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喚醒的童心
她認識他的眼神。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他的眼神失去了在島上時的神采,裡面的熒熒亮光,有些懊惱與絕望,慌亂中將目光移向別處。
像身體的手突然碰觸到自己的傷處,無助的逃向空中。
1.
家,是和童年和七彩的糖果顏色相關的地方,到了明浚這裡,一切都斷裂了。
這只是他自己揮霍生命的高級寄居處而已。
妍智進來的時候,大廳里只有打掃的阿姨在擦拭著早已很乾凈的桌台。見到妍智小姐,她忙說趙先生在公司,夫人在內室工作,兄弟倆都在各自房裡。妍智進到內室,笑著向正在剪拼布藝的仲哲媽媽打招呼:「阿姨越來越忙了。」
見是妍智,仲哲媽媽放下手中的工具,離開座位坐到沙發上。
「來找明浚的吧。」
「嗯。」
「他今天回來得挺早。我說他今天怎麼沒有出去,原來是約了你來。」
妍智心裡明白,只是尷尬的笑笑,說:「很久沒有陪阿姨一起去商業街了,等舉行完慶典再去吧,聽說現在有不少新的款式呢。」
「好啊。」仲哲媽媽心裡覺得很是欣慰,伸出手握了握妍智的手。
「那,阿姨,我先過去了。」
「好。」望著妍智的背影,仲哲媽媽想到即使有時候明浚有些脾氣,但將來能有這樣乖巧的孩子和自己成為一家人,是件再好不過的事。
剛走到樓上的廊內,便看見明浚從房間里出來,看樣子好象要出去。
「陪我去街上吧。」妍智開口說道。
「我有事。」
「這次一定要去。」
「我說過了,我有事要出去。」明浚的聲音突然很大聲起來,儘管他出去的原因只是為了喝酒。
「慶典的時候總不能穿得像陌生人一樣吧?」
「那又怎麼樣?」
「至少,我與你不同,我要做順從爸爸的女兒。」
「但願只是如此。」
「那你覺得還會有什麼嗎?」
「那最好。」
明浚說著自己先衝下樓,走在妍智前面將車開了出來。妍智覺得自己賭氣似的說過之後,心裡一點痛快的感覺也沒有,而是隱隱的痛感,並不會馬上就消失的痛感,像被寒風肆掠乾淨后什麼也不剩的荒野,要等上很久才會活過來的希望出現。她不知道自己和明浚之間的對話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這種夙敵似的守衛與攻擊,或許還有怨恨。但是,她明白他們相互怨恨的並不是彼此。也許,這是她心裡能鼓勵自己堅持著不放棄的唯一希望。
在平時常為家裡提供服裝的名貴時裝店裡,明浚隨便對服務員說了款式及顏色,要求莊重得體的感覺出現在宴會上。選好自己的西服,一併連妍智的款式以及各自的必要配飾,也是在這裡決定的,沒有再去第二家。
兩個人穿上各自的衣服,站在鏡子前,不禁引得店員的鼓掌。妍智望著身邊的明浚,似乎有成堆的話在心裡,都不再是往常那樣條約似的簡單幾句。她想,要是以另外的方式相識,自己也一定會對他產生這種感情的,即使現在剛剛才相遇,她心裡的感覺也絕不會比20年來的少。身旁的他,穿著嶄新西服的他,現在的身影是多麼俊美,她想要告訴他。
「好了,走吧。」
明浚催促的話將她的心思全攪亂了,「哦……再看看吧。」
妍智走到連通的二線品牌區,從衣架上取出一件款式簡單大方的黑色緞質裙裝,問店員價格。旁邊的店員告訴妍智,因為簡單的款式,而且價位適中,所以是很受白領層女性的青睞。
「好吧,就選這個樣式的160號,包起來吧。」
明浚走過來,看了一眼妍智手中的衣服,說:「改變品位?160?禮物?」
「是為新的音樂項目代言人特意準備的衣服。她要在慶典上演奏爸爸以前的作品,聽說是留學生,也許正為沒有合適的衣服而發愁呢。」妍智語氣淡淡地說著這些。
聽到留學生幾個字的時候,明浚的腦海中突然閃現音琪的樣子。他將目光望向窗外,那裡是熱鬧而繁華的街景,彩色繽紛的流光撫過人們的視線。是啊,這個地方與離島是那樣的不同,他好象感覺時間正從身邊急速流走,在那旋轉的旋渦里,他也一併被捲走,而回憶里的音琪卻還獨自等在離島緩緩流淌的時間裡。
這樣的感受,無端地讓他的心裡一陣慌亂。
和妍智回到車裡,他一句話也沒有,直到車子在妍智家的門口停下。兩個人幾乎都無法像普通的朋友那樣道別,卻又都在等待對方做出舉動。
「妍智,你的人生就這一種可能嗎?」過了許久,明浚先開口,他指的是順從家族的意願而決定自己的未來。
「我很滿足,也很幸福。」妍智覺得幸福,是因為她需要順從的那個人就是身邊的他。
「你很清楚,我不會愛任何人,也不可能只有一個女人……」
明浚的話還沒說完,妍智突然轉身湊過來,用唇堵住了正在說話的他,有些急促,也顯得笨拙而魯莽。
但只是這樣輕輕觸碰,感覺自己已經碰到他的嘴唇后,妍智又馬上坐好了,扭頭望向車窗外,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的激動情緒。
一切都很突然,明浚不知道妍智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從小到大,她都顯得有禮而謹慎,對每件事都會仔細考量的人怎麼會……
他伸出來的手慢慢移向自己嘴邊,想去拭去殘留在那裡的屬於她唇上的香味,緊張而尷尬的氣氛讓他抬上來的手改變了方向,像遇到救星那樣往前,緊緊抓住了方向盤。
沉默像流水中飄著的花瓣,停留在兩塊靜止的岩石之間,旋轉,再旋轉,不走。
「你……這是做什麼?」明浚用牙齒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
「這早已不是你的第一次了吧,你還會記得那個人是誰嗎?」已經平靜一些的妍智用手撫了一下頭髮,目光平視前方。
「什麼?」明浚知道她指的是什麼,即使她說的是其他話題,他照樣也只會說這樣兩個字。
「那個擁有你第一個吻的人……」
「……」
明浚低頭盯著手中的方向盤,在想那個國中時隔壁班的女生,已經記不清叫什麼名字了,就連面容也模糊不清,後來,應該就是其他向他送來傾慕眼神的女生吧。他不相信愛情,因為媽媽的死,因為爸爸在不到三個月的時候將其他女人帶了回來,還有突然冒出來的弟弟。那樣就是愛情?如果愛情依附的地方還同時住著那樣的靈魂,他不會要愛情,也不會愛任何人。
絕不愛任何人,是這樣的吧?
妍智神思惘然,自言自語。「很久以前,我早已想這樣做的,卻害怕。第一次看到你吻別的人時,才明白自己早已經失去了。看到你現在的樣子,我更加害怕,害怕自己因為這樣的你而放棄,去報復……可我想將它給別人,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妍智說完,將車門打開下車,又很利索的打開後面的車門,提起裝有衣物的三個袋子,又將門關上,匆匆上了大門前的台階。
車子的後座上,裝著新西服的大袋子上印著一排小小的字母,它被燙成銀色,深深陷進布質的紋路里。
2.
音琪進門就聞到了煮速食麵的香味。
「成敏,煮麵了嗎?不是說好我來煮的嗎?」
「今天你走運了,可以嘗到這麼好的食物。當然,還有值得慶祝的事情。」成敏戴著厚厚的手套,捧著煮好的一小鍋面從廚房出來,放到桌上后,又轉身去取了兩個碗,然後又去取兩副筷子。看她忙亂的樣子,音琪坐下來瞧了瞧面前的鍋子,說:「真香啊,不過,以後還是要等我來煮啊,要不,我的房租費一定沒法還清了。」
兩個人相視一笑,拿起碗筷將鍋子里的面分別夾到自己的碗里。
「你剛剛說什麼?什麼值得慶祝的事情?」音琪用一次性將很多麵條卷到筷子上,一邊往嘴裡送一邊將視線放在坐對面的成敏身上,問道。
「現在不能說,得收拾乾淨后才能說的。要不,你想想看是什麼好了?」成敏已經吃了一口,伸出筷子去夾碟子里的泡菜。
望著一臉神秘的成敏,音琪笑著說:「你的畫獲獎了?」
「我的畫經常獲獎的。」
「中了樂透彩?」
成敏環顧四周,得意的說:「現在這樣,不用中樂透彩別人也會嫉妒的。」
音琪指著自己的臉,朝成敏做了個「真厚啊」的眼色。
「你生日?」
「成敏的生日你就只給她吃這個嗎?」成敏已經端起碗開始喝湯了。
「啊,是不是你看到它們發光了?」
「什麼?發光?」
「我養的螢火蟲啊。」音琪驚喜的望著樓上,起身準備上樓去看看。
「不是!」成敏終於投降地將筷子和碗放回桌上。
「是你讓我猜的。」音琪一臉的委屈,收拾桌上的東西進廚房。
成敏跟到廚房門口倚門站著,問音琪:「你就沒有想到是有人送你東西?」
「誰會無故送我東西啊?」音琪擦乾手上的水,往客廳走。成敏圍在她身邊問:「是不是有交往的人了?是他送來的貴重禮物,快承認吧。」說著轉身跑到客廳將一個精緻的大盒子拿出來放到桌上。
粉色的禮盒,上面系寶藍色緞帶,不知道是不是弄錯了,至少它看上去十分討人喜歡。音琪望著這隻盒子,只是望著,兩手緊緊握著放在膝上。
「快打開看看是誰送的啊?我早就想拆開看,等你回來等太久,無事可做才煮麵的。」成敏幾乎想替她拆。
「成敏,可能弄錯了呢?」
「弄錯?派送生很有禮貌的問『請問是馮音琪小姐的住處嗎』,還有誰叫馮音琪?好了,快些拆吧。」
音琪用手將緞帶一拉,將盒子蓋打開,裡面是件黑色緞質小禮服。兩個人都很驚訝。音琪看到衣服旁邊還有張卡片,上面寫著:
音琪小姐:
歡迎參加MBG三十周年誕辰宴,
很高興那晚能聽到你的出色演奏,
希望你能穿上這件完全按照你的尺碼挑選的衣服。
韓妍智
還附有一張名片。
「韓妍智?你的朋友?」成敏好奇的問。
「不認識。」音琪一頭霧水。
「看得出來他們很有心,還為你去參加他們的宴會特地送來合適的衣服。」成敏見謎底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便失去興趣,轉身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一個頻道一個頻道的轉換著。
倒是音琪鬆了口氣,說:「我還真沒有合適的衣服穿著去呢。」
「真不愧是MBG,細節關懷讓人無話可說。好了,穿上試試看吧。」成敏建議道。
音琪點點頭,抱著盒子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過了一會,成敏聽到音琪在樓上叫自己,她一抬頭,看見站在樓梯口的著黑色小禮服的女孩。
就是現在這樣的音琪,她按時出現在MBG三十周年生日的宴會上。
3.
神話酒店的服務生向音琪露出驚艷的笑容。同樣如緞的黑髮柔順垂肩,簡潔的裝束,所有的人都不禁多看她幾眼。
大廳里燈火輝煌,樂隊、美食、靚麗的男女,空氣中除了甜美便只剩下歡快了。
音琪遠遠就用目光找到了自己的這晚的位置,目光平視著,在心裡默吟著要演奏的曲子的旋律,因為胸有成竹而使步履更加輕盈起來。
剛剛坐定,即興演奏的弦樂隊便停了下來,一個中年男人,就是去金教授處拿音琪資料的人,站在前面開始講話。音琪因為在想著韓妍智是誰,完全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
最後掌聲響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了最關鍵部分:
「……下面請MBG三十年來的領導者韓仁丙先生講話。」
又是一陣掌聲。
「韓仁丙?韓妍智?」
音琪想著這兩個名字或許有什麼聯繫。一個中年男人,看上去約莫50歲,或許還年輕一些,邊從嘉賓席站起來邊順手抹了抹他西裝的前襟,從容走到台前,與音琪及鋼琴成45度角的樣子。因此,她抬眼便看到他側身著的後背。
「三十年前,23歲的年青人因為喜歡音樂而租了便宜的地下室做工作室。懷著夢想,卻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只能替不知名的電視劇集寫指定的背景音樂。我想說的是,擁有音樂製作、媒體廣告、酒店管理的MBG並不是當年那家音樂工作室的目標,它只是這個夢想三十年後的開始。還要告訴大家,MBG將與最強勢的影視集團合作……」
台下傳來一陣掌聲。
音琪的旁邊,樂隊的兩個人小聲在議論:
「唉,這麼多花樣,不就是商業聯姻嗎?」大提琴手一臉不屑。
「商業聯姻?」小提琴手不明白狀況,語氣中表現出他的強烈興趣。
「MBG的千金與CBS的公子,呀!真是……萬事具備,只欠東風。」大提琴似乎每一句都在關鍵處。
「什麼東風?」小提琴好奇的追問著。
「時間,人長大到結婚都需要時間呀。看到沒有,喏,那兩個人,一個愁眉深鎖,一個眼神空洞,嘖嘖嘖,看來情況不妙啊!」大提琴說出的話像是自己就是唯一知情者,其實僅僅只看到問題在關鍵處留下的皮毛而已。
「……」
音琪的目光越過照明設備的支架,朝樓上的嘉賓席間投去一眼,那裡全是衣著光鮮的陌生人。空著的座位這邊,是一個中年夫人;那邊便坐著年輕的女子,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年歲,她的頭髮全都梳理到腦後,露出漂亮的額,眉目之間,透出清秀與沉穩,但給人心事重重的感覺,這應該就是「愁眉深鎖」的千金吧。再過去是一個穿深色西服的男子,他的眼神……
4.
