現,風雨中的漆黑湖面上一直站著一個黑色的人影。高大的身形穩穩地定在水面,絲毫不受洶湧波瀾的影響,不動如山,只讓寬大的披風獵獵地飛揚。絕世的面容已經不能用英俊來形容,他微噙著笑,像是睥睨著水底法力激蕩的龍斗,又像是悠閑地欣賞著岸上愚夫凡婦的眾生百態。
直到水中冒出那對男女,他才淡淡地挑起眉,冷眼看著那個男子奮力將女子帶上岸,力竭而撲倒在地上,然後被漁民發覺而救去。看著這一切,他一直未有動作,僅僅在眼中現出一絲興味,那男子倒沒什麼出奇,而那個女的,在這裡出現有些特別……
經過一番折騰,漁民們將救起的兩人安置好了,然後圍在旁邊嘖嘖稱奇。
走運呀,在這麼大的風浪中能回到岸邊,肯定是菩薩保佑!漁家大嬸當下決定明天替他們多燒一炷香,感謝神靈搭救。死生相隨,福禍與共。在那種情況下兩人還牢牢地抱在一起,啊,多麼恩愛!真羨慕!她好感動呀!漁家姑娘含淚,閃著夢幻的光彩。偷眼看向自己心中的他——不知換了他又是怎樣?向來寡言少語的漁漢子們也在興高采烈地討論著。這麼大的浪,他們究竟是如何游回岸邊的?在水裡昏迷過去,竟然沒吞進多少湖水。這又是怎麼辦到的?還有,在什麼情形下能奇迹似的不被巨浪捲入湖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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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三來睜眼看到的就是這種情景:自己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而床邊擠滿了人,充滿興味和好奇地盯著她,見她睜開了眼睛,更是倏地齊齊射出熱烈的目光照在她身上!「啊——」
「哇——」沒料到這姑娘的反應那麼大,眾人反而被她小小地嚇了一跳。驚奇地看到她無比敏捷地翻身,縮到床角,戒備地面對眾人。天啊,剛死裡逃生的人立刻就活蹦亂跳,真是菩薩顯靈啊!
時三來慘白著小臉,幾次欲施移形換位法術無果后,絕望地發現自己法力盡失。是了,這裡是岸上!在鄱陽湖區突然掀起的戰亂使整個湖的水族四處逃散,她和柳毅往陸上奔來。很幸運地,本來水陸間有結界隔離,但這片湖區的結界因龍君兄弟的法力衝擊而扯開了一道裂縫,所以她能順利地通過。卻沒料到結界處殘存的法力仍使她失去意識,更沒想到在陸上她的法力會失效!怎麼辦?沒了法術防身,這裡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都能傷害到她!
自認長得最和善的大嬸揚著笑安撫她:「小姑娘,別害怕呀,我們把你救回來了。你看,這裡是岸上呀,別怕別怕,我們不會讓你再碰水了。」
「不要!你別過來!不要靠近我!」時三來不領情地揮退她,閃身躲進牆角,更加瑟縮。好多人,陸上的人類,圍住了她,陌生的氣息,陌生的環境,而她完全感覺不到他們的善惡!失去賴以逃命的感應力,就像突然間變成了瞎子!
可憐的姑娘,她被嚇壞了!眾人憐憫地看著恐懼萬分的她,為了不再刺激到她,向後退離她幾步。「姑娘,你別害怕,我們不會傷害你的,千萬別害怕。」怎麼辦?該怎麼安慰她?眾人面面相覷,皆束手無策。
突然一人眼尖地指著柳毅,「他醒了!他也醒了!」太好了!眾人再一次讚歎菩薩顯靈的同時也都吊起一口氣,要是這書生也像那姑娘一樣驚慌害怕可就難辦了。
幸好,那書生很平靜,睜開眼瞧瞧四圍,露出輕鬆的笑容,然後坐起身很有禮貌地向眾人道謝。
呃,他的反應正常得太過頭了,反而又讓眾人小小地吃了一驚,「這……這位公子,你沒事了吧?」你推我搡之後,讀過幾天書的老頭兒成了代表,小心翼翼地發言:「嗯……我們在湖邊發現了你們,所以把你們帶到這裡來了……你真的沒事了?」這兩人的表現都不在他們預期之中,讓他們也緊張起來,尤其是這個書生,根本不像剛遇上船難的人。
「小生沒事了,多謝眾位搭救,大恩大德,容圖成報!」柳毅笑得更燦爛。
眾人慌忙搖頭,「不用不用!公子,不用了!」哇,這位公子說話一聽就是很有學問的樣子,他們這個窮漁村百年難遇到一個讀書人,當下敬畏萬分!
