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鄱陽大軍駐紮處的某一個營帳中。)
又見面了,真是巧啊!口不能言,柳毅只好以苦笑的眼神向一群熟人打招呼。
熟人?不錯,雖然僅有一面之緣,但有緣在此地遇見,又處於相同的境狀,歸類為熟人倒也不為過。
而那一群「熟人」則吃驚地瞪大眼,這個書生!怎麼還沒死?又怎麼也會被抓到這?難道連老巢也被鄱陽軍隊端了嗎?!
呵呵呵,猜出這些「熟人」是誰了吧?沒錯啦,就是那群妖匪!說來也是他們倒霉,本想趁天色還早再到北邊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搶個肥羊好過夜,誰知正巧撞上打了勝仗后班師回朝的鄱陽湖軍隊,當下逃之不及,被順手收拾掉了,當成「副戰利品」送到這邊來。
看到那些原本狂妄威風妖怪一個個成了奇形怪狀的木雕,柳毅眼中禁不住浮起濃濃的笑意,雖然自己也是這副模樣,但有人做伴心情就好多了。然而想想又不忿:他一個不偷不搶的文弱書生,竟然與這些作惡多端的匪徒同一待遇!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帳門被掀開,一名矮小的男子走了進來,手裡拿著一本薄子。走近眾「木雕」,逐一打量著。
柳毅以最最期盼的眼神望著他,無限地希望他是一個明理。聰明又勇敢的役差官,有能力有耐力有智慧來聽他訴冤,然後給他平反。(白日夢做做也無妨嘛,尤其在這種情況下。)而那役差官,專門處置軍中犯錯的土兵和俘虜的小官吏,顯然沒有足夠的悟性去讀懂柳毅的眼神。徑自翻著手中的簿子,自言自語道:「嗯,有二十三個。派到伙房去幫忙,還是去打鐵?唔,好像這兩邊都不缺人。唉,仗也打贏了,光是俘虜就有上千個,哪裡還用得著這麼多人啊?唉,往哪裡塞呢?傷腦筋!」
這樣的話,就放掉一個吧!你也就輕鬆一點啦!柳毅積極地給他出主意,當然只能用眼神表達。
可惜役差官的領悟力實在太差,唉聲嘆氣地繼續翻他的簿子,突然停住,「對了!練兵場缺人!唉,那地方老是缺人,每月送三批都不夠。好吧.把這夥人派到練兵場去給士兵練拳腳!」
啥?柳毅拚命加強祈求的眼神:不要呀!老兄,我不是跟他們一夥的!請區別對待好嗎?
「唔?」役差官安然注意到了柳毅,「這一個長得怎麼這般瘦弱?嗯,看來不頂打,不要派去好了……嗯,換到哪裡去呢?」
對對對!我很不頂打的!柳毅感激零涕,大哥,太謝謝你了!你看,看一看我這麼善良的眼神,應該知道怎樣做才適當了吧?
很遺憾,役差官對此視而不見,抓著簿子翻來翻去,「對了!送到去當箭靶子好了,那邊也缺人,這月已經第五次向我要人了!」
箭……靶子?!再也沒力氣去眉目傳情,柳毅白眼一翻,頹然閉目。嗚呼!吾命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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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疼欲裂!柳毅勉強睜開眼睛,稍一動彈……哦,該死!他渾身上下都疼,連骨頭似全散架了。呻吟一聲,乖乖躺回原地。
「你醒了?」溫和的男音。
咦?誰?柳毅循聲看去,一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對他微笑。他是……
「我在死屍堆里發現了你。很幸運,你只受了一些外傷,休息兩日便可復原了。」中年文士走過來,捉起他的手腕把脈。
死屍!嗅,對,他想起來了,記得那天和一批俘虜一起被送到了練兵場的俘虜屋,等待著他們的是可預期的死亡。但那群窮凶極惡的匪徒可不甘束手待斃,在恢復了活動能力后立即發動了暴動!然後……對了,然後那鄱陽龍將軍聞聲從天而降,朝他們打出一道白光,那千萬道光線放射出來后霎時化成白絲,緊緊地纏裹住在場的每一個人!同時伴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就是那聲雷將他震昏過去的。
「我睡了多久?」好可憐.他當時是很安分地躲在角落瞧熱鬧的,結果也被傷到了。
「兩天兩夜。」中年文土望望外頭,「現在就快天亮了。」
這麼久了,不知時三來如今在哪裡?柳毅從冥想中回過神來,「哦.還未請教先生高名?」
「敝姓白,單名恂,是鄱陽軍中的軍醫。」把完脈,中年文生邊翻開他的瞳孔察看邊回答,「此地即是軍醫帳,不過你放心,這裡很安全,不會有人來的。」仗已打完,傷兵也早作好處置,輕易不會有人進來了。
察看完,又給他的傷口換了一遍葯,中年文士把工具放回藥箱,回身拿起白巾拭手,才接著道:「兩天前將軍正在練兵場閱兵,被你們的暴亂打斷,氣怒之下親自去平亂。他施用的是「雷咒絲」,被絲纏住的人會被絲上所附的雷咒吸盡法力,血竭而死。你卻因為是不含法力的凡胎,所以逃過此劫,只是被雷波震傷而已。」所以說他真是走運,將軍的雷霆武器中只有雷咒絲這一項是專對有法力之人而設的,如果施出別項他一定死得最快。
柳毅愣了愣,說道:「但……那時被雷絲纏住的不止暴動的俘虜,還有不少鄱陽士兵。」雷咒的攻擊有選擇性嗎?