她認識的眼神。
他漂移在某個未知的地方,也許根本就不在這個大廳里吧,音琪這樣想。
第一次坐在鋼琴前感到無所適從的她,將目光收回放在面前的黑白琴鍵上,深深吸了口氣。可又忍不住抬頭,看到他周圍的人,那是妍智的媽媽、趙會長、仲哲媽媽、仲哲,還有妍智,他們將雙手放在胸前,節拍一致的開始鼓掌。而他。他的眉眼,他鼻子、嘴角,也許還有他的心吧,都不在這裡。音琪覺得坐在下面的他冰冷得像個陌生的軀殼,這樣的他不是那個在島上笑著的人吧,不是吧。
對,一定不是那個人。音琪望著他,將目光落在他空洞的不知停留在什麼地方的眼神里,一遍一遍在心裡反覆確認這樣的念頭,心裡覺得哀傷。
他將目光移了移,望向音琪這邊。原本不知道在哪裡漂移著的眼神像看到已經被自己丟失或忽視已久的某樣小東西出現眼前,突然像聚光燈一般亮起來。望著一下子鮮活起來的眼神,音琪確定是他,那個在離島遇到的男人。
你好嗎?你怎麼了?
音琪的眼睛在問他。
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他的眼神失去了在島上時的神采,裡面的熒熒亮光,有些懊惱與絕望,慌亂中將目光移向別處。
像身體的手突然碰觸到自己的傷處,無助的逃向空中。
音琪將目光收了回來,重新落在琴鍵上,心裡有種空蕩蕩的感覺。是失去了什麼嗎?
「因為最初從事音樂製作工作,因此而特意安排這樣的環節,在MBG三十周歲的日子,讓大家重溫創業之初的艱辛與充實。」最初講話的中年男人轉身望向音琪和琴,所有人的目光也投向了她。
原本知道自己要做什麼的音琪,對一切都不確定起來,曲子的調式、旋律全都消失了,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望著眼前的琴鍵,垂著的雙手一動不動。
看到這樣的情形,中年男人連忙補充著說道:「來自中國的音樂系學生音琪小姐將為我們再現30年前的動人旋律,她也即將成為MBG音樂製作項目的代言人……」
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音琪覺得一陣冰冷從後背直抵腦門。她的手有些顫抖,不由得將目光望想台下嘉賓席的位置。好象是已經感應到這個求助的眼神一樣,明浚慢慢將視線凝聚在鋼琴前面的人身上,這是舞台上找到目標的追光,死死的,一刻也不能離開。
我怎麼辦?
音琪又一次用眼神問他,慌亂得幾乎要逃走,離開這樣的他,哪怕停留在沒有重逢的未知里也好。
別害怕,相信你自己。
明浚望了望台上的鋼琴,向她遞過去「它會指引你」的眼神。
音琪慢慢抬起手來,手指碰觸到琴鍵的時候,一切似乎全回到記憶裡面。她的右手快速滑過琴鍵,像在ILLMORE那樣,指尖充滿了活力,又靈動的舞蹈起來。
將30年前的曲子加入自己的理解,對樂句進行適當的修飾,音琪的演奏既有自己的風格,又不失原來的用意。
站在大廳里的人一邊相互向身邊的議論著,一邊致以熱烈的掌聲。音琪坐在那裡,感覺那些掌聲和目光交纏在大廳里,混合成她所未知的某種東西,然後一齊跌落在她身上。她渾身都在發熱,甚至感覺被撞到的生痛。
樂隊的舞曲響了起來,侍者的身影開始在下面的人群間穿行。大家陶醉在瀰漫著香甜的空氣中,樂隊用音樂提示第一支舞的時間到了。
中年男人走過來,對音琪表示祝賀。
「可以榮幸的請你跳一曲嗎?」音琪抬眼看了一眼樓上的位置,上面已經沒有人了。她在心裡輕輕嘆了嘆氣,對面前的中年人禮貌而抱歉的笑笑。一轉身,掠過人們的身影看見了大廳那一邊的畫面。
明浚慢慢走到年輕女子的面前。
妍智伸出手,放在了明浚的手上。
這是宴會的開始,也是高潮。
沿著大廳邊緣,音琪慢慢朝後門走去,從那裡出去應該是花園吧。因為急切想離開的她不小心撞到端著酒杯的侍者,紅酒的香味尾隨著她的身體,像怎麼也甩不掉的過去的零碎記憶。慌亂的音琪,因為腳碰到椅子腿而感覺劇烈的疼痛——
明浚彎腰蹲下來抓住她崴傷的腳,不管她是否願意,就將鞋子和襪子一起脫掉了。他的手儘管是輕輕挨了一下腫起的部位,她還是感覺到很痛,縮了回去;
他從衣服口袋裡取出平安水,擦拭在腫起部位及周圍,用他的手握住仔細地揉著;
他站在門口,說晚安的樣子……
這樣的畫面像影片里以32X回放的片段那樣出現在音琪的腦海,她用手觸碰了一下被傷到的地方,站起來向後面的花園走去。
在眾人圍攏的圓形空間里,旋轉的明浚與妍智正在接受所有驚羨的眼光,或許還有某些摻雜著嫉妒的想法。但在明浚眼中,他們的臉,他們身上衣服的顏色漸漸變成了紛亂不能分辨的線條,只有一張臉在眼前飛舞。可它又是那麼的撲朔迷離、變幻莫測。一會是妍智,一會又變成了音琪,一會是仲哲媽媽,一會又換成了媽媽。明浚有些害怕的停了下來,原本攬著妍智的手也垂了下來,木然的站在原地。
「怎麼了?」妍智關心的問。
「沒什麼,有些累而已。」說完,明浚便一個人走出包圍的人群。
站在人群之外,透過透明的玻璃窗,明浚看見了花園裡獨自站立的音琪的背影。
明浚不知道,在這裡,在這樣的一種場合,自己應該怎樣來面對與音琪的重逢。如果在離島上的那個人才是真實的自己,那現在的這個人,就僅僅只是一個身處首爾的,名字叫做明浚的人而已了吧。今天晚上,名叫明浚的人已經讓她感到紛亂失措了嗎?她為什麼一個人站在花園?心裡的自己想要馬上跑到她身後,向她說明這一切,可現實的明浚卻站著不動,反問他:告訴她你不願意扮演現實的角色,想和她一直待在離島嗎?她也許只是覺得裡面太吵,到外面透透氣,如此而已。
但是,至少,該問候一下吧,現實的明浚這樣寬慰著失落的自己。
內心不停爭執著的明浚終於鼓起勇氣向後面的門口走去。
「明浚。」
爸爸在身後叫他。
就這樣,一心想要去到花園裡的自己突然被另外一種強制力量猛的拉了回來,明浚站住了,轉身看見明昌赫和另外一個瘦高、有些凸頭的的中年人站在一起。
「過來一下吧,這是還是在你進中學之前回來過的元伯伯,你那時候還吵著要和他一起去美國……」
明浚走到爸爸和凸頭的中年人面前,背對著花園,音琪轉身望了一眼大廳,看見明浚和中年的凸頭叔叔說著什麼而笑了起來。她低頭望著自己身上緞質的黑色裙子,心裡酸酸的,往前面停車的地方走。
回到住的地方,成敏不在。音琪上樓,將身上這套不合時宜的衣服換下,偎在沙發一角發獃。她想到在離島明浚道別時的話:
「這裡的日出很美,明天想去看的話,今天就要好好休息。」
音琪站起來走到桌前,從下面拿出一個芒果色紙盒,裡面放著她離開離島時穿的衣服。
Icantellbyyoureyes
thatyou'veprob'blybeencryin'forever,
andthestarsinthesky
don'tmeannothin'toyou,
they'reamirror.
Idon'twanttotalkaboutit,
howyoubrokemyheart.
ifIstayherejustalittlebitlonger,
ifIstayhere,
won'tyoulistentomyheart,
whoa,heart?
ifIstandallalone,
willtheshadowhidethecolorofmyheart,
blueforthetears,
blackforthenight'sfears.
……
成敏設置的定時收音機里飄出SodStewart的聲音:「Idon'twanttotalkaboutit,howyoubrokemyheart……」
望著眼前的芒果色紙盒,離島的點滴浮現在腦海。憂傷的歌聲正慢慢將音琪一路上努力堅持的勇氣都軟化掉,憂鬱的,悵然的,一點點滲透進她的心裡。
那個在離島上偶然遇見的人,那個屈身低頭為自己擦拭藥水的,是另外的一個人。可是,已經隔開很遠了。他也該回到自己的生活中,過著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吧。
將臉輕輕的貼在衣服上,儘管皂水已經洗盡了上面殘留的離島的氣息,音琪還是將這淡淡的清香氣息與燈火輝煌中衣衫整潔的明浚聯繫在了一起。
5.
「朴教授早上好……」
「教授好……」
從教室出來的學生在經過朴教授身邊時,都很有禮貌的向他問候。
「教授好。」正勛從後面走過來,在走到朴教授身邊時稍微慢了些,以便與教授保持一致的步調。
「許正勛,這個完整暑假打算怎麼度過?」
「也許教授有更加好的建議。」
「哦?那會是你希望的嗎?」
「教授,人生中至少應該有一件事情是最重要的吧,還有其次重要和有些重要,然後才是應該要去做的……」
「唔,許正勛也有迷惘的時候啊,可還真沒想到。」
正勛停下所說的話,望了朴教授一眼,正好也與朴教授扭頭望著他的眼神相對。
「去我的辦公室吧,正好有事想和你說。」
在朴教授辦公室的沙發上坐下,看教授端著兩杯水過來,正勛連忙站起來從教授手中接過玻璃杯。兩隻手握著杯子,他想著教授叫自己來可能的原因,等棘手先說話。
「正勛,想過以後嗎?比如一年以後的計劃之類的。」
「教授,才離開校園的人如果能夠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就已經是很幸運的事情了。所以,我想先工作,多嘗試一些,以後希望能有自己的動畫工作室。」
「CBS怎麼樣?」
「教授,我……」
「怎麼了?只是問你如果有機會一年後進CBS,你是否願意?」
「當然,在明昌赫會長的公司工作,是很多人的夢想。」
「既然這樣,這個暑假和我一起去曼多爾,當我的助手。」
「動畫城?」
「嗯,全球最大的動漫藝術節,今年的大東家是CBS.」
「曼多爾?可是教授,我……」
「以我的助理名義出席,有問題嗎?」
「沒問題。」正勛笑了。
走出辦公室,正勛意識到是該要為動漫藝術節做一些準備才行。圖書管會是個不錯的選擇。去那裡找些資料吧,給自己充充電也好。
正勛吹著口哨,邁著歡快的步調邁進圖書館的大門,管理員向他使了個警告的眼神。正勛抬頭一看,圖書館內正在用功學習的同學們都在等著眼前這個破壞他們學習的壞傢伙呢。
正勛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向大家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以示抱歉,然後找了個陽光照射的到的位子安安靜靜地坐了下來。
陽光照著的南面窗戶的影子斜斜的印在圖書館的座位上。正勛俏皮的舉動正好被坐在窗戶下面的的成敏盡收眼底。
「這傢伙,還是老樣子啊。」成敏露出一絲甜蜜的微笑,沖著正勛坐著的方向望去。
「得給他留個紀念才行!」成敏的嘴角壞壞的揚起,拿出隨身攜帶的鉛筆,朝著正勛的方向比劃了幾下,又快速低下頭去在一張乾淨的白紙上畫著什麼。
正勛拿起面前的書本,是法國人寫的童話故事。翻開書,第一頁寫著這樣的話:
時間在呆立的鳥兒那裡與在水中追逐的魚兒那裡是一樣的嗎?
對大路旁的流浪漢與戰場的士兵而言,時間是什麼?
