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喝酒的最高境界

我們已經在前面的文章中或多或少地提到過，兩晉南北朝時期，是一個特別注重對「美」的自覺追求的時代。這種「美」體現在多個方面，有容貌之美，談吐之美，文章之美，格調之美等。因此，那個時代特別被人稱道的人物，除了要言辭清麗，文章俊秀，品調拔之外，一般還得有比較令人愉悅的外表。通俗地說，那就是得長得比較帥才行，比如前面已經寫過的嵇康，以及後來西晉時期的潘岳、裴楷、衛?等人，都是人又帥，文章又好的典型。不但在文人中是這種狀況，就算是武人，如果長得比較帥，同樣是格外地出彩，比如南北朝時期北齊的蘭陵王高長恭，若不是因為帥絕人寰，恐怕也不會那麼出名。因此，在這樣一種社會風氣下，要是長得不帥，就算是文章出色，才華橫溢，那受歡迎的程度也得打個折扣，西晉時期的大詩人張載和左思，都是現成的例子。不過就有個別人物，雖然人長得級丑，可是因為獨特的個性魅力，而被後人津津樂道的，竹林七賢中的酒神劉伶就是這麼一號特殊的人物。

劉伶字伯倫，沛國（今安徽省宿州市）人。這主兒，不知他祖上作了什麼孽，讓他娘把他成那副模樣。據《晉書》里的記載，劉伶身長六尺。我們經常在歷史小說中讀到某某「身長八尺」，似乎「身長八尺」已經是那些身材魁偉的英雄們的一個標誌性特徵了。那麼六尺是多長呢？六尺啊，摺合成現在的米制，也就一米四左右的樣子啦！一個男人只有一米四的身高的話，無論如何有點不好看。不過這也就罷了，偏偏他還長得奇醜無比，唉，想象一下，這副尊容，估計跟武大相比也差不了多少了。

可是單憑貌丑這一樣，劉伶是沒有資格參與到竹林之遊里去的。劉伶這個人，是典型的身短志不短。《晉書•劉伶傳》里說他「放情肆志，常以細宇宙齊萬物為心。」看看，這是多大的氣魄和胸懷啊。說起來，作為沒落貴族代表的莊子所明的那一套避世的哲學，的確為後世無數屬於非主流群體的人們提供了一處尋回尊嚴或是治療創傷的精神王國。我們可以想象，在他從小到大成長的路上，劉伶曾經遭受過多少人的白眼，受到過多少人的嘲笑啊。可是老子和莊子為這些人開闢了一條新的道路，讓他們以更加開闊的眼界去尋求精神的越，而不去在乎世俗的評判，從而使他們可以更加專註於內心價值體系的構建和自然宇宙情懷的養成，這就是所謂的「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的境界。劉伶從老莊之說中最大限度地汲取了能量。他沉浸在自我的精神世界里，平日總是沉默寡言，也從不隨便跟人交朋友。可是後來跟阮籍、嵇康等人相遇之後，他終於見到了知音。其實起初的時候，阮籍、嵇康這些人並沒有將這個又矮又丑的劉伶放在眼裡，他們只是聽說這人愛喝酒，怪有個性的，這才找上門來，跟他聊天兒。這一聊不打緊，劉伶打開了話匣子，他大宏論，綜談古今，見解之精妙，格調之高遠，讓阮籍和嵇康等人又驚又嘆。就這樣，劉伶開始正式加入到這個風流雅士的集會中去，同其餘那六個人一起攜手入林，賞竹品酒，為盡興之游。

竹林七賢，差不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擅長的技能。比如阮籍擅嘯，嵇康擅琴，王戎擅談，而且這些人不管是嘯歌，還是彈琴，又或者是清談，做這些事之前都得先喝點兒酒。可以說，竹林七賢中的大部分人都跟酒交情不淺，不過要說最能喝的，甚至說「喝酒」本身就是他最擅長的本事的話，那還得數劉伶。劉伶簡直是嗜酒如狂，嗜酒如命，從古到今，喝酒能夠喝到他那種境界的，恐怕不多。

那麼劉伶喝酒，有啥特別的表現呢？且請聽我慢慢道來吧。劉伶愛喝酒，可是他的家庭狀況非常一般，家裡沒什麼積蓄，常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別說在古代，就是現在，男人也是家裡的頂樑柱啊，養家糊口，那是男人天經地義的責任。因此如果換個別人，還不得把他給愁死啊？可是劉伶呢？他才懶得在意這些事情呢，只要有口酒喝，他的日子過得總是那麼逍遙快樂。他時常乘著鹿車，出門遊玩，身上啥都不帶，就挎一壺酒，然後找個朋友，讓他背著一把鋤頭，跟在他後面。到了野外，劉伶一邊喝酒，一邊對朋友說：「死便埋我。」那意思是說，我要是喝著喝著給醉死了啊，你也別費事兒啦，乾脆就地把我埋了得了。對劉伶這樣的人來說，形骸這種東西，根本就是可有可無的。若是真的死了，他的精神倒一定可以更加自由地在酒的世界里徜徉呢。

