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8年12月15日 （9）

谷城當然記得小時候，村前就是一望無際的田野，村后卻有一大片樹林。大平原真好呀。那麼多的樹，鳥的天堂。在那些鳥中，最熟悉和喜歡的就是它們。忽啦啦地飛來飛去。老是看見麻雀們在屋頂上穿梭蹦跳，一轉眼就沒影了。竄進屋頂的小窩裡了呢。多好玩，讓人又驚喜又奇怪，後來問了爸爸才知道，原來麻雀與其他的鳥不一樣，喜歡在老房屋檐下的葦子洞里築巢。那次我大著膽子爬上去看，就用鐵絲小心地往外掏那一窩軟草和毛，可還是把好幾個蛋掉了下去，啪的碎了，黃黃白白的一小灘。小殼也碎在兩邊了。那是會長成一個怎樣的小生命呀！悲痛了好幾天。以後，我再也不肯去隨便打擾它們了。

於是就對麻雀有了一種特別的善意。對不起它們呢。為了撫平心中的歉意，我總想給它們點點補償。那回，我又悄悄爬上屋檐把幾條小肉蟲放在那個小窩旁邊，想讓它們好好吃一頓，誰知道，它們徑直跳過，根本不理睬。看不見嗎？

「它們吃穀子。」英兒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在下面仰著頭說。

「你也稀罕老麻家呀？」我跳下梯子來到她面前。

「對呀，那些小東西多靈巧呀，它們在地上一蹦一蹦吃食的時候，小爪子上真跟安著彈簧一樣！它們叫的也好聽，嘰嘰喳喳，既熱鬧，又歡快！社員們注意了！注意了！開會了！開會了！」

「就是它們歪著小黑腦袋瞅人的樣子，嘿！真好玩！……」

它們是以穀子和高梁等為主食的。怪不得它們總是在地里飛躍，我還以為它們捉蟲呢，原來是在偷吃穀子。

那時每天早晨站在地里就會看到更多。它們在穀子地里穿梭，眉飛舞色地在廣闊無垠的天空中飛翔，還真興緻。它們如此地快活，家族還非常興旺呢。在野外，在村莊，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們一片片地飛，成群結隊地落，成群結隊地找東西吃。麻雀和別的鳥兒不一樣。別的鳥兒總是遠遠地躲著人，它們卻敢在人的面前跳來跳去。他們才總是不愁吃的東西，也不愁住的地方。田野里，穀場上，有的是穀子，小蟲子，草種籽，能吃的東西到處都是；屋檐下，牆洞里，隨便找個地方，銜來枯草墊進去，就可以安家，下蛋，孵出一窩黃嘴丫的小麻雀來。禿禿的，一道子一道子的血管都看挺真呢，熱乎乎的肚子一鼓一鼓的。

村上的小學校窗外的小榆樹，落盡了葉子。冬日的冷風吹著枝條，枝條相互碰撞，出像金屬絲磨擦的細微聲，坐在教室窗下，聽得那樣清晰。總是有一群群的麻雀呼啦啦地落在小樹上，一瞬間枝條上長滿了灰褐色葉子，壓得枝條直顫。隔著玻璃，她靜靜地看這些麻雀，麻雀在枝頭上瞪著小眼睛也望著她。它們是在哪個場院啄食穀粒吃飽了飛到小樹枝上休息，還是來到這裡聚會？不知哪只麻雀先了言，一聲喳喳喳，引起大家應和唱答，積極討論起來。窗外一片吱吱喳喳。她看得走神了，何老師走到窗前，輕輕叩響窗玻璃，麻雀呼地一下子飛走了，老師輕輕地拍了她一下，她不好意思地回頭對我吐了一下舌頭。漂亮女生總是讓老師多加關注吧。