正勛望著窗外樹葉印在書上的影子,看它以無聲無跡的腳步走過書中的一行行字跡。時間對它們來說,應該都是彌足珍貴的吧。所以它們才會在這一刻盡情釋放著自己的美麗,不放過任何一次展示自己的機會。
一片小小的樹葉都懂得盡情地展示自己的美麗,何況是人呢。等著吧,動漫藝術節!等著我許正勛大戰拳腳的時候吧。
正勛正沉浸在自己快樂的遐想中,成敏已經完成了畫稿的最後工作。她滿意地看著手中的作品。開始收拾桌面上的東西。
樹葉的倒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纖細的身影。正勛疑惑地抬起頭,看見了站在桌前的成敏。
「這個,送給你!」成敏將手中剛完成的畫稿放在正勛的桌上,帶著竊笑轉身向圖書館的大門走去。
正勛皺了皺眉,疑惑地拿起桌上的畫稿。畫稿上,是一幅自己的卡通肖像,調皮地做著可愛的鬼臉。
「臭丫頭,畫的是什麼呢?」正勛一邊開心的叫道,一邊趕緊收拾好東西追了出去,沒想到,他才跑出不到2部就被管理員抓住,狠狠的教訓了一頓。
正勛只能看著成敏得意的扮著鬼臉蹦蹦跳跳的走遠了。
二十分鐘后正勛提著書從圖書館出來,沿街往住所走,經過24小時便利店。可能是周日,超市門口很多人,看來人們是因為周日的新產品促銷活動才出來的。
上次買的速食麵早已經吃完了,正勛想到應該再順路帶回去一些,便進了超市。
裡面的人要比外面少些,廣播里的音樂在熱鬧著購物氣氛。
「這是每周日上午和大家見面的『仍然老地方』,第一首歌的時間我們要提到一個叫Min-yakun的女孩,因為遭遇家人反對的感情,所以寫來信,想給他一些鼓勵。想現在就告訴他:她會堅持到所有人都承認為止。廣播那邊的你,是否也渴望得到愛人的擁抱,看到戀人的幸福笑臉呢?現在的你到現在是不是仍然有一段未被提及的心情?請給我們寄來書信郵件或打來電話,『仍然老地方』有人在等。」
哎,現在還有人用這樣的東西嗎?還真是……
正勛一邊聽一邊在心裡笑著電台里這種沒有創意的方式。他將每一種口味的面都拿了兩盒,推著購物車到前面的付款處。
電台里播放著CyndiLauper的歌,叫Min-yakun的女孩還真會選。站在隊伍後面,馬上就到自己了。正勛低頭笑笑,將錢包先掏出來拿在了手上。
「LaVieenRose……」
念白似的法語突然讓他心裡微微的顫了顫,CyndiLauper沙啞的聲音讓正勛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無意識的抬眼看了看外面,天氣不錯,外面好象圍了很多人。
不知道為什麼,心裡突然沉沉的,怎麼也開心不起來了。
6.
人越來越多,外面好象發生了什麼事情。
「化妝品小姐怎麼能是這樣的態度!」一個小混混樣的年輕人站在大街上正指著穿促銷服的女學生大聲吼,女學生因為害怕而哭了起來。
街上的路人聽到女孩兒的哭聲,都停下了腳步,好奇地向女孩兒所在的地方張望著。
「出什麼事情了?」
「這小姑娘真是可憐!」
「這個年輕人太過分了,他這麼兇狠的樣子,真嚇人!」
路過的人都議論紛紛,可能是因為那個年輕人兇狠的樣子,沒有一個人上去幫幫這個可憐的化妝品小姐。
「簡直太過分了!」人群中的音琪忿忿不平地沖了出來,將哭著的女孩拉到身後,站到兩個人的中間沖年輕人大聲說:「你!向她道歉!」
年輕人看到音琪,嬉皮笑臉的說:「看來……你化妝品的效果還是不錯……什麼牌子?給哥哥我也說說。」說著一把抓住音琪的手,音琪使勁掙脫,但仍被他抓得牢牢的,一氣之下,覺得噁心的音琪用另一隻手給了那傢伙一個響響的耳光,引得圍觀的人鬨笑起來。見自己被女人打的傢伙惱羞成怒,舉起手要打音琪。
正勛的目光越過人群,看到站在那裡的音琪。收銀員找回的零錢和櫃檯上的錢包全還沒有收好,提著速食麵便沖了出去。
「先生,你的錢……」
正要將手煽向音琪的傢伙,臉上突然重重地挨了一巴掌。正勛一把抓住中年男人胸前的衣服,將他反扭住站在音琪面前,喝道:「現在,向她道歉!」
那傢伙用眼睛惡狠狠的瞪著正勛和音琪,死不開口。
「我再說一次,快向她們道歉!」
「向她道歉?什麼?向她道歉,你先看清楚我是誰!」那傢伙居然冷笑起來。
看到他的嘴臉,正勛氣急得早已捏緊的拳頭對準那傢伙左邊臉,扎紮實實就是一下。
像是突然爆發的火山,那傢伙一下子摔開正勛的手,用手擦了擦自己的嘴角,看到留在手上的血跡,便瘋了似的抱住正勛。
「你敢打人!?」
「打了,怎麼樣?」
兩個人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先是正勛騎在那傢伙背上給了他臉上一下,音琪在一旁看著不知該怎麼辦。看到正勛被那傢伙壓在身下,她急壞了,拿起旁邊化妝柜上的一瓶嘟哩水樣品對準那傢伙的臉便用力噴。
又涼又粘的東西弄了一臉,眼睛可能也有不適的感覺,那傢伙慌亂之下便只顧著用手捂臉。正勛將他推倒在地上后,抓住音琪的手便跑。
奔跑,自由的飛。
兩個人跟著人群進了公園。
兩棵柳樹將長長的枝條垂進湖裡,風輕輕搖動它的時候,枝條在湖面上劃出一圈圈細小的波暈。
「坐一會吧。」
兩個人慢慢停下來時,正勛用手撐住膝蓋,喘著氣說話,一屁股坐在了湖邊的草司上。
「你是來買東西的嗎?」正勛笑著問。
「不是,我是路過,看不慣那個壞蛋欺負人。」
「真看不出來,你很勇敢啊。」
「什麼?」音琪不知道正勛指的是什麼。
「剛剛給那個傢伙狠狠一巴掌,又跑這麼遠……」正勛說著笑了起來。
「平時睡覺太晚都不敢關燈的人,怎麼說都和勇敢二字一直很遠吧。是膽小,很膽小。」音琪望著剛落在湖面上的葉子正順著風原地打轉,笑著點頭強調。
「怕黑只是生理上的感覺,膽小卻是心理上的反應,不一樣的。」正勛解釋道。
「每年,在自己生日的時候留下照片,將它們放在一起按時間排列好,一定可以看見時間的影子吧。」音琪突然說到這個,讓坐在一旁的正勛扭頭定定的望著她。
「怎麼了?」正勛十分好奇。
「想有一架相機,記下自己是怎麼一年一年,一點一點的變老的,記下那個讓自己牽挂,不想忘記的人……」音琪的聲音好小,正勛幾乎沒有聽到她後面說的話。
音琪此時想到的是明浚。那個人現在正在做什麼?像那種家庭里的孩子,可能要出去度假的吧。這個時候想到他,音琪的腦海里滿是自怨,從那天到現在也已經過去不短的時間,為什麼還想起呢?因為沒有歸還的衣服嗎?
她甩了甩腦袋不去想那些事情,便故意大聲的問身邊的正勛:
「學長,你會那樣做嗎?」
「什麼?」
「生日的時候替自己拍下照片啊。」
「好象是很簡單的事情,可許多人應該都不能堅持下去吧。我常常來這個湖邊,心情不好的時候,覺得迷惘的時候,每次看到它的表情就覺得平靜許多。好象只有它能理解我。可即使這樣,也不能每天去做,因為總覺得有什麼阻礙著自己……」
「湖?那它現在是什麼表情?」
「你可以試著看它的樣子。你看那邊的草叢,今天早晨一定和一群野鴨嬉鬧過,落葉也很悠閑,柳樹的枝條並不是靜止的,它們一定在談論我們。」
「談論我們?」
「是啊。柳樹說:」他們才不像那些頑皮的孩子,一來就折騰著扯我的頭髮,恨不得看到我變成禿子。『湖就說:「是啊,看上去很安靜的樣子,到底在說些什麼呢?哎呀,聽起來可真費勁呀。』」
音琪看著正勛認真的換角色說話的樣子,忍不住捂著肚子笑了起來。
「你是話劇社的嗎?」音琪好奇的問。
「哦,看起來是不是特別專業?看來即使以後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不致於挨餓啊。」看到自己的話把她逗笑了,正勛才開心暢快的大聲笑起來。
兩個人的笑聲一定感染了湖,湖面上漾起了一層淺淺的波暈。
音琪輕聲甜美的笑聲漸漸收住,一會兒,望著湖面發起呆來。
「是不是還在想剛才的事情?」正勛邊說著邊調整了一下坐姿,側過臉看著音琪,有些擔心的樣子。
「唔,是啊,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自己的相機呢?」音琪輕輕的搖了搖頭。
輕輕送過來的風在湖面上留下淺淺的痕迹,但只是一瞬,這溫柔的足跡便又被風自己的翅膀擦去。
「學長,你喜歡攝影嗎?」音琪突然問道。
「有時候要查閱各種環境資料,所以平時會簡單的拍攝一些用於功課中。音琪你很喜歡吧,所以才想到要買相機?」正勛用一隻手臂支撐著身體,把弄著手中的草尖。
「哦,對了,你的手機,拿過來一下。」音琪說著將手伸到正勛面前。
「手機?」正勛一邊望著音琪,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機安放在她手上。
音琪將成敏家的電話還有自己的郵件地址全都存進正勛的手機里后,又將電話塞進他的手中,然後鄭重地對他說:
「如果成為朋友,就應該知道對方的聯絡方式。」
正勛撫弄著手機外殼,過了一會抬起頭問:「那把你的也拿來一下。」
「去離島時丟了,還沒換新的呢。」音琪隨口說著便先站了起來。
「……」正勛想將自己的手機放進她手裡,告訴她「你先用著吧」,卻不知怎樣開口才好,便沉默的昂起臉望這眼前的音琪。
接近中午的天色很藍,樹底下的這兩個人就像海底某個角落單獨生長的珊瑚叢。
雲像列隊航行的巨艦從藍色海上駛過。
「我先走了,剛才……謝謝你。有時間打電話,下次介紹你認識我的好朋友。」音琪一邊往公園出口處走,一邊將手放在耳邊做出打電話的樣子。
正勛望著湖面,不再說話。
2004年6月28日。
像藍色水晶一樣透明的天氣。
和她第一次牽手。
坐在柳樹下面,正勛將心裡的話說給湖水和路過的風來聽,像寫進湖中的日記。
7.