「都死了。」中年文主白恂嘆息道,「全部。除了你,無一人存活。將軍向來不在乎小卒的生死。」唉,以將軍這般暴虐,不久之後鄱陽湖必有大亂,到時怕是又一場腥風血雨。為求自保,他還是先行離開為妙。其實,他早就有離去之意,這件事情只是更堅定了他的決心。
「都死了?」柳毅呆愣地低聲重複,「全部?」天,那個龍將軍竟……
白恂收拾著行裝,偏頭對柳毅說:「我打算帶你一起離開鄱陽軍,待會就走。」
柳毅再吃一驚:「先生,您的救命之恩柳毅已經無以為報,怎能再讓先生為我而離開鄱陽軍?生死有命,不敢再連累先生!先生盛情,柳毅謝過了。」白先生已經冒著生命危險救了他,如果再讓他受累,罪過可就大了。
白恂笑道;「不,不是因為你,我自己也倦了這裡。正打算離開。你放心,我有辦法安全帶你出去,不會有事的。」當初會留下來,是為了救助傷殘的士兵,後來卻發覺每救一個戰士,只是再給他們一次生命去多殺人。夠了,他不想再為了心安而救人,卻讓所救的人再去殺別人,只有離開,才能斬斷此循環。
「多謝先生救命之恩。連累了先生,著實過意不去。」大思不言謝,卻忍不住說出了口,同時也記在了心裡,縱使一輩子不能回報,也不敢稍忘。
微微一笑,白恂搖頭:「帶你回來療傷不是一件難事,你也未連累我,毋需說得這麼嚴重。非屬同界,你我竟能相遇,也算是有緣。緣來隨它緣去亦由它,何必言謝?更不須掛在心上。」說真的,在軍營中呆了這麼久,只覺得這個書生是救得最值的人,這書生身上溫暖和熙的氣息必來自其仁厚的內心,他自信不會看錯。
柳毅聞言亦笑了,「先生字字珠璣,柳毅受教了。」說是說,但此恩情必會牢記的。
白恂知他心意,再笑了笑,也不多話了。
半晌后.白恂收拾好了行裝,掏出一顆圓潤晶澤的珍珠道:「此乃貽貝珠,待會我就把你藏在它裡頭,帶出軍營去。此珠尚有醫療的功效,可加速你的傷口癒合。你安心地睡一覺,等出了軍營后傷就應該好得差不多了。」
柳毅頗覺訝異,忍不住盯著那貽貝珠瞧,這小小的珠子能藏一個人?仙界之物果然神奇!
白恂見狀不由微笑,將珠子扔給他把玩,自己捆好行裝,驀地聽見有人靠近帳營,立刻將床帳拉下,迎出帳門外,「誰?」
「白大夫,是我們。」是幾個被他醫治過的兵卒,「我們送行來啦。白大夫,要不要幫忙收拾東西?」
「不用。幾件衣物而已,我自己來就行。」
「白大夫,您真的要走?唉,少了您,往後我們受了傷就沒人救命啰!」一個兵卒不舍地道。明知已經成定局,卻仍不死心地再挽留多一次。唉,沒了仁心仁術的白大夫,今後日子更難過了。
「是的,我要走了,各位多保重。」白恂仍只是微笑,堅持不讓自己再心軟。但看到他們期盼信賴的眼神,終忍不住加了一句:「我瞧鄱陽湖最近會不太平,你們不如趁此仗打完之機申請退役回家去吧。」總是這樣試圖篡改天命,遲早會有天譴的,他知道。
「仗都打完,會有什麼不太平?」方才說話的兵卒笑道,渾不在意。
另一個兵卒介面:「對呀,好不容易在軍隊里干到現在,再干一段時間就有希望升職了。況且將軍前天又剛加了軍餉我們還年輕,這麼早回家幹嗎?」
「對,再說將軍領兵打仗百戰百勝,威震全湖,連龍君也讓他三分。跟著將軍,還怕別人欺負我們不成?」雖然將軍暴戾了一些,但哪個大官不是如此?