「眾位客氣了,不必稱公子,小生姓柳,單名毅,叫我柳毅就成了。」該好好謝一謝這些純樸的漁民們的,但他擔心著那邊恐懼中的時三來,「各位請讓讓,我想去看看那位姑娘。」
啊?哦!眾人愧疚地閃開一條道,好讓柳毅下床走向牆角。真是的,剛才他們竟阻著人家去探望他的小娘子,豈不是將他們的沒學問表現出來了?嗚,真是羞愧!
「時三來?我是柳毅,別害怕,我是柳毅,記不記得?」柳毅小心地靠近她。看她的樣子好像有點失控,害怕之色更甚於以往,想必是乍到陸上,不熟悉環境吧?
「柳毅……」時三來當然記得他,他帶著這屋裡惟一熟悉的氣息。跟以住一樣,還是害怕著他的靠近,可是……他的氣息……是這個陸上世界惟一熟悉的……猶豫間,已被他輕輕握住雙手,她顫抖著,卻沒有感受到應該有的懼意。怎麼辦?她的感應力真的失去了!
小心地握著她發抖的手,柳毅為冰冷的觸感皺眉,忍不住更進一步抱住了她的身子。果然,她全身都是冰冷的,於是他又抱緊了些,想讓自己的體溫傳到她身上。
時三來止不住地抖,她應該會驚慌的,她應該會害怕的,可是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除了不斷傳來的溫暖,她接收不到任何一絲不安的訊息。這麼說,她果真完全沒有法力了?
啊,好一幅溫馨的場面!善良的漁民們感動得要哭。這下沒事了吧?大嬸笑著上前拍拍時三來,「好啦好啦!現在沒……啊?」很驚訝地發現想表達善意的手又激烈地掙開。
時三來瞪著她,在她碰到她的瞬間,懼意強烈地流過全身!這是怎麼回事?
「嗯,抱歉。她不習慣接近生人,這次也著實受了驚。這位大嬸,真是不好意思。」柳毅賠笑地向眾人解釋。
「啊?不不不!是我們不對!是我們……」漁民們被書生的道歉嚇得手足無措,連連擺手。
嚇來嚇去的凡夫俗子當然不能發覺,在不遠處的半空中,有一雙魔魅的黑眸,正透過黑夜注視著他們。而且如冰的眸底竟浮上一絲難得的笑意。有意思,他正在可惜那場龍斗不夠精彩,幸好這邊有更有趣的人物。盯著屋內相擁的男女,唇角輕扯,呵,這下好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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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雷聲停了,狂風暴雨肆虐的鄱陽湖終於歸於平靜。
柳毅鑽出漁家小屋,後面跟著時三來,然後是漁家漢子和抱著娃娃的妻子。「大哥大嫂請留步,不必再送了。」住了三天,柳毅深深為他們的淳厚和熱情所感動,關係迅速進展到結拜兄弟的地步。
「嗯……真的要走了?不多留幾天?」漁家漢子訥訥地挽留,雖然在柳毅的說服下糊裡糊塗成了結拜兄弟,可是總當他們是貴客,打從心底尊敬著。人家是有學問的讀書人哪!