「獅子座是夏天夜空中偏南的星座,象徵天才與未來,守護神是Uranus.因此,獅子座的人富有冒險精神,聰明、理性,會不斷追求新的事物與新的生活方式……」
在ILLMORE二樓事先預定好的地方,大家圍坐一起,自稱是星座專家的支支正在高談獅子座的特點。支支說著端起自己面前的水喝了一口,繼續說到:「如果遇見屬於自己的真正愛情,獅子座是個執著的傢伙,絕不會放棄,而且他的霸道與專橫甚至會為自己贏得愛情……」接著她將目光投向妍智,詭異地笑著說:「妍智,你有福啦。」
坐在長條形桌一端的妍智聽了,只是低頭笑笑,不說話。
「知道嗎?獅子座的人很敏感,他們與冬天出生的魔羯座可是天生的一對哦……」
「什麼?魔羯?支支!」座位上不知道是誰大聲嚷道。
依然情緒高漲的支支一直就沒停,可話一出口,支支便意識到了屬水瓶座的妍智,捂住了嘴巴不再說話。
「怎麼還不來?」妍智望著樓下門口的方向,裝著若無其事的看了一下手機上的時間,便站起來離開了座位。
望著妍智的背影,大家面面相覷,接著都將責備的眼光砸向支支。
「你又闖禍了。」身邊的一個女孩推著一下支支的手臂。
「禍從口出,我早跟你說過。」支支身邊的隆再瞪她一眼,扭頭盯著她。
「是誰先給妍智打電話提議的?唉,還不如回到以前,他們之間現在都很奇怪了。」
「什麼奇怪?他們會結婚呃,難道沒看到報紙上說的嗎?」
「結婚有什麼用?那小子現在像炸藥包,誰都別想靠近。」
「……」
「你們有完沒完?」支支突然冒出一句,大家都閉上了自己的嘴。看到自己再一次成為大家眼中的敵人,支支趕忙又拿起面前的水杯,一陣猛喝,但水早沒了,她留下一句「對不起,方便一下」,便溜之大吉。
這時不知是誰看到樓下進來的人,連忙小聲喊起來:「快!快!他來了,他來了。」
大家將燈熄掉,各自躲了起來。走到樓上的明浚什麼也沒有看到,他一邊拿出電話準備撥,一邊自言自語的說:「二樓不營業嗎?燈都不開。隆再這小子搞什麼!」
昏暗的角落裡閃現出手機上的幽藍光芒,跟著,那藍光跟著擺動的手臂晃動起來,形成光束,先是看到了的「明」字,接著是「浚」字,然後陸續出來「生」「日」「快」「樂」的字樣。他站在那裡,內心不覺一震,突然,亮起一束柔和的光,照在明浚身上。
大家拿著道具——手機,一齊唱著「祝你生日快樂」從暗處圍攏過來。
明浚不自然地說:「你們這些無聊的傢伙。」
「感動吧?!謝謝妍智吧,是她叫大家一起過來的。」大夥說著將生日禮物送上來。
「妍智?」明浚覺得意外。
「是啊。」
「妍智!妍智!」支支已經叫開了,「她好象在後面的陽台上,我去叫她。」。
「她也在?」
「當然!這可是她準備了很久的呢。」
「準備了很久嗎……」這樣的妍智,雖然沒有愛的感覺,平靜自然的相處也一定會是很不錯的朋友吧。至少,他自己以後說話不要那麼尖刻傷人了。想到這裡的明浚,不禁覺得愧疚起來。
他將抱著的禮物放到一旁的沙發上,自己也隨即坐了下來:
「既然這樣,你們就開心的玩吧,由我付帳。」
「臭小子,難不成你還指望我們埋單?今天我們要努力將你卡上的位數減少到零,已經商量好的,你們說對不對?」以前最頑皮的男生頂著一腦袋金色頭髮大聲嚷道。
「沒問題!」
「妍智不見了呢。奇怪,剛剛還在的……」支支跑進來說。
「機會來了,明浚。該你出馬的時候了……」
「嗯?」明浚莫名其妙的看著面前的朋友們。
支支拿出電話開始撥妍智的手機號碼,電話那邊好象有人等電話似的,很快就有人接聽了。
「你好,哪一位?」
支支一聽是妍智的聲音,趕忙將電話丟給了明浚,「是妍智,快跟她說啊。」
他拿著電話不說話。
「請問是哪一位?」妍智在電話里問。
「哦,我……明浚,你過來吧……他們都在,都叫你過來這邊……」
「我就不過來了,生日快樂。」聽到明浚說是大家叫自己去,妍智失落的掛了電話。
明浚聽到那邊傳來的掛線音,將電話給了支支。
「怎麼樣?來嗎?」
「不來了。」
「她那麼快接電話,一定是在等你打過去,你要說是你希望她來。好了,再打。」
「算了。」
「臭小子,你追隔壁班的女生時,可以在人家教室前面唱那麼丟臉的歌,現在連打電話都不敢?」
「剛剛不是打了嗎?她自己說不來的。」
「她為了準備今天晚上的派對預定地方,準備禮物,她怎麼可能不想來呢?真是的,你就不能溫柔點?你有點人性好不好?」
禮物?
明浚抬眼看到幕牆前面有一個袋子,他走過去從裡面的東西拿出來,看見盒子上印著天使翅膀標誌的「M」,便知道是自己喜歡的MORINAGA的糖果。拆開盒口,取出裡面的小鐵皮筒,亮黃的,是童年的底色;上面鋪滿一粒粒彩色糖果,是繽紛難忘的記憶。
這就是妍智的想法吧。
明浚拿出電話,將剛才的號碼重撥過去,過了一會,聽到妍智的聲音,他對著電話的聲音像變了個人似的:
「妍智,每年的今天不都有你在身邊嗎?過來這裡吧。」
掛上電話轉身,看見背後的支支他們全都看著自己,明浚看著手中的糖果,對著門口喊道:「服務員!啤酒!」
8.
音琪看看牆上的時間,已經過七時半。她換好衣服下樓,準備去工讀的ILLMORE酒吧。
「你今天別去吧,我打電話替你請假吧。這幾天你的臉色一直就不好。」望著面色不佳的音琪,成敏擔心的說。
「不行,今天有一個生日派對。」
「以前有生日派對,不都提前回家的嗎?」成敏走到音琪面前,態度很堅持。
「也許,又是很特別的客人吧。」
「要一起去嗎?」
「沒事,有事他們會往家裡打電話的。下午睡的太久了。」
到酒吧的時候,離八時還差一點,音琪在後面的休息間坐著。整整一下午的時間,她覺得自己迷迷糊糊的似睡似醒,好象一直在看一部很長的影片,電影里的人是她自己,還有一個人不停的出現,好象是明浚。
他們在離島的海邊守候著黑臉琵鷺,海面上吹來的微風讓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美麗。「沙沙」的聲響在耳邊迴響,她依偎在他溫暖的懷抱中,是多麼的溫暖,多麼的安詳,彷彿世界就在那一刻停止了運轉。
一個巨浪襲來,琵鷺驚叫著四散開,慌亂地沖向未知的遠方,消散在暮色蒼穹之中。冰冷的海水頃刻將自己緊緊地包圍,似乎要將自己吞噬在深藍色的深淵。
驚慌、惶恐、不安……無助的自己伸出手臂,向海邊的身影求救。
沒有焦慮,沒有關懷,迷離中,只有一種冷漠的眼神射向自己,不帶任何的感情,沒有一絲溫柔。
「為什麼?這究竟是為什麼?」她掙扎著,追問海邊模糊的影子。
聽到自己的聲音,影子頹然跌坐在海邊,「你知道嗎?你們的距離你知道嗎?沒有資格做選擇的人,應該不要再奢望……況且他的旁邊還有一個那麼相稱的……未婚妻……」
突然衣著光鮮的他,還有和他一起旋轉在舞池裡的人……又再一次的出現在了音琪的面前,他們在她的面前不停的舞著……舞著……
「不要——不要——」音琪抱著頭,蹲下嗚嗚嗚的大哭了起來。
「音琪!!音琪!!」
一陣急促的呼喚聲在音琪的耳邊想起,難道是他——音琪猛的一驚,抬起頭,才發現自己是在做夢。
這時,嘴唇被塗得很厚的傢伙突然出現在她面前,讓她驚了一下。再仔細看,是澤秀那隻經常換妝的SD人偶娃娃——
「音琪你幹嗎哭呀!」
「沒什麼,夢見媽媽了,有點想她了。」
「是不是今天的晚上又吃速食麵了?所以想到媽媽做的好吃的菜了啊,沒關係,澤秀哥哥想你吃飯吧!」「
聽到是澤秀平時主持節目時的聲音,看到人偶娃娃手舞足蹈的滑稽模樣,音琪忍不住低頭笑了。
「笑了笑了,澤秀快看,姐姐笑了。說吧,什麼時候去?」
「今天,哦。太好了,太好了……」SD娃鬧騰著倒在音琪肩頭。
看到音琪的笑臉,澤秀從後面竄出來,唧唧喳喳繼續說起來:「音琪,利川路那邊新開了一家料理店,大家去過一次,說味道很不錯,下次我們一起去吧。」
音琪笑著,不說話。
澤秀見她不答應,便又躲到她身後,將人偶娃娃舉起來。
「去吧去吧,就你和澤秀哥哥沒去過那裡了哦。」人偶娃娃一邊說一邊用小手扯著音琪的胳膊。
望著人偶娃娃可愛的樣子,音琪忘記剛剛自己還那麼沉重的心情,溫和的笑著對娃娃說:「好的,我答應了,不過你要對澤秀說,時間由我決定。」
「好的好的!」娃娃一邊說一邊擺著手往通往外面的門口退去,在門口轉身的時候用尖細的聲音對音琪說「謝謝。」
門關了,突然又打開,澤秀伸了個腦袋進來,沖仍坐在那裡帶著笑意的音琪說:「由你來決定,不管什麼時候,我都可以等。」說完就消失了。
望著澤秀那雙即使離開校園還是稚氣未脫的大眼睛,音琪覺得自己以前更加快樂,也許像澤秀一樣快樂吧。她站到休息室巨大的鏡子面前,望著裡面的自己。
這種變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從離島回來以後嗎?她不確定。
酒吧經理走進來,摩挲著手掌站在音琪面前,音琪抬頭便看到他一臉想要拜託的樣子。
「什麼事?經理。」
「音琪,對不起,你已經很辛苦了。可……我該怎麼說?」
「是不是又要延長演奏時間?」
「哦,不是,是別的……」
「什麼事啊?」
休息室外面已經很熱鬧了,音琪看見正舉著人偶娃娃表演的澤秀。
「晚上好!大家一定都在等ILLMORE慶生使者出現吧。不過,先別著急。派隊最高潮時,按照慣例,壽星許願之後,酒吧會送上客人想聽的歌曲。所以,我待會出現的時候大家都要準備好掌聲……」
音琪對著鏡子深深吸氣,站起來準備出去。
「音琪,樂隊主唱突然來電話說趕不回來了……」經理慌慌張張跑進來對她說。
「那就用演奏代替好了。」
「可今天有客人慶生,很早就預訂了歌曲……」
「經理!你每次都這樣,我該怎麼辦?鋼琴會唱歌不錯,可它沒有安裝人聲裝置,可況還是主唱的!!」
「音琪,只能拜託你了。」
「我會多彈半小時。」
「韓小姐特別囑託一定要唱的歌……由你唱一定行,你剛來應試的時候演奏唱得就很好,加油,拜託了!」經理說著將節目單放在音琪手中,轉身就走了。
「經理!你越來越過分……」音琪將手中的節目單扔到桌上。
「現在,我要在這裡介紹今天的壽星lark明……還要謝謝ILLMORE永遠最優秀的琴師——音琪小姐。」
外面的澤秀說著向門口投來鼓勵的目光,準備走到外面的音琪轉身拿過桌上的紙團,走到鋼琴前面坐下。
亮起的追光打到樓上的時候,一伙人正在喝酒,鬧成了一團。只有支支聽到了主持人的聲音,她站起來對大夥說:「儀式要開始了,別吵啦。」大家這才安靜下來坐好。
「妍智怎麼還沒到?」
「明浚,怎麼回事,這麼久還沒到?會不會……」
「呸呸,你少多嘴啦。」支支連忙將話截住,不管那傢伙想繼續說什麼,應該都不是什麼好事。
「沒事,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我們也要在這裡留很久。」支支提議道。
三層的白巧克力蛋糕上面,依次插著16根、6根及1根蠟燭,望著分三層插的蠟燭,明浚在想著怎麼吹滅的時候,支支拉了拉明浚的衣角,做著鬼臉說:「等會你只要吹一下就好。」
燈關了,明浚將臉湊近蛋糕,只輕輕吹了一口氣,蠟燭便一齊全滅了。
「誰幫忙了,說!誰是叛徒?是誰?」大家紛紛將目光移向支支。
支支見勢忙躲到了明浚身後,說:「明浚哥,以前可就我一個人沒有叫你『雲雀』……」
「可你一直管他叫『大叔』。」
「大叔?」明浚轉身盯著支支。
支支連忙解釋道:「他們污衊我,大叔,我……去看妍智來了沒有。」說完,跑到了樓下。
望著支支跑下去的背影,明浚轉身拿起酒杯笑著喝下去,說:「支支真像顆開心糖果,當時怎麼沒發現呢?」聽到明浚的話,一旁的隆再終於忍不住站了起來,沖明浚及在座的人大聲說:「我喜歡支支,她可是我的糖果。」
大家哄堂大笑,都說:「隆再,你這麼認真,支支她知道嗎?」
「臭小子,那得加油啊,小心你速度太慢,支支她真喜歡上別人了。」明浚拍著隆再的肩膀鼓勵。
「不知道,不過,我會告訴她的。」自信滿滿的隆再拿起桌上的雪利酒喝下滿滿一支。
見隆再的樣子,大家突然都沒了話,沉默下來。
過了一會,不知道誰冒出一句:「隆再,表白吧,就今天晚上,現在!」
一段時間,大家都不說話,都拿起酒來喝,樓下的歌聲很清晰的傳過來。
Tilltheendoftime,
longasstarsareintheblue,
longasthere'saspring,abirdtosing,
I'llgoonlovingyou.
tilltheendoftime,
longasrosesbloominmay,
Myloveforyouwillgrowdeeper,
Witheverypassingday.
tillthewellsrundry,
Andeachmountaindisappears,
I'llbethereforyou,tocareforyou,
Throughlaughterandthroughtears.
So,takemyheartinsweetsurrender,
Andtenderlysaythati'm,
Theoneyouloveandlivefor,
tilltheendoftime.
明浚喝了一口啤酒,扭頭望下面的時候,坐在鋼琴前面的音琪正被柔和透明而幽藍的光裹著,她望著門口唱著Perry?Comod的《tilltheendoftime》,像是在等久久未歸的人回來。
看到音琪的那一刻,明浚長長的嘆了口氣。在這個地方,這個日子,誰也沒有聽到、更不會想到有這樣沉悶的一聲,像一直緊繃的橡皮繩抵達極限終於斷開,像深夜時的潮水通過突然決裂的堤口無聲洶湧地蔓延。原本以為自己能夠忽略掉的念頭,還有那些來連自己也無法確定的複雜感受,都因為被這婉轉而惆悵的音律牽扯到要害而全盤湧出。
他覺得自己被擊中了一般,只是,因為失去重心而倒下的過程在個人的感受里被無限放慢、延長。
這到底是怎麼了?一切都不能掌握的感覺是第一次啊。
想要接近她的念頭在腦海里瘋狂的響應著,一點點吞噬原本堅硬的心。猛喝完手中的酒,明浚低下頭來,將自己埋身在色彩相互交織的斑斕里,內心卻彷彿隻身淌進浩瀚的九月深海,充滿了被俘虜的恐懼。
9.