見他們如此,他也只能嘆息:「好吧,總之你們要多保重。等我一下,馬上就可以上路了。」天命不可違,他縱有心也無力呀。轉身進了帳門,掀起床帳,對柳毅指指貽貝珠。柳毅會意,遞過珠子,然後閉目放鬆身體,讓自己被吸入珠中,同時也被吸入酣美的黑甜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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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走過這程就是鄱陽湖口了?」柳毅指著前方問道。今早從貽貝珠中出來后,果然覺得神清氣爽,傷口癒合了大半。隨白大夫行了半日,兩人甚為投緣,邊走邊聊,真是愉快非常,也讓他長了不少見識。尤其跟沉默至極的時三來同行幾天後,更了解白大夫的可貴。但,一想到時三來,心情就沉下了,不知她現在何處……
白恂望了望前方,頷首答道:「沒錯,前面就是鄱陽湖口的關卡了。」
「關卡?」他回過神來。
「是的。凡是分屬不同龍神管轄的地段,都會在上下游兩側設立關卡,檢查往來人群。怎麼?你從洞庭湖來,竟沒遇到關卡?」這可奇了。
「呃……這個……嘿嘿嘿……」定是洞庭龍君或公主暗中作了安排吧。但因為不想編理由說謊,又不知如何將那件纏來纏去的事說清楚,柳毅只好傻笑著帶過。
白恂見狀微笑,也不追問了。早察覺他有不能明說的內情,故而從沒詳細問他的來歷,也不探聽他的目的。因為知道他是坦蕩正直之人,問了必會使他為難。
兩人再走了一段路,白恂指點著道:「看見沒有?那片光牆就是鄱陽湖入口的關卡,它不會阻礙水流和尋常生靈的往來,但修鍊之人就須在那邊接受衛兵盤問后才能通過那道門。」
那不就像陸上的城牆和城門?柳毅大是驚奇,原來水中世界亦有城市和邊界的!他可真是孤陋寡聞了。
走近界門,柳毅一掃正在等待著盤問進湖的人,驀地訝然大叫:「時姑娘?!」可不是,那站在隊伍中間的瘦小人影正是時三來!正想著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她,就正巧碰上了,不知怎地,一見到她立即滿心欣喜.所有煩憂一掃而空。嗯,是因為找回了嚮導吧,太好了是不?
柳毅?時三來聞聲回頭,總是壓制著表情的瞼上現出淡淡的訝異,同時竟滑過了一絲驚喜。那天遵照心頭的警告,她快速離開了鄱陽軍隊,本想儘早離去的,卻為了她也說不出的原因,硬是在這兒徘徊了兩天。
明知那書生不可能逃出來,明知他的性命早已去了一半,可是她卻猶豫著遲遲不進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麼。這日,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看似波平浪靜的鄱陽湖隱隱透著血腥的氣息,不能再留了,她應該早早出去。但……她在界門外排了許久的隊,待輪到了她時卻又折回,似乎冥冥中有什麼控制著她一樣,真的好奇怪。現在見著了他,不覺中她的心一下子安定了……她是該心安的,如果他現在就死了,她怎麼交差呢?
而白恂在乍一愣之後,來回地看著他們,輕輕地笑道:「還真是有緣哪!」有意思,上天的安排總是出乎所料。
白恂的名聲在這一帶挺不錯的,有他護航,三人很快順利通過盤查,進了鄱陽湖區。
過了界門,三人在河道岔路口停住。
白恂道:「我欲越過鄱陽湖,到贛江尋訪故友。兩位要往何方去呢?」
柳毅嘆息一聲:「先生,我們欲往東海,看來要在這裡分別了。」真不舍呀,如此良師益友恐怕今生難尋了。
白恂拍拍他,「有緣同行一程,彼此心照也就夠了。以後緣來自會再相見。」
「是,柳毅受教了。」柳毅展顏拱手,一個是陸上凡人,一個是水中仙家,能相逢已是難得之緣,何必再苛求其他?
