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別人說是巧合,他寧願相信這是天意。
海上生涯,隨時都有風險,船上男子相戀已是尋常事。夜羅貌美,不知有多少人對他表示過愛慕,便是那齊修漢也想過他的心思。只是他心高氣傲,放眼天下,難有入眼之人而已。
那一抹俊美如神、洒脫如雲的白色身影,時隔多年再度出現,卻激起了他心頭的漣漪。
但是,冷傲的白慕飛不讓任何人觸及他的感情世界,包括夜羅。
這一個多月來,夜羅百般關心,干般照料,幾乎是形影不離。白慕飛對他非常客氣,客氣到,讓夜羅感覺自己是一個陌生人。
可是,當他的燕大哥聽到何昭宇的名字時,眼中閃過的柔情令他心驚。
愛一個人,對方一點一滴的感情變化都能察覺。
「燕大哥……」回頭喚了一聲,只見白慕飛眸中含笑,不知在想些什麼。
心一下子沉到海底,那眼神分明是想起了情人才會有的甜蜜。
江雲冷笑,「好好一個岱山島,就這樣稀里嘩啦丟了,你還真有本事。什麼何昭宇就打得你落花流水,要是燕王出馬,你豈不要光屁股跑回來?」
「跑不跑得回來還不一定……」滿頭白髮的舵爺立起身,張口便罵,「軟蛋,真沒用,心思全花在那些事上了,整天又是花又是草的。你自己那個島,管個鳥啊,一大幫人住一個寺,讓人連鍋端,活該。」
如今他是燕白羽唯一的同輩,罵誰都是小菜一碟。
知道內情的人無不匿笑,齊修漢枉有一肚子怒氣,哪敢向舵爺發作?
白慕飛忙扶著舵爺,「好爺爺,別生氣啦,丟了再奪回來就是了。過兩天您可是要過八十大壽啦,別為這個煩,先回嵊泗島,到時咱們都給您拜壽去。」
舵爺滿面笑容,「什麼八十大壽啊,鬧這些虛頭。」
「我都沒來得及給我爺爺過八十大壽,怎麼的這次舵爺也讓我拜個吉壽吧?」
白慕飛的幾句話,聽得舵爺心花怒放,「好好好,我回嵊泗島,把那裡的老弱婦幼全動員起來,幾百人過個團圓壽!」老舵爺說干就干,興興頭頭便向外走。
江雲等老人走了才鬆了口氣,「舵爺這麼大年紀,要他再操心這些事,咱們全不用做人了。」
夜羅煩躁地問:「你又有什麼好辦法?不過騙騙自己罷了。」
江雲詫異地看了看夜羅,隨即瞭然地一笑,夜羅的心思瞞得過所有的人,可瞞不了他這雙利眼。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假如夜羅知道燕無雙就是白慕飛,還會有希望嗎?
白帝對何昭宇情痴一片,何昭宇卻對白慕飛一往情深,可嘆世上痴人多啊……
「你小子怎麼笑得像偷了雞的狐狸?」白慕飛突然逼近了江雲。
江雲一嚇,拍案而起,「燕王用兵有一套,不可輕敵。不過,他能偷襲岱山島,咱們也能反襲之。算來燕王總共才四艘船,如果咱們命岸上潛伏的兄弟想辦法鑿沉了船,燕王就是螃蟹去了鉗子,還有什麼鬧騰的?再調船,怕是朝廷也不會給吧?哈哈……」
白慕飛哼了一聲,「你居然還知道朝廷的事,不會在燕王軍中有內好吧?」
「這叫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沒個三兩下,別在海上混……」
夜羅孤零零地被晾在一邊,眼看白慕飛和江雲說笑,臉色越來越黑。
為什麼自己始終都像個外人,而江雲卻能和白慕飛相處甚歡,親密無間?
齊修漢也不笨,盯了一眼夜羅,怱然道:「看來咱們江大首領對燕兄弟青睞有加啊,輪不著下面這些兄弟開口了吧?你說是不是,夜羅兄弟?」
夜羅那野性子怎吃得住這話,怒道:「要你管?滾一邊去!」甩手便走。
江雲冷冷一笑:「這個時候還鬧內亂啊?夜羅,燕無雙,你們兩支船隊都不大,全部拉到定海島,看那燕王還怎麼各個擊破!」
一口氣奔到海灘上,夜羅只覺得鬱悶之氣在胸口衝突,幾欲漲裂肺部。
燕無雙,瞎子也看得出我夜羅對你的心意,為什麼,你就是視而不見?