人生常導致一些意外發生,卻不一定是因為錯覺。
當手指停留在鋼琴上的最後一個音終於落下來,音琪唱完后從座位上站起來,微微的行禮時,有人已經在下面的座位上起鬨著叫嚷:「唱一首《甜蜜的寶貝》怎麼樣?」
「樂隊主唱今天有事沒有能為大家唱歌,實在有些抱歉……」
看到客人的氣氛過於熱烈,澤秀的SD人偶娃娃馬上出來打圓場:
「我們不要什麼主唱,要聽她唱。」
剛剛叫嚷的那個年輕人從座位的沙發上站到了桌子上,看來是喝多了。
「對不起,先生,今天的歌是為慶生的客人而準備的,我會繼續為您演奏鋼琴。」音琪很有禮貌的補充到。
「為慶生的人……唱?不為……我唱嗎?」
「對不起,先生,剛才的歌也是送給您的……謝謝您光臨ILLMORE酒吧。」
「不行,那首歌……不算,我要聽《甜蜜的寶貝》,你……來唱,不……我們一起唱。」
「對不起,我會為您演奏鋼琴的。您還是下次來聽主唱唱歌吧。」
「我要……和你一起唱,快來吧。」這個喝醉酒的傢伙邊說邊伸手曖昧地拽著音琪的手往前面走。被拖著手臂的音琪覺得自己的胳膊一陣酸痛,連說著「放開我,放開我!」但這個傢伙全然不顧,還將自己的手臂攬到了音琪的肩上。
澤秀氣得扔掉SD娃娃,要上來揍那傢伙,被經理攔住了。
「只是唱一首《甜蜜的寶貝》而已,那可是重要的客人。」
「經理!你……」澤秀甩開經理的手,正準備一個健步衝過去,卻看見——
一隻手抓住了醉酒的傢伙,很快將他從音琪身邊扯開,接著,另一隻手穩穩的將音琪攬在了自己的懷裡。
「啊,真帥啊!」酒吧里的女人看到英俊男人,甚至突然暈倒的情況都有發生過。
澤秀望著音琪,站在了原地,出現在她身邊的男人比自己要高出整整一頭。他是誰?紅色貼身襯衣,深色長褲,再加上具有完美高度的身材,讓受他親近的人全遭到妒忌也不足為怪。
音琪抬頭望著眼前明浚,都驚呆了。但只是幾秒,她便意識到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的尷尬,試著用力掙脫他的懷抱。
他的手更加用力的摟緊,好象她是有人會來奪走的寶物。
「自己回去醒酒了再來!」明浚另一隻手一甩,那個傢伙便摔到了地上。
醉酒的傢伙這一摔,後面的座位上突然站起來好幾個人,全部圍了過來,將明浚和音琪圈在了中間。
「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剛才做了什麼嗎?竟敢讓我摔到地上?」醉酒的傢伙從地上爬起來,好象一下子清醒了,虎視眈眈向明浚前面衝過來,明浚本能的將音琪擋在了自己身後。「還有她,我說要她陪我唱歌,她就得陪我唱,你最好給我讓開。」
「讓開?」明浚冷笑著反問,隨手拖了身邊的一張凳子按著音琪的肩讓她坐了下來,自己則一臉悠閑靠在椅背上,問他道:「要是不讓呢?該怎麼辦啊?」
「你……」那傢伙伸出手來想提明浚胸前的衣服,被明浚用手抓住后甩開。這時,這傢伙身後的三個五人一涌而上,醉酒的傢伙自己則過來抓音琪的手,明浚狠狠的給了他一個拳頭,他捂了一捂自己的下巴,發現上面有血。
「血?!你們愣著幹什麼?」
整個酒吧的一樓亂作一團,樓上的人還在喝酒玩得正興。支支看見正帶著音琪衝出重圍的明浚,嚇得尖叫起來。大夥這才看到樓下正忙著閃躲、出拳、踢腿的明浚,紛紛望樓下跑。
為了女孩子打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牽著女孩子的手打架,這是明浚的第一次。他一直就覺得打架是很個人的行為,即使是為了別的人,也都由自己來決定進退攻守。
現在,他有種將自己的靈魂交付出去的感覺,而他這裡,也存著她的靈魂。這種意識才有的嗎?他幾乎不能確定。或許更早吧。當她趴在自己的背上躲開狼的吼聲,她的靈魂就已經沾染著明浚的氣息,所以才會接連不斷的遇見。因為,相遇本來就是兩個靈魂的感應交換。
牽著她的手的手,一直沒有鬆開。明浚帶著她跑到酒吧外面,那伙傢伙追了出來。
明浚帶音琪坐進車裡,啟動了車子。
趕到酒吧前正從自己車裡出來的妍智並沒有看到音琪的臉,只見明浚帶著一個女孩離開的背影。
「你怎麼才來?」大家都跑到酒吧門口,支支問站在那裡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發獃的妍智。
「那個人是誰?」妍智問。
「誰?」支支一臉的疑問。
「那個女孩……」
「哦,不認識,好象在哪裡見過似的……記不起來了。」
「啊,明浚的女人……喂,你們說,與他衣櫥里的衣服相比,哪個更多?」中間金色頭髮的男生問道。
「臭小子,盡說風涼話,找死啊?」金髮的頭上挨了一下。
「現在怎麼辦?買單的人已經走了。」
「臭小子,不說話沒有人當你是啞巴。」又是一下。
「我預訂的時候已經付賬了。」妍智失落的聲音慢慢說道。
「……」
10.
「其實,我會唱《甜蜜的寶貝》……」音琪坐在前面駕駛座的旁邊,為剛才的事情既難過又自責。
「唔……那現在唱吧,我正好很想聽。」明浚的語氣平靜隨意,她覺得意外而看了他一眼。他正專註地開車。
「你……不害怕嗎?」音琪斜著眼睛看了正在駕駛的明浚一眼。
「甜蜜的寶貝……是首不錯的情歌吧?」明浚轉過頭來,沖音琪孩子氣地笑笑。
看著明浚身後被弄髒的衣服,還有嘴角擦破的傷,音琪還是覺得打架導致的後果很嚴重,便焦急的自言自語道:「怎麼辦?」
「怎麼了?」明浚看著她的眼睛,多停留了一會。
「你……嘴角都流血了……」都是因為自己,他才會打架的,音琪心裡深深自責起來。
「唉,那些傢伙,又打不到重點,真是的……肚子好餓,去吃點東西吧。」一臉什麼事也沒有的明浚想著,如果現在去吃東西的話,至少可以繼續在一起多呆一個小時吧。這樣想著,他偷偷看了她一眼。今天,她穿了件短短的顏色亮黃的衣服,啡色褲加短靴,和自己的衣服在一起,真是很合拍的一種熱烈啊。
「你經常打架嗎?」音琪問他的話有些小心翼翼。
「你覺得呢?」他又笑了,這應該是媽媽離開他以後第一個完全沒有陰影的笑臉吧,像一個意外的早晨突然被陽光喚醒來的花,雖然同伴們早已追趕季節的腳步去了,它還是不急不慢的享受起來。
車子在一家裝潢整潔的料理店停了下來,音琪跟在他身後進去,穿傳統服飾的人幾乎都認識他,將他們引到裡面一處安靜的隔間。
兩個人在矮矮的長條形木桌兩邊對坐,被切成小塊的肉在鐵板上哧哧哧地響,明浚拿起筷子將肉塊全翻了過來,哧哧哧的聲音更大了。
他將一小塊兩面都煎烤得差不多的肉放進音琪面前的碗碟,然後自己夾一塊放進嘴裡,嚼了起來。
「原來這輛車真的是他的呀!」音琪望著窗外的紅色凌志喃喃的說,她又想到了那雙女人的手,心情一下子低沉了很多。
「你一個人嘀咕什麼呢?」明浚看見音琪的臉上突然變了一種色彩,於是關心的問道。
音琪輕輕的搖了搖頭,收回了剛剛的失神。
「據說,和一個人面對面坐著沉默的吃東西,已經是一種心意的交換呢。」明浚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說著,像對待一個相處多年的人。
「你說話的口氣像個大叔似的。」音琪看著他,夾起碗碟中的肉塊放進口中。
「大叔?嘿嘿,那好,現在大叔想聽那個……『甜蜜的回憶』,唱吧。」
「是寶貝,甜蜜的寶貝。」
「好,那唱吧。」
「不行。」
「為什麼?」
「現在……不合適的……那是唱給……」
「我說合適,唱吧。」
「……」
「我們都已經交換過心意,還不能唱嗎?」連靈魂都交換了的人,還不能唱嗎?明浚心裡早已這樣想。他回想到剛才牽著音琪的手逃跑的情形,他緊緊的抓著那隻手,片刻都不敢放鬆,只怕自己一轉身看到她不在自己身邊,擔心她會處於危險當中,心裡從未有過的害怕。按理說,那三五個人真正一起上,也不會是他的對手,他的字典里也從未有過逃跑的字眼。
mylastnighthereforyou,
samgoldsongs,justoncemore.
mylastnightherewithyou?
maybeyes,maybeno.
Ikindoflikedityourway.
howyoushylyplacedureyesonme.
oh,didyoueverknow?
thatIhadmineonyou.
音琪望著窗外,有些斷斷續續的輕輕哼唱。明浚看著她的側面,獃獃的樣子就如同雕像。那臉頰是溫熱的嗎?還是帶著冷氣房間的乾燥涼意?眼睛好象在說些什麼?是在說離島上那兩個與現世無關的人嗎?她亮黃色外套的衣領,可能是因為剛剛和他一起跑的時候翻了過去,露出裡面的鎖線邊。
明浚一動也不動的看著,將目光停留在她臉上的每一個地方。
想將那衣領再順過來的明浚,將手伸過去。
正望著窗外哼著歌的音琪,像觸電似的縮了一下,但這個細微的小動作讓她將目光從窗外拿開,放在了眼前的這個人身上。
Eyesonme?這歌的名字不是這樣說的嗎?
是的,只要注視我就好了。他的眼神這樣告訴她:這是我的本意啊。
四目相對的兩個人有一瞬間都呆坐在那兒。音琪覺得那眼神像兩個深深的旋渦,自己就快要被吸卷進去了。
「你的衣領……」明浚一邊探身在桌子一端坐下,一邊將反翻過來的領角順好。
音琪感覺自己心裡重重的壓迫感終於消失,放鬆下來,她一邊抬手自己去弄衣領,一邊調整剛才使自己緊張起來的坐姿。
突然。在音琪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她的雙唇被柔軟包圍,首先是涼,但接觸后立刻上升到燃燒的溫度,還帶著真露的香甜。
那一瞬間,音琪的心臟在毫無設防時彷彿忽然穿過百萬伏電流,覺得腦海里嗡的響了一下后全成了空白,就像突然受到外力變速運轉的機器,讓心跳急沖衝到了咽喉那裡。眼前黑了一下,原本就沒坐好的她往後倒去……
明浚伸出手摟著她,扶著她的肩往後一起靠在被刷成原色的壁櫥門上。
只是1.5秒,可全都亂了。
音琪能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全都往一個地方涌,她掙脫著退坐到窗子邊,因為沒能平靜下來而喘息著望著眼前的明浚。
在意識里確認門所在的位置后,音琪站起來以最快的速度對著門口衝出去。
正好送蔬菜料理進來的料理店員被她撞到,盤中的東西撞散了一地。音琪停下來望著地上的食物,店員站在那裡一臉愕然,連忙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明浚背對著門坐,他能感覺音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對自己這樣的舉動,她的心裡在想什麼?討厭嗎?哪怕心裡隱秘的地方的一絲絲情願也好,不是反感也好……
噔噔噔的聲音,音琪已經跑下樓去了,戰戰兢兢的店員依然站在那裡。
「沒事,就當你送過來了。」明浚向後抬了抬手暗示「走吧」,店員將門拉攏后離開。
明浚將一整瓶真露嘩嘩嘩全灌進肚裡,將錢放在桌上后,一口氣跑下樓衝到了街上。焦急喘息的明浚在街頭張望,他希望能夠看到沒有離開依然等在那裡的音琪,可是,城市的身上塗滿了彩色的光影,一切都是陌生的。
明浚將自己扔進車裡,讓它帶這軀殼沒有目的的遊盪,借著酒意回想料理店短暫的瞬間。
她……
是第一次吧。
她慌亂的眼神猛烈撞擊著明浚的心房,因為覺得全身無力而將車停在了路邊。靠著座位仰躺下去的他,即使閉上眼睛,腦海里也是她的身影,如果還有未被填充的地方,卻全是空白。
一聲沉悶而粗重的呼吸。
無盡的慌亂。
11.