白詢點頭,望著兩人,「好,既然如此,我們就此分別吧。時候不早,你們此刻順著江水往東去,應該能在天黑之前通過下游湖口的關卡。」
「是。」柳毅應道,轉頭看向一直躲在他身後,卻仍保持著一丈距離的時三來。瞧她那惴惴不安的樣子,莫不是又感應到鄱陽湖有兇險?早些離去確是上策。經過幾次驗證,他再也不敢小覷她的感應力了。
白恂看了一眼自始至終都沒說話的時三來,忍不住再開口:「你們要往東海,我在水界稍有人脈,或許有幫得上忙的地方。」知道他們此行中有隱情,本不該探問,但他又忍不住多事了。
柳毅搖頭,「多謝先生盛情,但此事我們會自行解決,不敢再勞煩先生。」這件事凶多吉少,豈能將白先生也牽扯進來。
白恂微嘆,看著兩人,又再多口了一句:「小兄弟,我看你們此行頗多周折,萬事小心。保重!」著意望望時三來,方轉身朝南大步離去。罷了,緣來緣去已是無奈,牽來掛去更添心魔。
「先生也請保重!」柳毅拱手遙祝,暗祈有重見的一日。然後招呼時三來,加快腳步向東趕路,希望在今天能順利離開鄱陽湖。
在他們身後,白恂卻停往腳步,回首。
她不記得了吧?搖搖頭,笑了,笑自己修行兩千年,卻一直做不到絕心絕情,為凡塵俗事掛心,但是……別的事易放下,可是對這個小鰣魚,卻免不了記掛。畢竟當初若不是自己擅改天命,使那個本該往生轉世的鰣魚脫離正軌,走上求仙之道,今日也就不會有這個時三來了。而這對於她究竟是禍是福?答案讓他七百年來總留有一絲心念,耿耿於懷。
如今,她的命運變幻莫測,凶吉難卜,一團迷霧讓他也看不出會有怎樣的未來。不覺嘆息,他也該為此負些責任吧,畢竟是他一時多事,將她帶入這種命運的啊。可惜她這一劫,他註定幫不上忙的。
而,那個仁厚的書生柳毅……會是其中的契機嗎?唉,仰天再嘆,從來天意最難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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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毅和時三來一前一後,說笑著不覺走了半個時辰。呃……要說「說笑」勉強也對啦!不過是柳毅一個人說,然後自己笑而已。他正在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己的遇險又遇救歷程。
時三來照例是沉默.一直沒搭話.可是兩人相距太近了,別無選擇地把他的聲音一絲不漏全接收進耳。在他說得興高采烈之時,她偷眼膘了他一下,真不可思議,這麼危險可怖的事,而且關係到自身性命,他居然當成趣事開講。果然是怪人!
「……然後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如神祇般的白衣文士,他說他叫白恂。白先生是……」柳毅談興正濃,她少話,那麼他只好多說一點以作彌補。
白鱘?時三來驀地捂住嘴,逸出驚訝的聲音:「白先生……」
是他!七百年前將她從瀕死中救回來,並指引她踏上求仙問道之途的白鱘精!而她剛才竟沒認出他來……
白先生他……先生方才也沒認出她來吧?但一憶起臨別之際先生望向自己時眼中的深意,立即了悟!
先生……衝動地旋身想追去,至少……至少向他道聲好。雖然沒有師徒名分。但在心目中,一直將他當成自己的師父,甚至是父親的。從她脫離蒙昧、有了記憶的那一刻,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先生啊!
「時姑娘?你怎麼了?」柳毅奇怪她沒跟上來,回頭看到她的異狀,趕緊折回來繞到她面前,「怎麼了?出了什麼事?」不知她又為何事驚慌,但看她那樣子又不像是恐懼。
「先生……」她喃喃喚著,悵然望著江水中的蒼茫暮色。追不上了!先生已經走遠了,七百年前一別,如今又錯過了……
「你說什麼?」她的聲音太細,柳毅沒聽清楚,但她凄楚的神色讓他心驚,「到底出了什麼?」從未見過她出現這種神色!其實上她除了恐懼外少有其他表情,而柳毅發現這一種更讓他難以忍受!
抬眼望進他關心著急的眼眸,時三來不覺把話說出了口:「白先生……」
柳毅奇道:「白先生?你說方才的白先生?他怎麼了?」素不相識,方才也沒說過話,怎麼這時提起他來?