「不了。」柳毅笑道,「小弟兩人還有要事在身,實在不能多留,大哥見諒。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回來看你們。」自從聽他說要走之後,大哥說來說去只有這句話。
漁家大嫂扯扯丈夫,「柳兄弟有事,你就別拉著他。柳兄弟,一定要再來啊!」說實在的,她也很依依不捨。這三天來有個書生住在家裡,全村的人都在注視著他們家耶,突然間似乎榮耀起來,在漁村裡的地位大大提升!她想,在二十年以後,她還可以驕傲地對孫子說起:「二十年前,有個書生曾經在我們家住過!是個秀才哦!」
「一定一定!」柳毅微笑朝他們行禮,真的有些無奈,這漁村的居民對讀書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崇拜,在他們眼中,讀書人就是京城裡的大官,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任他怎麼解釋,還是一徑認為他是那種可以呼風喚雨、吞雲吐霧的厲害人物,總之,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對此他除了感嘆還是感嘆,他們——在水裡討生活的人,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在天地神明面前無比謙卑,雖然也有小小的慾望、有小小的狡詐,可是卻知天命,安然於自己的小世界。或許在水底神仙的世界呆久了吧,看回這些世俗的東西竟倍感親切,若不是急著去東海,真想多留一些時日。
聽聞柳毅要走,全漁村聞聲而動,全都跑來送行。柳毅兩人儘管已經被觀察了三天、討論了三天,此時盯著他們的眼光中仍然充滿了好奇。柳毅見狀也只有嘆息,難怪時三來一開始會被這種熱切的眼光嚇到!不過現在好多了,她已不會輕易受驚,但總也不肯讓柳毅以外的人靠近她。
「柳公子,你真的要走?再留幾天吧。」全體漁民祈盼地望著他。
柳毅苦笑,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那麼受歡迎,想來想去,只能歸咎到他們對讀書人的盲目崇拜。三天來,大哥的漁屋中訪客絡繹不絕,每家每戶都理所當然地貢獻出最好的東西來招待他們,惟恐怠慢了貴客。
「各位,柳毅真的要告辭了,有機會的話定回再來的。請留步吧,不必送了。」再這樣留來留去,天都黑了。
「哦,是。」不敢違逆他的話,漁民們乖乖留在原地,目送他們離去,依依不捨的表情像是被拋棄的小狗。
出乎所有人意外地,一直未做聲的時三來竟在此時走到漁家大嫂面前,伸出手,低聲對她說出第一句話:「這,給你。,』『啊?」漁家大嫂嚇得不輕,半晌才愣愣地低頭看她的手——
「啊!」時三來的手掌上托著的、竟是一把圓鱗狀的薄金片!在日光下閃著美麗的金光!
「啊!」所有人為之驚嘆,盯著它無法呼吸;這是什麼寶貝?
趁眾人還在痴凝之中,柳毅搶前抓過時三來手上的金片,替她塞到漁家大嫂手裡,然後拉著時三來趕緊跑,再不走恐怕就會見到三呼九叩的場景了!直到兩人的身影遠去,漁民們才相繼清醒,撲通一聲朝他們消失的方向跪下。
「神仙啊!真的是神仙啊!」漁家大嫂抖著雙手,「這個,怕是龍鱗吧!是神仙賜給我們的寶物!」
「對!這是神仙賜給我們的神物!我們要用所有的錢物建一座廟,將這些神物供養起來!」村裡最年長的老人領著村民磕完頭,莊重地宣佈道,「它可以保佑我們年年豐收。代代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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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速跑了一段路,回頭見眾人沒追來,柳毅才敢停下來喘氣。回頭看時三來,卻見她竟然比自己還喘,糟!他竟然忘了她不熟悉陸上的環境,而且失去法力後身體虛弱,跑起路來自然更辛苦。連忙過去幫她順氣,取出漁家大嫂給的水壺喂她喝了幾口水,愧疚地看到她呼吸仍然不順暢。「要不要緊?再喝些水?」他皺著眉以衣袖替她遮去些陽光,提醒自己再也不要讓她做劇烈的運動。
時三來搖頭,她有在陸上呼吸的能力,只是這裡的空氣對她而言太過乾燥;須要時時補充一點水分而已。抬頭見到柳毅擔心的臉色,再次搖搖頭,「我沒事了。」他近些天似乎老當她很脆弱。
「是嗎?」聽她聲音如常,柳毅總算放下心來,「來,到那樹陰下休息會兒吧。」扶著她來到老樹底下,為她拂拭一下盤曲的樹根,拉她一同坐下。
坐定后,時三來又悄悄往後移了幾寸。雖然不覺中習慣了身體的接觸,但太靠近時還是會不由地緊張。
「對了,你那些是什麼東西?」柳毅突然想起那些金片。
「我的鱗片,有法力的,可以鎮邪。」當然是鎮那些比她弱的邪妖。
「為何送給大嫂?」柳毅點頭后再問。她平日甚少開口,所以說起話來會有些斷句,但聽多幾句就習慣了。
「他們救了我。」雖然七百年來沒有與人交往的經驗,但她還是懂什麼叫報答。對修道之人來說,最有價值的是自己身上天生所帶的東西,它會吸收法力,主人等級越高所附的法力越強,便越珍貴。
「哦。」她也會有這些思想,倒讓他覺得意外了。「但是,只怕你嚇壞他們了。」她原意是好的,可是太不了解人類的想法了,柳毅開始猜想那些漁人會如何對待那些鱗片。唉,希望他們懂得拿去賣了換錢。
「為什麼?」她沒做任何威脅到他們的事,他們怎麼會感到恐懼呢?