一年一度的動畫藝術節,在夏季的曼多爾舉行,這次的大東家是CBS.
曼多爾之行同來的,除了趙會長及CBS公司的人,還有明浚、妍智、仲哲媽媽和妍智媽媽。
在藝術節最後一天舉行的晚宴上,趙會長叮囑兒子不要擅自離開會場,一直要呆在宴會結束。
紅黃藍三色的節日標誌及由三種顏色裝飾的宴會大廳,有各種傳統的以及最新的卡通角色造型做裝飾,既活潑親切又不失格調。明浚將仲哲媽媽、妍智和妍智媽媽送去購物中心后,確定穿著上沒有讓明昌赫可挑剔的之後,才在會場出現。
「朴教授,在這裡碰到你可真是難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啊。」明昌赫身邊有張秘書跟著,在晚宴上見到國內大學動畫創作設計系的朴教授,便走過去打招呼。
「恭喜趙會長,藝術節的氣氛很好。」
「教授一個人嗎?會在曼多爾多呆一段時間吧。」
「唉,年紀大了,得有助手陪著啦。這是我的助手許正勛,明年畢業,造型設計上的後起之秀,到時候還得請趙會長多多提拔啊。」
「哦?看來和我咱們明浚一個年級,臭小子當時想學什麼攝影。唉,現在的孩子啊。可沒我們那時候聽話。」明昌赫扭頭,望著正站在一隻長鼻子黑髮丑娃娃面前發獃的明浚說道。
「明浚,過來見過朴教授。」
明浚聽到是趙會長的聲音,連忙往這邊走過來。
「教授您好。」明浚彎了彎腰說道,抬頭時看見站在教授身後的正勛。
「真是帥氣呀。」朴教授說著望向明昌赫:「應該感覺到壓力了吧,兒子……這樣優秀。」
「曾經還選聽過教授的幾節課,在這裡見到,很高興。」明浚馬上回禮道。
「……」一旁的明昌赫看著兒子的得體舉止,不明白自己過去是為了什麼和他吵鬧,只是看到他不順從自己的意願而一味的生氣,僅此而已吧。
「回國后也會很快再見面的。對了,教授計劃什麼時候回首爾?」
「感謝會長,既然來了曼多爾便想順便回去看看家人,所以暫時會先回一趟多市……」
「也是該聚聚啊。好,那教授請隨意。」
「首爾見。」
「首爾見。」
離開的時候,明浚望了一眼教授的助手,發現助手的眼睛也正注視著自己。
雙人舞音樂響起,明浚和妍智的身影按照慣例最先出現在人群中間。
正勛望著一對舞步默契的情侶……這樣默契,不是情侶又會是什麼人?姐弟?
「用你們年輕人的話說,應該叫『很贊』對吧?有這樣的姑娘做女朋友的時候,記得請我喝喜酒哦。」朴教授走過來,看正勛望著跳舞的兩個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在一旁笑著說。
「他們……是戀人吧。」
「戀人?這個……不知道。不過,一定會結婚。」
「為什麼?教授。」正勛越聽越不明白。
「也就是說,不管們是否相愛,結婚已是不變的事了。所以,他們如果相愛或不相愛,都是萬幸之幸……」
「啊?教授,你是什麼意思?」正勛越聽越不明白。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哦。」教授說著說著便感慨起來。
和相愛的人跳舞是很浪漫的事情吧?
正勛在心裡這樣想著時,教授在他耳朵邊上說:「明天放你一天假,晚上一起在飯店吃晚飯,後天該去多市了。」
「嗯。」正勛含糊的應著,心思卻在舞池的那兩個人身上。在正勛看來,人群中間那原本和諧熱情的舞步似乎真有那麼一些冷漠,像喝到微酣的人懷有各自的心事在音樂里寂寞著。
12.
「明天上午十點的飛機,會長讓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東西。」晚上,張秘書來明浚的房間告訴他。
「我還不想走,你們先回去吧。」明浚的語氣冷冷地說完,便沒有再多一個字。
第二天,明浚一覺醒來,已近中午十二點。沖了個澡,進頂樓的餐廳時,服務上前生用韓語很禮貌的問:請問是趙先生嗎?
明浚用眼神回答后,跟著服務生往用餐區走。遠遠的,他就看見打扮一新的妍智坐在座位上等著。
「你沒回去?」
「叔叔說,讓我和你一起回去。」
原本打算坐下的明浚轉身準備離開。
「坐下啊」,妍智一邊環視一下周圍用餐的人,一邊向明浚使顏色。
極不情願的坐下來,還沒等妍智先說什麼,明浚已經先開口了:「我那樣做,只是希望他不反對我在曼多爾多留些日子,只是為了他不停掉信用卡和賬號……你別誤會。」明浚指的是這一段時間認真做陪的事。
「所以,你的本意並沒有打算理會我們……」
「我沒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我餓了,吃東西吧。」
餐前酒沒有什麼味道。
兩個人對著各自眼前盤子里的牛排沉默的動起刀叉來。
「以前就想象像坐在這家餐廳用餐會有什麼不同,也不過如此。」妍智好象話裡有話。
「哦,看來你也有缺乏心裡準備的時候,一直以來不都是很沉著的人嗎?」
「我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很抱歉,我覺得自己現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怎麼?你有不滿意?因為和我在這家餐廳吃令人失望的午餐?」
「明浚!」
「有什麼問題嗎?」
「以前的那個你到哪裡去了?」
「曾和你坐在這裡用餐,剛走。」
明浚不緊不慢的切著盤子里的牛肉,知道將最後一小片牛肉放進嘴裡。他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將刀叉在盤子邊放好,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後站起來,說:「我會跟他們說記在我的賬上,需要什麼再點吧。我約了人,時間差不多了。」
說完便望電梯的方向走。
「約了女人嗎?」
妍智這樣問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儘管以前自己都知道他在做什麼,和什麼樣的女人在一起,都會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直白的說出口,因為已經無法再忍受。
明浚怔怔地望著依然坐在那裡的妍智,笑了笑說:「哦,開始變聰明了?在曼多爾認識的韓國人,沒有帶女朋友出來旅行,這樣的事情,誰都能理解的吧。」
「這樣的事情?這才幾天,就和這裡的韓國人交往,你瘋了嗎?」
「很早的事,只有你裝做不知道,所以,別騙你自己了,知道嗎?」
明浚說完便走出了餐廳。
13.
鞋子脫在沙灘的岩石旁邊,將上衣搭拉在肩上,明浚沿著曼多爾長長的海岸線走著。
直到太陽沒入海平面,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現一片紅色光亮,他才會提著鞋子回酒店。
一個人的時候,明浚會想這22年來自己的生活,還有以後的日子。努力的工作,與相互愛著的女人結婚,成為丈夫和父親,這些都像夢想一般讓人憧憬。可每次,他都是帶著憤怒放棄掉這樣的念頭,懊惱著和面前的一棵樹、一張門、一面牆或某樣東西過不去。他不明白,為什麼明浚不能和別人一樣正常的生活?而要按照有些人全盤計劃好的去做,棋子似的做個白手!
這樣的人生,為什麼還要呢?
一個浪過來,潮水一下裹住他的腳,讓他感受到微微的涼意后,又像受到驚嚇的孩子一樣逃也似的跑開。明浚將手中的鞋子和肩上的衣服全扔在了沙灘上,望著將潮水送上來的大海,慢慢走去。
起風了,湧向岸邊的海水一浪高過一浪。
水沒到胸部的時候,他的腦子裡被海水的涼意刺激了個遍,一些事情,一些人像被過濾了般的清晰。
當他看見媽媽的身影時,停下來站住了。
「明浚,我在院子里叫你,你到哪裡去了啊,快回家吧。」
是媽媽的聲音,媽媽以前不都是這樣叫他的嗎?
明浚就這樣久久站的著,已經帶著涼意的海水一漾一漾,慢慢搖晃著他的身體,慢慢將他搖醒。
「喂,喂……喂!」
他聽到音琪越來越焦急的聲音。
「讓我下去,放我下去!」
極不情願的趴在他背上,她害怕的垂打著他的肩,用帶著明顯漢語發音的韓語叫嚷著要下來。
她掙脫著退坐到窗子邊,擦拭著自己的嘴角,因為沒能平靜下來而喘息著望著眼前的明浚。
明浚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好象那柔軟的溫度依然存在。
海浪的聲音越來越大。
一個大浪過來,明浚用在腳下的力突然一松,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一股力量託了起來,正要向某個方向飄去。這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真好,像徹底解脫了,無論是身體還是心理上都不再有任何負擔。
突然,大海中伸出一隻手,拽住自己的胳膊。明浚當時的確被嚇到,但馬上又放鬆了,如果這樣就可以解脫,他一定不掙扎。可明浚模模糊糊的感覺到那隻手正拖著自己拚命似的向岸邊游去,他這才使勁掙脫,可自己的兩隻手不僅被反在背後,那人還用手擼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點都不能動彈了。
那個人將他重重的扔在沙灘上,自己一邊坐下來用手將頭髮弄到腦後一邊說:「臭小子,這麼黑的海灘,你找死啊。」
就是找死才選這麼黑的天,明浚心裡就是這樣說的。
海邊的風越來越大,一陣浪過來,又掀到明浚的胸口才退回去。如果不是這個人,自己也許真的就……
他坐起來,咳嗽著扭頭看身邊的人,借著遠處岸上的微弱光亮,發現是昨天在宴會上見過的教授助手。
正勛也看清楚了明浚的臉。
兩個人都不說話,像能夠彼此看到對方的心事。
「我明天要去多市,得回去了。你呢?要送嗎?」正勛說著起身站著。
「不用了,謝謝。」明浚望著黑色的海,淡淡的說。
正勛將沙灘上的衣服一把抓起,轉身離開。
「剛才……你別誤會……」明浚馬上補充道。
「知道。不過,晚上風浪大,很危險,以後要注意。」說著,正勛已經走遠了。
明浚突然覺得自己特別好笑。
明浚,你居然想做這樣的事情?他想著揀起地上的鞋子,對著狂怒的海大聲的叫嚷著:
明浚,你瘋了嗎?
大海好象也在問:瘋了嗎?瘋了嗎?瘋了嗎……
一遍又一遍。
接著,一陣大笑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馬路上攔了計程車。
進酒店的時候引得旁人紛紛側目的明浚突然豁然起來,他只有一個念頭,要馬上回首爾,現在,馬上。
正從自己房間出來的妍智看見一身濕淋淋的明浚,焦急的跑過來問:「你這是怎麼了?啊?到底發生什麼事情了?」
「回去,回首爾。」
「明天嗎?」
「現在,馬上。」明浚說完就進了自己的房間,留下一臉疑惑的妍智站在那裡。
是那女人的緣故嗎?是不是約好了卻沒有出現?還是發生了別的事情?
妍智腦海里想著這些,雖然不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至少,自己要和他一起回去。
妍智托酒店訂了最早到首爾的機票。
八個小時的時差。飛機停落在首爾機場的時間,差不多是下午三點。
妍智走出機場,明浚推著行李車走在後面,走到機場外面,明浚從行李車上將自己的行李取了下來,轉身對身後的妍智說:
「要不要我替你打張秘書的電話,叫他派車送你回去?」
「為什麼?」妍智一臉的失望。
「對不起,我有些很急的事情要辦。」
「急著回來就為了這個嗎?」
「沒錯。」
「不用了,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去就可以。」
妍智說著伸手攔了計程車,司機幫忙將行李放進後備箱中,妍智坐進車裡先離開。
明浚叫計程車司機直接將車開到了ILLMORE酒吧門口,可能因為時間太早,酒吧的門是關著的。
「你是要找人嗎?現在還早,酒吧差不多要到晚飯時間才營業。」
「哦……」坐在車上的明浚一心想著快點來這裡,為了能夠見到她。他從曼多爾的海邊跑了回來,腳上甚至還帶著沒有洗乾淨的海灘上的沙子。可是,大門緊閉的酒吧讓他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沒有電話,沒有地址,甚至還沒有習慣她的名字的發音。
「如果你是要找在酒吧做事的朋友,可以在後門等,開始營業的時候工作人員都得從那裡進去。」
「那去後門吧。」
司機將他送到ILLMORE的後門,他從座位上將簡單的行李拿下來,在正對著後門口的長條凳子上坐下,開始目不轉睛的望著沒有一絲動靜的酒吧後門。
「對不起,上次吻你是我不對……」怎麼可以一見面就提讓她不高興的事呢?明浚嘆了口氣。
「島上的照片出來了,要不要拿給你看看?」哎,太不像平時的明浚。
「真巧啊,在這裡碰到你。」他自己看了一眼座位上的行李,明明是從機場出來就直奔這裡的人,為什麼說虛偽的話?