「白先生……就是七百年前度化我的人,而我剛才沒認出他來……沒有認出來……現在,追不上了……」她獃獃地望著遠方,眉兒緊蹩,那委屈的樣子,竟像是失去了父親的小女兒。
度化?類似於啟蒙恩師吧?柳毅心中一憐,柔聲安慰道:「別擔心,會有機會再見到他的。白先生在這一代很有名氣,要找到他也很容易。放心,等把信送到東海后,我陪你回來找。別擔心了,嗯?」
去了東海,恐怕就沒有命再回來了,時三來轉頭看他溫柔的臉龐,眼裡再次浮上深沉的懼意,感覺越來越明朗了,這一趟,對於他是,對於她也是——死亡之旅!更可悲的是,她明知道,卻只能走下去。
見她又開始害怕,柳毅以為她在畏懼他的靠近,神色微黯,隨即又掛上和善的笑容,體貼地離開她兩步。「我們上路吧,白先生的事以後再說,好嗎?來,走快一點,不然界門要關了。」
沒錯,危機的逼迫感又強烈起來,還是快些離開鄱陽湖。時三來點頭,跟著他前行。卻忽然有一絲疑問浮上心頭:他們能順利出得鄱陽界門嗎?
突然她激靈靈打了個冷顫,不!不會再出意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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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以他們一路來的霉運指數來看,沒出意外才是意外!
「不行!已經關門了!龍君剛才傳令:為了迎接龍將軍凱旋而歸,所有的人都要去上游界門兩側列隊歡迎!今日這裡提前關門,任何人許進不許出!你們快回上游去吧,龍將軍的軍隊快要進湖了。」
「這位大哥,幫忙幫忙!我們真的有急事,拜託開開門讓我們過去吧!求求你了!」柳毅不死心地拉出苦臉哀求著。氣人呀,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們拚命趕到時,卻眼睜睜地看著界門在面前關上。
守界衛兵不耐煩地推開他,「你耳聾了嗎?這是龍君的命令!稍後還要在龍宮廣場為龍將軍舉行狂歡大典,慶祝勝利!龍君說了,要給龍將軍熱熱鬧鬧的慶功典,所有人必須到場,誰敢違抗嚴懲不貸!快去快去!」
柳毅被魁梧的衛兵推得連退三步后倒地,氣餒地看著一群士兵揚長而去,轉頭瞪了緊閉的界門半晌,終於接受了現實。站起身折回照例躲在遠處的時三來身旁:「時姑娘,現在界門已關了,我們就在這裡留一個晚上吧,明天一早就能出去了。別擔心,不會出什麼事的。」
其實他是覺得早一天晚一天沒所謂的啦,只要小心別撞上將軍就好。就是擔心時三來會害怕,怕她今夜又會惶惶地不能入眠。看她現在嚇得抖個不停,他都替她難受!嘆了一口氣,小心地哄著她:「別怕,明天一早就離開。沒關係的,今晚我們夾在人群中,不會出什麼事的。我保證,不會出事的!」唉,跟女孩子同行就是這麼辛苦!儘管滿心恐懼,時三來還是不由抬頭看他一眼,只覺得這書生越來越啰嗦,老是說廢話。又沒有預知能力,他怎麼知道不會出事呢?而她即使清晰地感應到了不祥,卻也無法應付,只能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從來,她的命運都不是握在自己手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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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的妖精和神仙!柳毅驚嘆著眼前熱鬧的景象,因為誰也不敢違抗龍君之令,所以鄱陽湖中的水族全都出動迎接龍將軍,河道頓時變得擁擠不堪。一點都不遜於陸上的廟會!柳毅心想,而且更具有一番特色:瞧,半人半魚、人頭蛇尾、人形蟹爪、人面鯊身,還有穿著龜殼的老爺爺、背著兩扇蚌殼的小姑娘、弓著蝦皮的老婆婆、從螺殼中探出頭來的小娃娃……天啊,他還以為修行的水族皆是人形呢,原來有這麼多種模樣!