「呃……這對你來說太複雜了,我以後再跟你說。」一時解釋不清,柳毅轉移了話題,「我可不可以看一下你的魚鱗。」說實在的,他有點好奇。
以後?一想到以後,時三來的眉宇又被憂懼佔滿,隨手遞了幾片魚鱗給他,她思索著下來的打算。
柳毅拈起一枚舉在日光下細看,圓圓薄薄的,邊緣有些銳利,手指捏住彎一彎覺得有些軟,而且透過半透明的金光,還隱隱顯現暗藍的顏色。「真是漂亮!」鰣魚本來就是很漂亮的魚類,當然鱗片也漂亮。正待將鱗片還給她,卻發現她又是一臉懼色,「怎麼了?」
「我們,怎麼去東海?」沒了法力,她全然無法自保,如何能平安到達東海?而且沒有辦法通過水陸間界門回到水界。何況即使能到達東海龍宮,送到信之後又會怎樣?
「別擔心,我們走陸路好了,陸上都是凡人,不會隨便傷人的。我們沿著長江走,看能不能等到機會回水界,不然的話就到東海再說。」見一步走一步吧,如今也只能這樣了。
時三來看了他半晌方點頭:「好吧。希望能早些回到水界。」她在陸上的恐懼遠甚於水中,因為完全感應不到危機,所以更是時刻擔心、猜測著。
柳毅道:「嗯,我們留意著就是了。」其實他覺得陸上比水裡安全多了,陸上的神仙全在深山裡修行,有法術的人百年難遇,而凡人畢竟還有王法管,應當不會出事的。但既然時三來想回到水界去,他倒沒什麼所謂,反正都一樣趕路嘛。「時候不早,我們上路吧,到中午的時候就能到達下一個鎮歇息。」她身體尚未完全恢復,不能露宿,他必須算好行程。跟以前一樣,兩人一前一後地走遠,只是背景從水底移到了地上,哦——對,相互間的距離也近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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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驅趕著落霞,逐漸佔據了整片天空。
在柳毅不停的朝前張望中,遠處地平線上終於現出了路人口中所說的城鎮,他鬆了一口氣,回頭揚起笑,「時姑娘,你看景陽鎮就在前面了,我們今晚就在那兒過夜吧。」他向上一個村鎮的人打聽過了,若要向東,這一條路是最為便捷的,可是這道上有點不太平,如果天黑之前沒趕到景陽鎮,可就有些麻煩了。幸好,他們一路順利。
他就說嘛,陸上肯定沒水裡那麼倒霉的!
帶著輕鬆的微笑,柳毅拉著時三來進了規模頗大的景陽鎮。思及她是水族,在陸上走了一整天肯定很累,便先找間較好的客棧要了套上房,讓她凈身休息,自己則到外面喚店小二送桌飯菜上來。
今天中午路過上一個鎮的時候,到當鋪當了兩片時三來的金鱗,如今才敢出手闊綽,不然以他羞澀的盤纏,哪敢住這麼好的房間,更不用說他的包袱早在洞庭君山的龍井邊就丟了,全身上下只剩幾個銅錢。
正打量著房間,實聽外頭傳來一陣喧嘩,心一驚,奔到窗前掀簾探看。原來是東廂房住進了幾個客人,似乎是大戶人家的家眷,還有家丁陪伴著。他放下心來,暗笑自己已成驚弓之鳥。
時三來沐浴出來,飯菜也送上了,柳毅招呼著她用飯。原本還曾擔心她吃不慣陸上的食物,但從住在漁家那三天看來,她好像並不挑食。而自己雖然吞過洞庭龍君那個什麼丸,不覺肚餓,可是美食畢竟是一種享受,不吃白不吃。
所以他開開心心地飽餐了一頓,然後心滿意足地啜完小二奉上的香茶,再叫店小二為兩人送了兩套新衣進來,進澡房舒服地洗個澡,最後躺入柔軟曖和的床鋪中,濃濃的愜意感覺從骨頭裡邊冒出來。偏頭看另一張床榻上的時三來,她已睡熟,眼眶下遺著淡淡的黑影。他微微一笑,願她有個好夢吧。
夜色靜謐,閉上眼睛,回想起在水界的辛苦,恍若隔世。柳毅感動得嘆息一聲。啊,總算是苦盡甘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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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
大唐盛世啊!不是說世道昌明嗎?不是說安居樂業嗎?不應該是天下太平的嗎?不是苦難都過去了嗎?