一個穿格子襯衣和牛仔褲的年輕人從明浚面前走過去,他抬頭看了那人的衣服,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還在她那裡。對,就問她衣服的事。
14.
「大哥,知道我剛才看見誰了?」
還沒有營業的酒吧里,穿格子襯衣的年輕人將頭湊到正在玩牌的一伙人中間小聲的說。
「三、六、二十八、二十一……好了,拿錢來!」其中一個人將嘴裡叼著的煙扔帶地上,扭頭問格子年輕人:「看見誰了?」
「上次在ILLMORE那小子……正坐在後門口,好象在等人。」
「哦?」
「我看清楚了,真是那小子。」
「走,不玩了,去會會我們的老朋友。」
「是誰啊?大哥。」他這一說,大家都站了起來。
「出去就知道了。」
一伙人大概有近十個,全湧出酒吧朝ILLMORE的後門走過來。明浚看清楚最前面的人,認出是生日那天騷擾音琪的傢伙,氣便不打一處來,站起迎上去。
「臭小子,還敢往這邊走?今天好好道歉的話,就放過你。」
「混蛋!」
「還罵上了,這是你道歉的態度?老大,那妞好像還欠您一手歌,要不我們今天去聽?」
「好。不過半路要又有人再出來搗亂該怎麼辦?」
「這還不好辦?交給我們就是。」
「好,別在這裡開練,換個清凈的地方,要她見到打架的場面可不好唱歌了啊。」
說完,為頭的傢伙轉身就走,明浚衝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領,不讓他走。
「臭小子,你還真上心啊。走,今天讓你開眼。」他說完,揮手叫手下的人架著明浚到一處僻靜的地方。這裡應該是墓地附近,因為前面看了到教堂。
「你們要幹什麼?」明浚看看周圍,從地上爬起來,這地方自己從來沒有來過。
「上次,你挺厲害。大家回去好好練了,要不,你來看看他們有沒有長進?」為頭傢伙一臉的邪氣與壞笑。
明浚站在圍著的人中間,抬頭做好準備。
「給他的顏色看看!」
那些人一起圍上來,明浚的腿踢得很漂亮,開始時將他們一個個踢中,看上去佔了上風。可畢竟人多,當如雨點般拳腳落在明浚身上時,他的意識中只剩用手抱住頭,不讓他們碰自己的臉的念頭。
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時候停手的,明浚恢復知覺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他躺在樹叢里,狼狽不堪。
前面的尖頂房子里有光亮,明浚捂著隱隱作痛的胸口,慢慢半爬半走到了那裡。
這裡應該是教堂的後面的小禮拜堂門口。
明浚隱隱約約聽到斷斷續續的鋼琴聲,他蹭著牆壁移到木門前,門一推就開了,他爬了進去,發現裡面是個斗室,後面有個窄而厚的布簾,明亮溫和的光亮從簾縫裡瀉過來,歪躺在地上的明浚覺得那就是天堂的光亮。
他感覺自己像是已經死了,又覺得還很清醒,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
15.
「這樣就對了,你今天進步很大,媽媽一定非常開心。」
布簾這邊是教堂的聖壇,聖壇旁邊邊的樓上,音琪正在跟練習鋼琴的小男孩說話。
「姐姐,你聽見什麼聲音了嗎?」
小男孩抬頭問音琪。
音琪停下按鍵,聽了一會,教堂里非常安靜。音琪看看十字架上的受難者,認真的說:「記得上課的時候要認真聽課,回去后要練習,知道嗎?」
「哦。」
「好了,不早了,媽媽一定快到了,咱們下去吧。」
明浚聽到鋼琴蓋合起來的聲音,咯噔咯噔下樓的腳步聲,然後,門被關上,明亮的光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光透進來,看上去很溫暖。
音琪領著真宇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廣場上,真宇媽媽已經從馬路對面那邊跑過來。
「孩子,今天聽話嗎?」一邊跑著過來一邊攏著額前頭髮的小男孩的媽媽問。
「他今天很乖的。」
「好了,跟姐姐說再見。」
「姐姐再見。」
「再見……」
看著小男孩和媽媽的背影,音琪滿足地笑笑,往公車站走去。可是,沒走幾步便突然發現手上空空的,才記起剛剛太性急,自己的包還在教堂的鋼琴旁。
音琪轉身往回走。
她到教堂,一口氣跑到樓上,看見自己的小布包躺在鋼琴旁邊,月光從拱形窗戶外照進來,正好照在它身上。音琪望著它笑笑,拿起包轉身,看見窗戶外夜空中的新月。非常短暫的一瞬間,這月亮變成她透過寬寬的肩看到的那彎月亮,隨著他的腳步而忽上忽下的晃動。
她在窗戶前約莫站了一分鐘,走到鋼琴前面坐下后又打開了琴蓋,再又將包放了下來。
借著微弱的月光,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黑白的琴鍵——
思緒無端的四處飄蕩,夜裡的琴聲突然變成康夫渴望的神奇抽屜,音琪的記憶肆無忌憚地回到以前。她又在那裡看見了驚慌跑掉的小黑臉琵鷺,又不小心滑倒,他不大友好的話語、善良溫和的眼神又出現在眼前,他背著自己走過很遠的山路,他站在月光下失神的樣子,然後急忙地說晚安,然後是那個溫熱的至今未能從她的感覺里褪色的吻……
琴聲結束的時候,她回到現實中,合上琴蓋,拿起包,慢慢穿過窗邊的月光走下樓,到了門口。
突然,聖壇後面砰的一聲,好象有什麼東西摔下來。
「誰?」音琪非常警覺,問了一句。
音琪站著聽了一會,一切又恢復安靜。她想到是晚上一個人在教堂里,又沒開燈,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剛準備推門出去,聖壇後面又傳出噏噏嗦嗦的聲音。
躺在後面的明浚感覺教堂又便得通明透亮的了。
音琪回頭望了望十字架,用力咽了咽口水,往聖壇走去。一邊走,心裡一邊默念著:「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主會賜福為善的人……」
那細碎的聲音好象真的是從聖壇後面傳來的。音琪輕輕走到厚布簾那裡,想著可能是老鼠,不過,教堂的老鼠應該叫聖鼠吧。這樣想著,音琪用力猛地掀開那塊布,沒有聽到聖鼠的腳步聲,桌邊的陰影里好箱橫躺著一個人。
「誰?」音琪下意識捏緊包,腦海里想著該不該將腳上的一隻鞋舉過頭頂。
「對不起……」
聽到對方的聲音很虛弱,音琪才放鬆一些,抬手拉了一下牆邊的線,小禮拜堂的燈亮了。
在明亮光線下看清彼此的兩個人,有一瞬間都忘記自己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過了那一秒,望著音琪那張吃驚的臉的明浚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躺在地上的模樣,連忙轉身過去。
「你這是怎麼了?」音琪著急的扔下手中的包,彎腰俯身下來用手去試探著碰觸他額頭上、嘴角的傷。
因為疼痛,他本能地躲開,避開溫和焦急的目光。
「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子?有人追殺你?」音琪說著望望後面教堂的大門。
「你走吧。」明浚的聲音冷冷的。
「在上帝面前叫我扔下有難的人不管不顧,你到底存什麼心?」
「關你什麼事?即使打架又怎麼樣?跟你沒關係!」
「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那天,他看見你那樣做了……當我在島上遇到危險的時候,是你背我回去,他全看見了。」望著眼前滿身沾有血跡的明浚,音琪望著教堂穹頂上的壁畫,眼裡浸滿了亮亮的淚花。
「……」不願意讓她看見自己狼狽樣子的明浚將身體側過去,將背對著音琪。
「白痴,笨蛋。」音琪一邊從包里取紙絹,一邊小聲用漢語對著他的後背說話。
「你在島上也是說這句,是什麼?說我嗎?」
「你和人打架?為什麼?」
音琪俯身用紙絹去擦他額頭上的傷口,她將紙絹換了一面擦顴骨邊上的小口子。一會又將手中髒了的紙絹扔到邊上,重新抽出一張新的,用來拭他嘴角的污血……
那麼近,她說話時微弱的吐吸,也許上次洗衣服時殘留在衣服紗隙間的木瓜皂香,如清晨的潮汐推禳著他的整個意識。
將原本望著她的眼睛閉上,明浚試著躲開這溫情脈脈的海浪。
嘴角的血跡因為太干,紙絹無法擦去,音琪將包里平時用來濕潤臉上皮膚的純凈水拿出來噴了一點在紙絹上,這樣,就很好擦拭了。
涼涼的紙絹一碰到嘴角,他愣了一下,眼睛猛的睜開。看見音琪正望著自己笑,「怎麼?有點疼吧,以後別再跟人打架了,你那麼會說故事,什麼事用說都可以的,不是嗎?」她說著又在紙絹上噴了點水,接著為他擦拭嘴角的血跡。
「這是什麼?」
「這個?」音琪搖了搖手中的瓶子,又看看眼前的明浚,神秘的說:「平安水啊。」
明浚望著眼前的音琪,看看身上的傷,若不是現在這樣,又怎麼可以與她這樣接近?想到這裡,他苦澀的笑了笑。
可一笑,臉上的肌肉牽動傷口,又是一陣疼痛。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音琪站起身來,伸出一隻手來牽他。站到一半的明浚又栽了下去,用手捂著腰旁邊的地方。
「讓我看看。」音琪將他的手拿開,發現裡面的襯衣紅了一塊,解開紐扣,發現一道斜斜的口子,可能是讓又硬又利的東西給劃開的。
「天哪。」音琪望著眼前的傷口失聲叫了出來。
「沒事……」
一時不知怎麼辦的音琪一邊用打濕的紙絹擦拭,一邊想著該用什麼東西先將它包起來,她想到自己的襯裙,斜斜的一圈正好長夠度,拿它將明浚腰上的傷口包起來。
「不行,你得去醫院。」音琪小心翼翼地試圖將明浚攙扶起來,在馬路邊招了一輛計程車。
「去郊外的小農莊。」還沒等音琪開口,明浚已經對司機下達了指令。
明浚緊握住音琪的雙手,似在安撫音琪的慌亂,又似在尋找一種支撐的力量,「相信我,沒事的。」
黑暗中,計程車借著朦朧的月光,向郊外的農莊駛去。
16.