她真的只是在看那些麻雀嗎?那一身灰色的衣裳。後來問她這事，她笑著說早就記不清了。

你瞧瞧，我這身破衣裳，看看我們那滿面的塵土，看看我們雙腳上的泥巴。我們都是來自農村的孩子，剛從大地上爬起來，趟過了一條條小河，尋找著一個又一個岸。真正的詩人都是農村的孩子。他們出生時就帶來了最原始的純真和善良。玫瑰的沙龍和華麗的舞會瞧不起他，只有那溫柔的麥田和長在地邊上的野花兒，為他開放，為他哭泣。他的三次受難和三次幸福一樣珍貴，任太陽的火焰，燃燒著歌者的心，燃燒著我們的眼睛。穀倉里空空如也，公主不知所蹤。「悲痛之時雙手握不住一滴眼淚」。那顆眼淚撕裂天空和大地，被埋藏到深深的地底下，成為了新生的養分，正如那追日的夸父死前插進地里的一棵手杖，高大而茂密地長成了整個森林。過了年整整2o年了。一列通向天堂的列車，只載走了他一個客人。不！主人！那是一座飽滿的森林。沉默的森林。詩人們用生命去養育著，而這片荒漠中的綠洲被誰在任意揮刀砍伐？如果這悲痛都是理由和借口，那麼誰能告訴我那是什麼讓我們這樣長久低聲地哭泣。與其苟延殘喘，不如從容燃燒。我也是個野孩子，夢想騎著叫詩的馬兒穿過人群，撕裂眼前的這整片痛苦。嗯，就是的。砍柴的人呀，你是不是還能找到優秀的柴薪？你的太陽同時的擁有了天空。你背向一捆捆柴薪去了何方？

這棵梨樹落葉已盡，化了泥護了花。曾經繁花片片如錦，又是落英繽紛！落英！落英！院子里棗樹也是,那些小黃花,簌簌的，落滿一地。每棵上面都有爬爬皮。樹上，樹葉後面。靜靜的趴著。

「爸爸！我又逮著一個，給你！給你！」冰冰一個蟬蛻殼舉在頭上，喊著跑過來。

那些皮呀，你知道嗎？我覺得老師就象一隻只蟬。爬爬，沉默而堅強，一直在地下。日子一天又一天，已經好多年了。一切都是那麼平淡，蒼白，了無痕迹，沒有了撕心裂肺，只是保存起了自己，但是，相信這只是我的方式，我仍用自己的方式愛著。能感受到的。就象那些美麗季節里的梨花一樣，突然就來了，突然又走了。如一片雲，飄來飄去，卷卷舒舒，只給我一瞬間的美麗，那麼的吝嗇和謹慎。多少年來，我曾無數次地在夢中回到了那掛滿果實的梨園，回到了那梨花飄落的樹下，在紛紛的花瓣中追尋，想再一次擁著她。可是終於只能做了一隻汲露高歌的蟬。熱天總是突然就會響起一陣蟬鳴，那些褪了殼的蟬，高聲唱著、唱著，似乎在趕時間，要唱盡一生的歌。

終於失去了你。就是一瞬間的事。蜷起翅膀，滑行在浩渺的空中，突然就降落了。我呢？上課，看書，思考，交談和爭吵。這樣過了十多年了，影子總在前方。不遠不近的距離。抓不住呀！胡蘿蔔。我的感情塵封在了那片梨園了。我不願也不能帶走了。被粉白色的梨花包圍，掩埋。沉迷其中，只能越陷越深。回不來了。梨花燦爛的日子。結出的最終卻是一個梨。不再有了。

你知道嗎？我今天就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爬爬了呢。埋在梨花樹下的泥土裡，四下一片黑暗，就象被保存起來一樣。我不知道在下面呆了多久，還要呆多久，我渴望著砸在身上的陽光，渴望著風中的花香，但是只有無盡的黑暗和泥土的氣息陪伴著我。本能告訴我，終有一天，生命會重新破土而出的，去盡情享受那四季里陽光燦爛的日子。雖然，那意味著生命的結束，雖然，漫長的等待換來的只是瞬間的美麗，雖然，造物主對我是這麼的吝嗇，但是我寧願在美麗過一秒鐘后死去。我不會，絕不會愛上黑暗和泥土的腐爛味！我不要活在梨花樹下！我要在陽光燦爛的季節里飛翔，為梨花樹下聖潔的女孩子們歌唱。我如流星從天邊趕來，一路耀亮，帶著生命的灰燼，一頭扎入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