看看看,這成了什麼樣子了?皇天厚土之下,光天化日……不,星光朗朗之下,竟然……竟然有強盜?!這是什麼世界啊!
柳毅護著受驚的時三來避過飛來飛去的家什,瞅准機會躲進紅木桌底,忍不住地哀鳴:為何美好的生活才露半邊面,便要離他而去!難道他註定與安逸無緣?剛剛才覺得世界如此美好,馬上從美夢中驚醒!
方才半夜時分,一夥強盜突然闖入,直奔客棧上房的東廂,顯然早有預謀。東廂房客人的家丁,聞聲火速趕來截攔。嗯,看情形,應該是尋仇吧?兩方戰況激烈,已經波及整片房舍,客棧掌拒和夥計早逃得無影無蹤,聽說此地官府的衙役皆為老弱病殘,別指望他們來救命了。只可憐了他們這些無辜的房客,逃不出去只好四處躲藏。
時三來緊緊抓住柳毅的衣襟,十指關節泛白。這一次她是從睡夢中驚醒的,強盜來時她竟毫無所覺!太可怕了,完全察覺不到危險的氣息,彷彿隨時都會被突如其來的敵人殺死的恐懼緊緊地扼住她,讓她差點因此而窒息。躲在桌下,聽著外面激烈的打鬥,她聞到了血腥的味道,一遍遍地顫抖。可是她不知如何逃、往何處逃。感覺不到危險的所在,也就不知道安全之處在哪裡。
右手一直扶著她的肩,柳毅自然感受得到她的害怕,於是伸出雙手環住了她,一邊暗罵自己不慎,又讓她處在驚嚇之中。緊擁她在懷,一手輕輕拍撫她的後背,努力用自己的體溫來暖暖她。一介百無一用的書生,能為她做的,也只有這個了。
時三來的臉頰被貼在他胸前,刀劍碰擊聲和吆喝聲,此刻聽來竟似遠了一些,代之他平穩的心跳。一股寧靜的氣息由他身上傳來,就像他每次遇到危險時的輕鬆,那種明明生死攸關,卻彷彿事不關己似的輕鬆,好像在看著另一個人的遭遇一般,甚至還能帶著調侃自己的笑。一直不明白,他如何能做到這般淡然,不,不是看破生死的淡然,他也會緊張會心潮起伏,卻無真正的恐懼,不管命運怎樣安排,皆報以微笑。總之……他是個怪人!
從來不曾在意過別人,只要對自己沒有威脅,就會被她的感官自動忽略。但這個書生的氣息,卻在不知不覺中滲進了她的知覺。這個書生……柳毅……
欣喜地發覺她的顫抖漸停,冰冷的身子也有了點溫度,柳毅放下一半的心,探出半個頭到外邊察看形勢。
有點糟糕。以黑布蒙著面的強盜們人數眾多,家丁們己被傷了好幾個,即使在死撐也只能邊戰邊退,看來支持不了多久了。不過這伙強盜一進門便直奔東廂房,並不理會旁人,但願他們只針對目標,不要牽扯到別人。莫怪他自私冷漠,他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啊,各人理各人事,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與他無干。
驀地覺得旁側有異,柳毅兩人遁聲望向左側方,立時一驚:不知何時,兩個女人沿著牆根朝他們摸來,胖胖的身軀抖個不停,還勉強聽得到壓抑過的哭聲。她們朝這張紅木桌爬了過來,停在桌腳外瑟縮著,眼淚鼻涕塗花了臉,眼巴巴地望著他們,很明顯地傳達著哀求:求求你,分一半位置給我們躲!