「為什麼有的魚精是人形,有的魚只有一半是人?」奇形怪狀的情景迷花了他的眼,讓他目不暇接。
時三來低聲回答:「修行不夠就不能化成人形。」那些半人半魚的只是低級魚精,平時是不敢隨便出現的,因為今日龍君有令,才不得不走出修鍊之地,趕來參加慶典。所以說,龍君此舉真是勞民傷財。
「是嗎?」柳毅興緻正濃,很想湊近各種奇異生物中間去看個清楚,跟它們打打招呼、交個朋友,但是回頭一見時三來深含畏懼的眉頭,便改變了主意。算了,陪她站在這水草叢中遠遠觀賞就好了,做人不要太貪心嘛。但談興依然不減:「那是否高級妖精的都是人形?單憑外形就可判斷修行的深淺了嗎?」
時三來搖頭:「不一定,看它的喜好,有些高級的妖精也喜歡以原形出現。」不知何時起她已漸漸習慣了回答他的問題。
「這樣嗎?那你是喜歡變成人的了?」
「嗯……」其實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自從能化成人形之後就一直以這副模樣出現,可能是覺得人類比較強大,可以給她多添一些安全感吧,喜不喜歡是很次要的事。
「快看!慶典快開始了!咦?那個冒上半空的火焰是什麼?天啊,在水中還能點燈火?!真是神奇!看那邊,有綠光在閃!那一邊也是,是紅光!哇!美人魚在跳舞!還有那裡……」從來沒看過這麼神奇的景象,難怪柳毅驚叫連連。
唉,時三來再次為他的怪異嘆息。危難當頭,他竟然還為了慶典,像孩子般雀躍!而且這慶典是為了差點殺死他的鄱陽龍將軍舉辦的!
突然,人潮全湧向河道兩側,空出中間寬闊的走道。看情形,龍將軍要率兵進湖了!霎時他們的藏身之處也被人潮擠滿,柳毅體貼地站在時三來身前,為她擋去人潮。
兩人被人潮擠得很近,時三來向後靠著礁石壁,只看得到柳毅的背部。一時竟怔仲,他的背不是很寬,卻已為她遮去了整個世界……
「恭迎將軍凱旋!」一波波的呼聲傳來,河道兩旁的人也紛紛賣力地鼓掌呼喊,直到黑壓壓的大軍經過他們面前。
天暗下來時,鄱陽大軍終於過完。人潮逐漸散去,一直壓低著頭的柳毅和時三來對看一眼,皆鬆了一口氣。
幾個人形妖精從水草旁邊經過,議論聲隨著水波傳來:「真是,就為了喊這麼兩句便把我們全叫出來,本來我這一次要閉關兩年才成,這下又前功盡棄了。」
「唉,龍君就是喜歡這些,一有機會就擺場面,我這次還不是中斷了修鍊?」
「噓!在這裡說這些,你們不要命啦?」
「別說了!快些回去吧,聽說龍將軍這次回來又打算徵兵,小心被抓去了。」議論聲漸弱,柳毅和時三來走出水草叢,打算去找個僻靜的地方度過此夜,明早好上路。
柳毅望著那幾人遠去的背影,微微皺起眉,今早白先生和幾個士卒在帳外的談話,他聽得真切,因此也隱隱猜到白先生急著離開鄱陽湖的原因。一個沉溺於享樂而氣量狹小的龍君兄長和一個軍功赫赫又有野心的將軍弟弟?嗯,聽起來似乎不太和諧呢……
去!都不關他的事,想那麼多幹嗎!用力一搖頭,恢復了悠閑的心情,甩著一根水草,安心欣賞輝煌的歡樂景象。
呵呵呵!他只是一個路過的、小小的無知信差!對,一個不相干的人!擔心什麼?他絕對不會被牽扯進去的!絕對不會……咦,這是什麼東西?
一件物事從天而降,轉了幾個圈,被水流帶到他腳下。
柳毅奇怪地瞪著它,圓滾滾的一個小球,還在滴溜溜地旋轉著。好奇心使他輕輕伸出一根手指將它定住,看清了它光滑的鱗狀表皮和其上畫著的五彩龍,沒注意到時三來突然驚恐萬分地後退三四步。
「喂!撿到龍球的到這邊來!」遠處傳來一聲喊。
龍球?指這個東西嗎?柳毅迅速縮回手並跳高三尺遠,他現在一聽「龍」字就頭皮發麻!
「磨蹭什麼?快送過來!龍君正等著呢!」
「喂,他在叫你呢!」柳毅瞪著旁邊的一個半人半魚精說。祈盼他快點把握這個機會去親近龍君,隨便幫他解脫。唉,越發斷定自己「龍運昌隆」了,走到哪兒都會碰到龍,到底是哪個傢伙說龍是種珍稀神物的?