高傲如我,第一次向人低頭,換來的竟是冷漠……
狠狠地踢著腳下的沙,直踢得滿天都細沙蒙蒙。
「頭領……」一名漢子飛也似的跑來。
認出這是夜殺的人,夜羅勉強收斂住脾氣,冷聲喝道:「什麼事?」
確信四周無人,那漢子遞上一張極薄的字條。
夜羅掃了一眼,冷冷地笑了,老天真是眷顧他,這麼快就把機會送到面前來了。
手指一捻,字條化作了飛煙,「今天你什麼消息也沒收到,是不是?」
那漢子一怔,頓時明白,「這兩天海上風暴大,信鴿損失慘重……」
夜羅滿意地一笑,一身輕鬆的走了。
那漢子踩踩地上的紙屑,心想:「這個何昭宇破了齊修漢的岱山島,難怪夜羅首領不肯接燕王夜殺令救援呢。」」***
輕輕把擰乾水的布巾貼到何昭宇額頭上,換下已捂得滾熱的那塊。
「有水嗎……」何昭宇無意識地呢喃了一句。
身子被托起,溫熱的水喂入口中,感覺很舒適。
這才發現,環抱著自己的人竟然是白帝。
「你……你怎麼能串崗?」軍中紀律森嚴,白帝還是這樣來去自如?
白帝淡然一笑,「有錢能使鬼推磨,還問什麼,小心保重是真的。才打下岱山島稱就發燒,身體這麼差,將來可怎麼好……」驚覺話說過了頭,不禁心中一陣苦澀。
何昭宇並未在意,「郎中說是受了水濕寒涼,引起傷口發炎而已,不礙事的。」
白帝想說什麼,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半天,才說了一句:「來,吃藥。」
何昭宇受傷之後恢復很慢,而且像這樣一勞累便發燒,絕對不是什麼好事,那隻能說明,他的身體已經受不住一點損傷了。
回憶這半年來,何昭宇大大小小受了無數次傷,根本未及休養,他的身體能好嗎?
自己也曾是傷害過他的人……
他吃完了葯便睡著,甚至不曾注意到整個人還枕在自己懷裡,可見他疲累到什麼程度。
發燒的人睡得極不舒服,輾轉反側,只有在溫熱的懷中,才略略安穩了些。
白帝慢慢按摩著那火熱的額頭,一刻不停,直至熱度漸漸退下去。
日落日升,再黃昏,點點滴滴,怎一個痛字了得……
憔悴如斯人,濃情如酒,卻為別人而釀。
***
樂之舟神色陰沉,冷冷地盯著何昭宇蒼白的臉,「何昭宇,速隨我帶船隊出發去普陀島!」一副命令的口氣,不容反駁。
何昭宇不卑不亢:「樂大人可有令箭?如果沒有,恕何昭宇不能從命。」
「聖上金牌密令在此,你敢不遵?」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昭宇一語便頂了回去。
樂之舟冷冷道:「好一個君命有所不受,那麼,我下令殺了這些將領,也是君命有所不受嘍?」
何昭宇強忍怒火,「抗命的是何昭宇,何必連累無辜?」
樂之舟不答,手一揮,身後十名大內禁衛便搶上前,立時將何昭宇統率的水軍將領團團圍住。
「奉金牌密命殺人,何昭宇你又能怎樣?別忘了,就是蘇大人也得奉密令行事!」
「你……」何昭宇怒氣填膺,氣血一陣翻湧,喉頭一熱,頓時一口血嗆出。
「何大人……」孟峻才想過來,便被刀架住了脖子。
樂之舟突然感覺強烈的殺氣充溢了整個房間,身體竟然不能動彈,不由得冷汗直冒,再看手下每個禁衛都被威迫得面如土色,一瞥眼間,卻見旁邊一個身穿小兵服飾的男子氣勢如虹,人雖不動,卻是殺氣凜凜,彷彿猛虎欲噬人。
何昭宇忽見白帝身形一動,心知不妙,忙搶身一橫,「好,我出兵,放了他們!」
樂之舟強自鎮定,「你識趣最好,給你兩個時辰準備,然後直奔普陀島。」雖然還是嘴硬,可早已沒了剛才的威風,目的既已達到,忙帶著人離開。
孟峻剛想扶住何昭宇,人未到,便被一股勁氣撞開了。他詫異地看著那全身散發出霸氣的小兵,心中一嚇,立刻自覺退出。
眾人很快都隨著孟峻走了。
「回房休息!」白帝硬邦邦地扔下一句,突然打橫抱起何昭宇便走。
知道白帝的怒火就快爆發了,何昭字嘆了口氣,合上眼睛,什麼都沒說。
***
碧空如洗,大海風平浪靜,海天一色純藍,大戰船在十幾艘快舟的護衛下,離開岱山島,揚帆向南部普陀島駛去。
何昭宇沉默地站在船頭,迎著海風,黑髮飄揚。平靜的表面下,心潮翻糧,種種不平之氣衝突往來,卻不能發之於外,沉鬱之極。
蘇默竭力阻止自己參與到宮闈鬥爭之中,原是早料到自己的俠義之心,無法忍受人世間的污濁毒穢……
如果結局是一步步走向毀滅,那麼這個人絕對不能是蘇默!