別人當然可以,可是她們——東廂房住的女人耶!跟她們在一起肯定會惹火上身的,到時不僅他倒霉,時三來也會有不測。所以儘管於心不忍,柳毅還是輕輕搖頭。她們在這裡躲沒用的,強盜們有備而來,到時在房裡找不到她們,定會四處搜索,桌下這麼醒目的地方怎麼躲得住人呢?只能像他們一樣用來躲流彈而已。硬下心,他輕聲建議:「你們……還是逃吧,趁此機會跑到外面去,或者找隱蔽的地方躲,這裡很容易被找到的。」事實上,是根本不用找,眼睛一掃就能看到。
她們猛搖頭,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回頭看只剩一個家丁在垂死掙扎了,抖得更厲害,慢慢地朝柳毅他們靠了過來,硬擠進桌底來。
柳毅很清楚,讓她們進來肯定會連累自己的,但瞧她們可憐兮兮的慘樣,怎麼也不忍心踢她們出去。猶豫間已被她們靠了過來,向來所恪守的男女授受不親之古訓,使他下意識地朝後避了避,而從不讓旁人近身的時三來,也很自然地躲遠了一些。如此一來一往,已被她們進駐了大半個空間。
柳毅無法,既然硬不下心踢她們走,只好自己走了,「時姑娘,我們另外找地方躲吧。」摟住她朝另一端鑽了出去。雖然這時候出去不安全,可是跟她們呆在一起更危險,若是被當成一夥的就死定了,所以最好能撇多清就多清……
咦?鑽出半個身子,才發覺有幾雙粗壯的腿杵在自己面前,不樣的預感升起,抬頭,果然是蒙面的強人,冷冷地朝下睨著他。
糟!難撇清了!心知不妙,柳毅勉強擠出笑,「幾位兄台請了,小生柳毅,江陰人氏。不小心路過此地,阻著你們辦事,真是抱歉。哈哈哈……你們忙,我們先走了,告辭!」拉了時三來迅速越過他們,祈禱各路神仙保佑這些大哥有點分辨能力。
剛走出三步,背後傳來一聲冷哼,「以為我們是傻瓜嗎?姓胡的,你逃得了嗎?」掌風隨聲劈向柳毅後背。毫無反抗甚至閃避也不能地,柳毅應聲而倒,右手卻仍緊抓著三來,失去神志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執念: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一個人承受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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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的疼痛使他清醒,柳毅艱難地睜開眼,甩甩漲昏的腦袋,借著周圍幢幢的人影手上的火把,看清了這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而自己被捆在木柱上。顧不得自己身上有多少傷,急切地搜尋時三來的影跡,直到見到她混在那堆女人中間,看來並無傷痕,這才松下心。
「小子,今天落到大爺手裡就別想活著出去了!哼,要怪就去怪你姓胡,有個不講義氣的老爹。」一個站在他正面前的強盜發話了,看樣子是頭頭,除下面罩后現出非常標準的土匪臉,如狼般的雙眼兇狠地盯著他,閃著刻骨的仇恨。
柳毅嘆氣,「大爺,我說過我姓柳,是……」
「別撒這種連小孩也騙不了的謊!」匪頭不屑地打斷他,「哼,到這個時候還敢裝,信你就是笨蛋!叫阿三過來,好好讓胡少爺瞧瞧他的小廝!」這傢伙跟姓胡的小妾們一起住在上房,不是姓胡的兒子是誰?
要報仇也不探清楚仇人的樣子,真是笨呀。柳毅搖頭嘆息,又是這樣,他自從到了洞庭君山開始,就一直被固執的人誤認,百口難辯。
不一會兒,一個小廝打扮的黑瘦小子進來了,走到匪頭面前哈腰,「老大,您叫我?」
匪頭揚揚下巴,「去,跟你服侍了三個月的胡少爺打個招呼,省得他再胡言亂語。」
「是!」小廝應聲,愉快地轉身,以不可一世的姿態面對柳毅,「哈哈,胡少爺,想不到吧?沒錯,我是卧底的!嚇了一跳吧?哈哈……呃……咦?老……老大,這個……不是胡少爺……」
「什麼?!你有沒有看錯?」
「我……伺候了他三個月,老大。」言下之意,眼睛脫窗也不可能看錯。
匪頭瞪眼,驀地沖前揪起一個胡家小妾,怒吼道:「他到底是誰?」
「不不……不知道,」胖女人涕淚縱橫,「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不要殺我!求求你,別殺我!」
「可惡!」匪頭扔下她,氣漲了臉,策劃了這麼久,到頭來一場空。姓胡的果然還是那麼狡猾!怒氣之下向柳毅瞪眼,「混蛋!你竟敢假扮胡家小子來欺騙我們!」
柳毅聞言自是哭笑不得,又不敢跟他辯駁,只盼他知道真相後會放他們走。
可是他又一次失望了,只聽匪頭對著他的手下吩咐道:「這書生見了我們的真面目,不能留他,押到地窖去先餓他三兩天。等這事完后再賣到礦場去!」
「老大,」小廝指著時三來稟報,「這個女人也不是胡家的。」
匪頭揮揮手,「一併帶下去,過幾天賣給山下的窯子。」
於是,一夜之間,柳毅和時三來從天堂般的舒適上房移到了陰暗的地窖。唉,世事難料是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