可惜那人魚精有些呆,訝異地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可是……剛才不是你撿到球嗎?怎麼說是我?」他眨著圓圓的魚眼睛想不通。
這個獃子!再晚就有人來了,柳毅朝那魚精怒喝一聲:「他就是在叫你!還不快點撿過去?龍君正等著你呢!」
「哇!龍君!」人魚嚇得趕忙彎腰撿球,可是因為太過緊張,尾巴一甩,攪動的強勁水流立即把輕巧的小球踢出老遠。慘了!人魚精獃獃地看著空蕩蕩的雙手,龍球被他撿丟了!要死了!
而那球,好巧不巧,正好滾到已逃出十餘丈遠的時三來腳邊,讓她嚇得雙腳發軟,頓在原地。
要糟了!柳毅眼見那邊已經有人過來看情況,再也顧不得這頭,奔上前拉著時三來想溜。
「給我停下!」后前傳來的威嚴的聲音立刻將兩人定住。
影隨聲到,刷一聲,後面的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他們飛來,激蕩起水流將柳毅兩人的眼睛打得睜不開。等水波靜下,兩人定睛看去,嚇得心魂欲裂!——來的不是人!是車!
「龍……龍將軍!」這下完了!
可不是,華麗無儔的座騎,雕龍刻鳳、金光閃爍,由六隻麒麟拉著,穩穩地定在水中,而車上之人一身金龍袍,正是龍將軍無疑!……但……呃?
「小寶貝,叫你別跑你還跑!差點就走丟了吧?下次不許不聽話了!」這番話由花季少女呢喃出來一定會很動聽,但出自威武粗獷的龍將軍之口……
柳毅驚訝得忘了害怕,抬頭去看剛才不敢細看的面容——雖然事實上那一晚也沒仔細看清龍將軍的模樣,但這一位似乎又白凈了一點、秀氣了一點、柔和了一點……見他把那龍球抱在懷裡輕撫著,而那圓球竟然也伸出一根粉紅的小舌頭來舔他的手!柳毅再嚇了一跳。
沒有感受到預期中的煞氣,時三來怯怯地抬頭一一不是龍將軍!她一見便可確定,氣質是完全不同的。可是危險的感覺仍在,與柳毅對望一眼,心意相通:趁他沒注意他們,逃!
「嗯?你們兩個站住!」正在與寵物親熱的男子聽到動靜后揚聲喚住他們,「你們剛才怎麼稱呼本君的?雖然本君和龍將軍是同胞兄弟,但君臣有別,你們怎麼可以認錯呢?」君臣不分,這讓他很不悅。
啊,原來這個是鄱陽龍君!柳毅連忙賠笑解釋:「龍君息怒,因為龍將軍和您面貌相似,而且衣飾也極像,駕的又同樣是麒鱗拉的龍車,所以……」拜託,別計較這點小事了,快放他們走吧,千萬別引起那龍將軍的注意。
鄱陽龍君的臉色一下子漲成豬肝,聲音從牙縫中擠出:「他……用幾隻麒鱗駕車?」
「呃……」看他的樣子好像很生氣,龍將軍和他的相似惹怒了他嗎?也對,高高在上的人都不喜歡有人與他等同的。柳毅猶豫著小心地回答:「是四……呃……三隻,只有三隻。」只盼他的怒火別燒起來,免得波及無辜的他們。
「只有三隻?」鄱陽龍君的嗓子低下來了。
柳毅趕緊強調:「對!只有三隻,比您少兩隻!您比較多!真的!」這下不氣了吧?龍將軍沒超過你。
「哈哈哈……敖厲!你好!用三隻麒麟駕車?好!」鄱陽龍君扭曲了的臉抹上一絲狠色,「欺我太甚!真以為我不敢動你嗎?」本來還顧忌他大軍在握,打算採取懷柔政策,先安撫他兩三年,等自己的親兵培育起來后再剷除他。可是……他現在忍無可忍了!
傻了眼的柳毅獃獃地看著鄱陽龍君大吼一聲,駕車「嗖」的一聲飛馳而去,遠遠地傳來他的怒吼:『蟹將軍,快召回本君的親兵,包圍龍宮!」
驚愕的柳毅對上時三來驚恐的眼睛,半晌后,她抖著毫無血色的雙唇,「你……你說……他只駕三隻……麒麟……越少越尊貴……這是……蔑視龍君的舉動……」
嘎——怎麼跟陸上的習俗相反?柳毅瞠目,他……無意中扮演了挑撥者的角色?!