斷情絕義,所有的一切都讓他來承擔吧……
怱然,樂之舟一聲大喝:「轉舵,方向,北方嵊泗島!」
何昭宇大吃一驚,「為什麼要去嵊泗島?那島上全是一些老弱婦幼,根本沒有海盜。」
樂之舟冷笑道:「那是賊窩,抓了他們,還怕那些海盜不乖乖投降?」
望著樂之舟陰冷的臉,何昭宇倏地明白了,樂之舟不是去抓人的,而是去殺人的。如果殺了海盜的家眷,海盜們勢必拚死報仇,到時定然殺得血流成河,局勢不可挽回,燕王原本的招降計畫就會全部落空。
「樂之舟,你太卑鄙了!」何昭宇怒不可遏,這一次他絕不再退讓,為了那些無辜的生命!
純鈞光寒,衝天而起,直向樂之舟咽喉刺來,立意先擒下這個罪魁禍首。
白帝早已等得不耐煩,疾撲向十名大內禁衛,雙掌翻飛,宛似風渡波瀾,眨眼橫推開來,那十名禁衛不及反抗,全被點了穴道。
「怎麼回事啊?」孟峻慌忙來看個究竟。
樂之舟眉頭一皺,突然一回身,抓住孟峻便推向何昭宇的劍尖。
何昭宇急忙凝住劍勢,手腕一抖,純鈞顫動,繞過孟峻,巧妙地點向樂之舟的脈門。
白帝旋風也似卷過來。
樂之舟縱身而起,順手將孟峻一推,眼看孟峻的脖子就快衝向純鈞,何昭宇回劍側身,孟峻已跌入何昭宇的懷中。
白帝猛起一掌,拍向樂之舟。
何昭宇忙扶住孟峻,剛想追擊,突然背後一痛,已被匕首刺中。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正對上孟峻的眼睛。那裡面有什麼東西一閃,隨即變得冰冷如鐵。
「你……你是影衛……」何昭宇喃喃著,眼前一片模糊。
一聲暴雷也似的怒吼,直如虎嘯山林。
彷彿猛虎下山,白帝已如暴風一樣刮到。
「別過來!」孟峻厲喝,左臂如鐵箍,勒住了何昭宇的咽喉,「何大人,我知道這船上所有的人加起來,也不是你這位朋友的對手。但是,聖命難違,如果大人執意反抗,船上眾將會無一活命!」
白帝哪會理他的話,咆哮聲中,掌力已如山一樣壓下。
樂之舟頭一偏,只聽一聲慘叫,一名參將已經被一刀洞穿小腹,橫屍當場。
「住手!」何昭宇急呼。
白帝一驚,掌力強行凝住,手微微顫抖,欲待拍下,卻見何昭寧神色悲苦,情知他怎麼也狠不下心腸,置那些無辜的將領不顧,可是受人威脅又大違自己本性,不禁怒發如狂。
水軍一向彪悍,一看主將被擒,愛戴何昭宇的將士不幹了,性急的早操起兵器,準備衝上來救人。
樂之舟喝道:「影衛何在?」
隱在水軍的影衛立時閃出,霎時間雙方將士對峙,劍拔弩張,隨時都會爆發血拚。
「是大宋將士就不能自相殘殺……」何昭宇運起內力,悲傷的聲音傳入每個人耳中。
「昭兒……」白帝喃喃一句,突然眼睛發熱,正因何昭宇有此悲天憫人的胸懷,才贏得無數人的敬重與愛戴……
眾將士眼見何昭宇危難之中仍為水軍著想,心中感動,更加鄙視樂之舟等人,其中有人叫道:「何大人體恤下情,愛兵如子,不能就這樣被奸人所害,兄弟們一起上,死也要救出何大人……」
一番話說出了眾人的心聲,軍中漢子哪有畏死的,發一聲喊,頓時街上前殺成一團。
眼看血肉飛濺,慘叫不絕,何昭宇再不能忍受,順手摸出海哨吹了起來。
那海哨音波奇特,普通人雖聽不見,卻是鑽心攢腦,難受之極。
嗆啷啷,兵刀掉了一地,將士們紛紛掩耳,軟癱下來。
白帝目光驟然變得凌厲似刀,搶前一步,迅如雷霆,直向樂之舟猛擊。
樂之舟魂飛魄散,這一掌他根本抵擋不了,情急之下,奮起全力,雙掌狠命推向何昭宇。孟峻忽覺勁風襲體,下意識地側身一閃,樂之舟掌力正中何昭宇後背。
何昭宇正運轉全身真力吹響海哨,猝不及防,頓時被擊得飛了起來,跌向大海。