明浚喜歡農莊的悠閑與安靜,以前媽媽常帶他來。自從媽媽去世后,偶爾一個來的他,不是因為和人打架想躲避暴跳如雷的爸爸,就是因為自己覺得太孤單、太想念媽媽。
時間在這裡不管用。許多年來,屋裡的陳設一直沒有變,木地板,結實的粗麻包著木頭樁子做的凳子,壁爐,牆壁上的麻繩和漁桿,小圓桌上還放著一隻棕色的小木桶……
媽媽或者外婆都曾用它裝過剛煨好的木薯吧。
「這是你家?就你一個人?沒有別的人嗎?」
像是到了農場主家裡,扶著明浚進門的音琪覺得很奇怪,前後看了看后問他。
「大嬸,我這裡很痛,你能不能少問房子的事多關心我一些?」明浚有些吃力的半躺在沙發上。音琪看到他額上的冷汗都冒了出來,嘴唇乾澀。
「你等一下,我去替你倒水。」
「樓上小房間的藥箱,裡面有清理傷口的葯。麻煩你……」
音琪幫明浚倒了一杯水,把一個灰色的小箱子拿了下來放在木桌上。她望著明浚自己動手把上衣脫掉,熟練的清洗傷口,擦藥,然後拿出紗布。
「能幫我一下嗎?」明浚這才抬頭問一直站在旁邊看著的音琪。
「哦……好。」音琪將紗布輕輕繞過他的腰,一圈,兩圈,三圈,他腹部的肌肉硬硬的凸出來兩塊,音琪看見,慌忙望著傷口的紗布上,用說話來消除這種尷尬:「你好象很懂得護理……很熟練的樣子……」
「經常這樣,就用不著去醫院了。」從他嘴裡說出來,好象這並沒什麼大不了的。
「經常……打架嗎?」音琪替他把衣服穿上。
「越是這樣,越是很難死掉。」明浚別過音琪望著自己的眼神,望著窗的方向。
那裡有架老的木鋼琴。
「你晚上彈的是什麼曲子?」明浚望著窗前的鋼琴,神情恍惚的問音琪。
「什麼?」仍然想著他的心事的音琪,還沒有回過神來。
「教堂里,只有月亮照著的時候。」
看著他坐在沙發上的側面,音琪覺得眼前這個人似乎很孤單,自己心裡突然有種想要去溫暖的感覺。於是,她慢慢走到鋼琴面前坐了下來。
舒緩而憂傷的樂音回蕩在夜裡,是剛才在教堂彈奏的曲子,明浚靠在沙發上聽著。
「這是第一次我自己寫的曲子,也是第一次彈自己的曲子給別人聽……還沒寫完,所以……聽上去有些奇怪,是吧?」
音琪停下,轉過頭望著窗外遠處零星的燈火說著。
見明浚沒有說話,音琪走到沙發跟前,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已經悄悄來臨的秋天,郊外的晚上已有些寒意。音琪將壁爐里的火生著,又從裡面房間的壁櫥里取出蓋的東西替他蓋上,整理好藥箱,將髒的碎布和藥棉扔進垃圾筒。收拾好后,擰滅了電燈,她自己才慢慢上樓。
聽到上樓的腳步聲,明浚睜開眼睛,壁爐內的光亮將屋子裡照得朦朦朧朧。
「知道人們為什麼會在點燃篝火的時候圍坐在一起嗎?」
以為明浚已經睡著的音琪聽到他忽然說的話,站在盤旋上去的木樓梯中間,轉身望著壁爐內的火苗撲閃撲閃的亮著。
「因為火的亮光可以讓時間停止,那樣,快樂就會一直快樂,悲傷就會一直悲傷……」
明浚像是自言自語的說著,音琪依然站在那裡望著,一動不動。
「為什麼?點燃火后自己卻要離開呢?」
明浚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里,聲音有些哀傷。音琪慢慢從樓梯上下來,腳步很輕很輕的走到明浚眼前坐下,將頭枕在明浚躺著的沙發邊上。兩個人藉著壁爐的溫暖光亮一個躺著一個靠著相互依偎,都想起了離島上的時光。
「島上,也可以生火的吧?」音琪的聲音很小,明浚還是聽到了。他坐起來望著趴在沙發沿上慢慢睡著的音琪,像在暗房裡替照片上的她拂弄額前凌亂的髮絲,伸手捋了捋遮住臉的頭髮。
可能太累了,音琪一下子就沉睡過去,應該是趴著的姿勢讓她有些不舒服,便慢慢順著沙發沿倒到地毯上。明浚站起來,將自己身上的毯子替她蓋好,望著她睡著的樣子,心旌亂了陣腳。
對音琪而言,這是一場又深又長的好夢。
可是在明浚的夢裡,他卻看到自己撞死了音琪。
明浚開著紅色凌志經過路口,車的音樂很吵,他看見穿過馬路的音琪,早早就踩了剎車。但不管用的剎車致使失去控制的車子沖向她。被撞到汽車前窗的音琪從他的眼前摔出很遠,最後摔在路中間,明浚跑出車來,看見地上的音琪渾身全是血。他抱頭站在馬路中間,覺得天旋地轉……
從夢裡掙扎著想醒過來的明浚甩開枕頭,掙脫沙發的靠墊,重重的摔到地上。來自腰間的劇烈疼痛讓他醒了過來。他終於切身體會到那種自己無法控制的力量導致了心情的巨大變化,因為那個人,音琪她正在改變一直按照自己的意願過日子的浪蕩子。
全身已經汗得濕透的明浚站起來,看到桌上仍冒著熱氣的白米濃粥,還有留在桌上的紙條:
這是早起做好的,
可能有中國早晨的味道。
拿著紙條走進廚房,想到音琪大清早開始忙碌的畫面,他倚在門口笑了笑。
「音琪,音琪!」
他轉身對著樓上叫著音琪的名字,卻沒有人應。
以為音琪在屋外的明浚,捂著傷口屋前屋后叫著她的名字,也沒有發現音琪的身影。緊緊的捏著手裡的紙條,明浚靠著門口台階邊的柱子慢慢坐在了地上。
「音琪……」
晴朗的天空像巨大的藍色水晶罩,他感到了自己身處其中的孤寂感。
媽媽,我遇見一個自己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人。媽媽,請您幫我找到她,讓她知道吧。
接著又想到爸爸和妍智父母家的約定,還有媽媽去世后自己的所作所為……
早已經不能這樣去想吧,明浚低頭苦笑著,一邊展開手中早已被捏成團的紙條,望著上面的字跡,視線漸漸模糊起來。他埋起頭來,有兩片葉子在一陣風過去的時候落到了他的腳邊。
如果自己就是那個強而有力的根須上面的一處枝椏,如果枝椏不能自己離開根須,他只能接受現實嗎?
做這樣一枚落葉吧,自由的落下,和那個人在泥土上相見。
17.
抱著大牛皮紙袋的音琪出現在農莊前面的木橋上,像是剛從市集回來。遠遠看見坐在木廊上的明浚,她甜甜一笑,慢慢走到他旁邊。
「在等我嗎?還光著腳呢。」
依然沉浸在剛才的想法里的明浚被音琪的聲音驚了一下,抬頭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一時語塞起來。
「我……哪有?」真是個臉上還死杠著的傢伙。
「別光腳坐在這裡了,快進去吧。」音琪沖一副孩子模樣的明浚笑笑,自己先推門進了屋裡。
他站起來,望著音琪的背影,她剛才笑著的那一瞬間,真像是媽媽回來了。
音琪將牛皮紙袋裡的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食物放進廚房,日用品放在屋裡合適的地方。
「你出去就是為了買這些?」
「即使一個人生活,也該懂得照顧自己不是嗎?這裡……什麼都沒有,像很久沒有人住過一樣。」
「……」
「不餓嗎?為什麼不吃我做的早餐?味道不好?」
明浚望了一眼音琪,當著她的面走過去將那碗白米濃粥吃了個精光后問她:「味道很不錯,再來一碗吧。」
「啊?」
「怎麼了?」
「只有一碗。」
「不會吧,剛好一碗?」
「……」音琪點點頭。
「你……你自己吃過了嗎?」
音琪搖搖頭。
「那走吧。」
「什麼?」
明浚上樓換了件亞麻色的上衣,一邊下樓一邊打電話。
「在農莊附近的馬路上等我。」只說了這一句話,明浚便將電話掛了。穿上鞋子,拉著音琪的手便出門。
「可是,我買了……還沒……」音琪的意思是剛剛去農莊買的食物就是為了做吃的,應該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做好了。
「出去吃吧,別做了。」
去了農莊,明浚走在前面,先上了木橋,他回頭站著,注視在後面慢吞吞邁步子的音琪。
兩個人沿著土路像散步一樣走著,能夠感覺秋天的腳步慢慢近了。路兩邊的小灌木叢里掛著紅色的小果子,應該是不能食用的山蕎子。平坦的田野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巒腳下吧,墨綠色之後應該就會出現深褐,然後再逐漸變淺,淺褐和黃色,有山槭的地方還會便成火紅呢。
「我喜歡走在土路上的感覺,儘管下雨天會弄髒了鞋子。」明浚邊走邊將目光放在不確定的遠方,這樣說道。
「看過《大路》嗎?還有,還有在讀完小說《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的時候,我就想以後要有一輛像Roboart或者溫奇爺爺那樣被刷成許多種顏色的車子,開車游遍自己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一點,只走土路,不走公路。」
「你?」明浚停了下來,扭頭望著音琪笑著。
「怎麼了?你笑得好奇怪。」音琪沉浸在自己的理想里,對明浚的反映不屑一顧。
「哎呀,想法還真酷啊。」
「不是想法,是成為旅行家時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也不是不可行,從首爾到光州的土路就夠你走很久了。」
「是中國。身為旅行家,不多多的了解自己的家鄉怎麼能行呢?」
「你不是鋼琴家嗎?」
「誰說成為鋼琴家就不能再成為旅行家了?」
「你還真知道說!知道走土路的代價嗎?不知道最近的加油站還有多遠,不知道前面的路是否行得通,被路上的不明物體扎壞輪胎的情況也常有,更重要的是沒有同伴的話,還會有遭遇路匪劫持的可能……」
「他們為什麼要劫持我?除了車子,我可什麼都沒有。」音琪理直氣壯的說。
「真的什麼也沒有嗎?」明浚斜著眼睛看著音琪。看到他一臉的壞笑,音琪想到上次在料理店發生的事情,臉一下子又紅到耳根。
原本一直望著音琪的明浚,看到她突然一下子變得紅撲撲的臉時馬上將目光移開后四處張望,以此來掩飾心裡的無所適從。
有一時間,兩個人都不說話。
土路盡頭的公路上停著一輛紅色轎車,明浚和音琪的身影走近時,車門打開,出來一個穿深色西裝的男子。他打開後面的車門,讓明浚和音琪進去,自己再坐進駕駛座上。
車子慢慢往市區行駛,快到利川道的時候,明浚突然開口說:「好了,停下吧。我來。」
穿深色西服的男子出來后,站在了路邊。明浚坐到駕駛座上,將車開到河上的橋屋前。
「為什麼來這裡?」音琪一臉迷惑。
「你不餓嗎?都趕上人家的午餐時間了。」明浚走在前面,向那些一一向他鞠身的人點頭。
聽明浚這樣一說,音琪才感到自己早已餓過頭了。
從窗戶往外看,除了水就是岸,景色沒什麼奇特。音琪張望了一下,將目光放在眼前的水杯上。
「有什麼不一樣嗎?」明浚問她。
「什麼?」音琪抬起頭來,眼睛圓圓的瞪著眼前的人。
「眼睛別睜那麼大,周圍的皮膚過度緊張失去彈性,容易產生皺紋的。」明浚不緊不慢的說著,喝光杯子里的水。
「……」音琪白他一眼,將目光別過去,望著窗外單調的景色。
「下次,晚上再帶你來吧。」
「誰說要再來?!」音琪氣嘟嘟的說著。
「其實……那麼大的眼睛……很美。」有些人就是這樣,說出心底的話永遠比說敷衍的假話要難,但若說了,卻比誰都認真。明浚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也望著窗戶外,那裡有艘船,船上的人好象在打撈什麼東西。
食物上來了,全是中式菜。
看到菜色,明浚拿起筷子,銀質的筷子與碗之間輕輕擦了一下,發出很脆的聲音。他夾住一塊蒸盤裡的白芋片,放進音琪的碗內,笑著對她說:「離島上的照片,想看嗎?」
「你的照片?」音琪輕輕咬了一口白芋片,隨口問道。
「嗯,不過照片上是你。」一邊說,明浚將手裡的小碗遞到音琪面前:「替我盛碗米飯。」
「你什麼時候拍的?」
「你摔倒的時候。」
「怎麼可以偷拍別人?」
「偷拍?突然撞進鏡頭裡的人,害我白白等了一下午時間的人,那照片上就不是討厭的金魚眼,而是可愛的琵鷺。」
「金魚眼?你……」她接過小碗,將糖醋魚的大腦袋全塞了進去,將整盤魚也放在了他面前。「這麼不喜歡魚嗎?那就吃完它吧!」
音琪守著他。明浚望著盤子里的魚,說不出話來,將整條魚全吃完后,望著桌上一堆零碎的骨頭,直覺得胃裡一陣翻湧。
「不行,我的肚子。」明浚捂著獨自向衛生間衝去。
音琪忍不住發出了一串歡快的笑聲。
等明浚回來的時候,音琪將勺子放下說:「我得先回去了。」
「等一下。」
明浚看看桌上,每個盤子都差不多了。
「怎麼了?我早晨買了東西……放你家裡了,我可沒有錢……」
「跟我走吧。」明浚說著將錢放在桌上,拉著她便走。
「去哪裡啊?」
「先上車再說。」
「我要回家。」
「現在還早,先上車再說。」
將音琪硬塞進車裡,明浚從另一邊坐進駕駛座上。
「你要做什麼?」音琪望著明浚的眼睛。
「帶你去一個地方。」
「誰能像你一樣整天無所事事的活著,什麼也不做,唯一能做的是和別人打架而已。我要回去,讓我回去吧。」音琪這樣大聲說過後,後悔不已。她想到他腰上的傷口,自己不但沒有說出關心的話來,反而沒有理由的這樣大聲不顧形象的說話,生起自己的氣來。
明浚不再說話,一反常態的平穩而有些緩慢的開著車。被她剛才的話擊中的人,現在應該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在整件事情里,從激動到迷失堅強的自己,最後變得一籌莫展的,反而是他明浚。像因為長年掙扎變得無力、索性一頭扎進溫柔陷阱中的孩子氣的獸王那樣,他將最後可以幫助自己回到原來樣子的線也放掉了。
現在,只是希望她住的地方很遠,很遠,永遠也不要抵達。
在成敏家門口,音琪從車裡出來,一直不說話的明浚從車裡出來跟在她後面走了幾步,突然說道:
「提前實現你的夢想吧。」
「什麼?」
「我們去旅行吧,只走土路的旅行。」說著從褲子的口袋裡掏出一樣東西。
「我都找遍了,你在哪裡看到的?」音琪看見是自己在離島上丟失的手機,忙伸手去接,一邊問。
他沒有馬上給她,而是望了早已沒有指示燈的電話一眼,突然向空中甩手出去。
院牆外花園的茂密樹叢里「咚」的一下,電話不知道落在了什麼地方。
「瘋了你?為什麼扔掉我的電話,知道人家沒有電話很不方便嗎?」
「用了很多年了吧,電池也是壞的。用這個吧。」說著,他從另一邊口袋裡拿出一個銀色新款手機,放在了她手上。
「……」
望著「凌志」漸漸遠去的背影,音琪愣在外面站好一會兒,才按響門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