風雲突變,從龍宮的方向傳來悶雷的轟響,湖水激烈振蕩著,搖得水族們東倒西歪,紛紛尋找藏身之處,廣場霎時變得空蕩蕩地。
震耳欲聾的霹靂聲響起,兩條巨龍衝天而上,在空中一擊后錯身而過,掉頭瞪視著對方,蓄勢待發。
「哼,本想多留你幾年,今日你自找死路,別怪我不講情面了!」鄱陽龍將軍揚起右掌,率先擊出一封雷咒。可惡,原本礙於羽翼未滿,想再隱伏几年,如今被逼得倉促起事,結果會如何還很難講。也不知是誰向這昏君揭破自己的企圖的,真是可恨呀!
「吼!你這個混蛋,竟敢反判我?我殺了你!」鄱陽龍君張口噴出雷火回擊。哼,早就知道這傢伙心懷不軌,一直找不到機會問罪,今天終於得償所願。雖然不是很好的機會,但早比晚好,總不能等他坐大后再動手。
柳毅被狂卷的水流沖得站立不穩,幸好及時伸出雙手扣住礁石,死死地攀住。終於等到了一個喘息的機會,翻身躲進礁石縫裡。他努力抵抗強大渦流的衝擊,眼睛死盯著半空中的龍斗。
過了一陣,兩龍騰空相互纏鬥,打鬥聲稍遠,湖水也漸漸靜了下來。柳毅渾身無力爬出礁石,一陣頭昏目眩使他跌坐在地上,愣愣地遲緩地轉動眼睛,看著各類水族精惶惶急急在他身邊跑過。半晌后,吞了吞口水——他引爆了一場戰爭?!
戰爭!
不不不,這個罪名太大了,他承受不起!用力一甩頭,對,其實這場戰爭是遲早都要發生的,他只是讓它提前而已。對,這樣想會好受一點。但是,看到驚慌失措的水族,心中的愧疚仍是濃濃不散,且越積越厚……是他的錯誤致使全鄱陽水族遭殃!
昏沉沉的頭一時什麼也無法去想,驀地一個名字打進了他幾近凝固的腦子:時三來!
時三來?對了!時三來!她怎麼樣了?四周張望,不見她的身影。受傷了嗎?會不會被水流捲走了?還是……先逃了?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她可能會去的地方:下游的界門!
趕到界門處,眼前的場面讓他的心一沉。成百上千的水族拚命哭喊著,推擠著想出去。柳毅愣在原地,下意識地閃身,讓後面的魚精也沖了進去。混亂不堪的局面中的最容易被傷,跟著他們擠只有死路一條……但是,時三來呢?她在不在裡面?急著出去的她會不會像別人一樣糊裡糊塗去往前沖?想至此,顧不得其他,他也往裡頭衝去。
「時三來——時三來——」被人潮擠得全身骨頭都要被壓碎,他掙扎著,卻身不由己,所有能做的事就是竭力喊叫她的名字。倏地,來自心靈最深處的感應,讓他回頭。老天垂憐!他瞧見她了!
一瞬間,他虔誠地感謝所有的神靈,包括那些自己曾蔑視過的。因為她在外面,在安全的地方!完全放鬆了身子,柳毅微笑地望著她,任由自己被推著揉著。最後,竟奇迹般地被擠出人潮,送到她的面前。「太好了,你在這裡,太好了!」除了欣喜,整顆心再找不出別的情緒。
時三來獃獃地看著到處青紫的柳毅,逐一掃過他的傷口,還有他被擦破的臉頰。浮上心頭的,依舊是驚訝,這書生的作為,她永遠也想不透!但與往常不同的,一波莫名的、類似疼痛的感覺襲過全身,直擊她脆弱的心。這種她從未感應過的情緒,是什麼?
這時,湖水又開始激蕩,龍斗聲隱隱在遠處轟響,柳毅猛然回神,「現在怎麼辦?還有哪裡能出湖?」
慘白著臉,時三來搖頭。憑著七百年來逃難的經驗和敏銳的直覺,她自然不會盲目地隨眾奔走,可是也不代表有能力應付這種局面。眼見無法由界門處出湖,只能無措地躲在一旁害怕。
護著她避過一群蝦精的衝撞,卻躲不過席捲了整個鄱陽湖的漩渦,兩人不由自主地被卷上半空,再狠狠摔回水底。爬起身,柳毅驀地大叫:「上岸去!我們到岸上去!」
沒錯。這種時候還是陸上最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