白帝不及殺敵,飛身便撲向何昭宇,手一勾,死死抓住了何昭宇,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死,也不可分開……
「撲通……」海面上激起丈把高的水花。
海底深處,巨大的水牆直壓下來。
水面上平靜無波,水下卻暗流洶湧,轉眼人便被海流帶走。
白帝被水逼得無法呼吸,索性閉住氣,雖然水流壓得他動轉不得,可手上卻拼力一帶,一個柔韌的身子便撞入懷中,順手抱緊,一蹬水,直向水面升去。
「嘩啦!」兩人浮上了水面。
「昭兒……昭兒……」急切地呼喚著懷中一動不動的人,那毫無血色的面容,直如刀一樣絞著心臟。
真力源源不斷輸入何昭宇體內,直到他撮過一口氣來。
「皓錚……」儘管只是微弱的一聲,白帝已經激動得幾乎叫出來。
「好了,你沒事,你沒事了……」白帝下意識地緊緊抱著何昭宇,不知是害怕還是高興,整個人都在發抖。
自從遇到何昭宇,他的喜怒哀樂就不屬於自己,心潮起伏,都源於何昭宇的一點一滴……
是否,自己也變得脆弱了?
刺目的殷紅,在何昭宇的背上慢慢暈開,將身周的海水染成淡紅色。
孟峻那一刀刺得非常狠,差點就洞穿了脊背。
海上沉浮間,白帝點了何昭宇的穴道,撕了外衣裹住傷,咸澀的海水泡著傷口,其痛可知,何昭宇卻始終沉靜無波,彷彿受傷的不足他。
就算萬般心痛,白帝也只能強自隱忍,說不出一句關懷體貼的言語。
「船走遠了。」何昭宇望著遠處那一點白帆,苦笑搖頭,「皓錚,我想我是無能之徒,不但連累將士,還連累你。」
「不準說這種話!」白帝一把掩住他的口,「當我是知己和大哥,就別說見外的話。」
何昭宇笑了,一股暖意在心中蕩漾。
白帝總能給人一種安定依靠的感覺,那強健的臂膀張開,彷彿就是一個靜逸天地。
「現在麻煩的是,單憑體力,根本不可能游到岸上,你又受了傷,更加支持不久。」白帝意識到事情嚴重,緊皺眉頭,雙手托住何昭宇的腰,讓他盡量不費力氣,減少體力消耗。
兩人在汪洋大海之中順水飄流,海天一色,一望無際,似乎世上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白帝的軍裝撕了給何昭宇裹傷,赤裸的上身在冰冷的海中,一會兒就泡成了青灰色。四月的天氣,海中溫度仍然很低,何昭宇又有傷在身,情況更糟,凍得面青唇灰,手足麻木,全仗著白帝的真力輸入支援,否則早已凍僵。
「別再浪費你的內力……」何昭宇明白,白帝真力多耗一分,支持的希望就少一分,竭力想掙脫開。
白帝不但不放,反而將何昭宇緊貼在自己的懷裡,騰騰熱氣透過濕衣傳到何昭宇身上,甚至可以感覺到衣衫下肌膚的顫慄。濕發沾在那光潔的額頭上,海水沿著清俊的臉向下流,連細長卷密的眼睫毛上都掛著水珠,在陽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晶亮的光芒。
就算耗盡內力而死,我也要先保住你。
時間在一點一滴梳逝,海上寂靜得可怕,只有微微的水波聲,生存的可能在慢慢消失,
「想不到你要和我死在一起了。」白帝忽然淡淡一笑,「很遺憾,是不是?」
如果同死,昭兒心中希望的人一定是白慕飛……
「不……」何昭宇真摯的眼睛如陽光一樣明亮,「得與英雄同死,死而無憾!」
白帝一怔,不由得放聲大笑。
得昭兒一句死而無憾,還有什麼可遺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