劉伶對自個兒的身體毫不在乎，他老婆可在乎得很：一家人還都指著他吃飯呢，這個喝法哪行啊？為了讓老公多活兩年，她千方百計地把酒給他藏起來，不讓他喝。有一回，劉伶那酒癮又上來了，著急忙慌地問他老婆要酒喝。劉妻一看他那個樣子，一陣火大，把他常用的那隻酒杯摔個粉碎，然後哭著勸他道：「老公啊，你喝酒喝得太凶了！照這麼個喝法，遲早有一天你得死在這上頭。就當是我求求你，這酒啊，咱就戒了吧。」劉伶看老婆情緒這麼激動，眨眨眼睛，作出一副非常感激的樣子道：「賢妻言之有理啊！可是這酒啊，可不是我想戒就能戒的。這樣，我決定當著鬼神的面，下誓言，保證以後不再喝酒，請他們督促於我，這樣做的話，估計就能戒得了了。你啊，去幫我準備些酒肉，我這就向鬼神祭告。」劉妻一聽，以為劉伶是認真的，於是高興地照他說的去做了。一切都準備妥當后，劉伶跟他老婆說祭神這事兒要搞得比較莊重，旁邊不能有別人兒，劉妻信以為真，轉身走出屋子去了。她一走，劉伶馬上跪下去，作祝辭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哈哈哈！」說完就一邊喝酒，一邊吃肉，沒一會兒就醉得不省人事了。後來劉妻現以後，氣得差點沒暈過去。

劉伶喝酒有個好處：醉酒之後，他一般就是倒頭大睡，老實得很。不過呢，劉伶偶爾也會有喝酒鬧事的時候。有一回，他在外頭喝酒喝高了，因為點啥事兒跟人吵吵起來。那人是個粗人，被劉伶吵吵煩了，擼起袖子，揮起老拳，這就要揍他。這時候就聽見劉伶慢悠悠地說道：「仁兄啊，你看我這一排雞肋條，哪裡禁得起你的那副尊拳喲。」那人沒見過惹了事還跟人說這個的，對他直接無語，結果最後也沒揍他，只是笑笑拉倒了。

劉伶喝多了酒之後所做過的最有個性的一件事，就是裸奔。有一回他酒喝爽了，混身熱，乾脆把衣服褪個精光，然後就那樣露著屁屁，在屋子裡跑來跑去、跳上跳下的，玩兒得很high。正巧這時候有客來訪，這人一進屋，就看到了這一幕驚世駭俗的表演。他直接看傻了，過了半天，這才想起來笑。大笑之餘，他諷刺劉伶道：「兄台啊，就你這身材的，還好意裸奔啊你？」劉伶聽了這話，一點不感到害羞，反而大大咧咧地sho著三點，對那位客人說道：「你這人真是挺逗的。傻叫裸奔啊？你咋能認為我沒穿衣服哩？你知道不，我劉伶以天為衣，以地為裳，這房子嘛，那就是我的褲襠。我又沒請你來，你這人可好，沒事你往我褲襠里鑽個啥勁兒呢？」那客人被他這話說得一愣，又實在找不出話來辯駁，最後只好很沒面兒地走了。

劉伶是位名士，卻算不上是文人。他的文章很少，流傳下來的，就只有那篇著名的《酒德頌》了。這篇文章篇幅不長，我們可以在此聊作轉引：「有大人先生，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止則操卮執觚，動則挈?提壺，惟酒是務，焉知其餘。有貴介公子、?紳處士，聞吾風聲，議其所以，乃奮袂攘襟，怒目切齒，陳說禮法，是非蜂起。先生於是方捧?承槽，銜杯漱醪，奮髯箕踞，枕曲藉糟，無思無慮，其樂陶陶。兀然而醉，?爾而醒。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若江海之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文章從筆法到精神，處處可見莊子的痕迹。讀著這樣的文字，在千載之下，我們仍可想象出這位相貌醜陋的酒神那越無數帥哥俊男的奕奕神采。千杯不醉，萬斛不倒，醉酒的劉伶，是他浩瀚的精神世界的主人。他御風而行，自由翱翔，「左牽浮丘袖，右拍洪崖肩」，瀟瀟洒灑做個酒中神仙，此等境界，當真讓那些愛塵世中「以心為形所役」的人們羨煞呀羨煞。劉伶後來曾經在魏國做過建威參軍的官職，所以後世往往稱他為「劉參軍」。西晉泰始初年，晉武帝向群臣廣相咨問，詢求治國的方略，大家紛紛獻計獻策，只有劉伶以無為相對。後來他的同僚們一個一個都得到了升遷，只有他被認為是於國無用，最後竟落得免官回家。這樣的事情，劉伶照樣是不在乎的。回家多好啊，家裡有的是朋友準備的好酒在等他享用呢。終生與酒相伴的劉伶，儘管同樣鄙薄禮法，他卻沒有像阮籍、嵇康那樣遭到當局的猜疑和迫害，最後竟以壽終。這樣看來，酒對於劉伶，不但是朋友，甚至還算得上是恩人了。

關於劉伶人生的結局，還有一則非常有趣的傳說，那就是劉伶與著名的釀酒師杜康的一場較量。說有一回，劉伶來到洛陽南邊，走到杜康酒坊的門前，抬頭看見門上有副對聯，道是：「猛虎一杯山中醉，蛟龍兩盞海底眠」。高處的橫批寫著：「不醉三年不要錢」。劉伶一看這副對子，心裡不爽。心想，「口氣這麼大，顯然是沒聽過我劉伶的名聲啊。誰不知道我劉伶：東邊喝到渤海灣，西邊喝到嘉峪關，南邊喝到金沙灘，北邊喝到塞外邊！東南西北都喝遍，也沒見我醉半天。既然你口氣這麼大，我把你酒全喝乾，叫你馬上把門關。」

話說當時，劉伶氣呼呼，牛哄哄地進了酒館，拍著桌子要酒喝。杜康看這人不是善茬，便讓酒保拿出酒來給他喝。一杯酒「咕咚咕咚」下肚，劉伶嫌不過癮，還要再喝。杜康知道這酒的勁兒有多大，勸他不要再喝了，劉伶死活不依，杜康沒法，只好又給了他一杯。劉伶把這杯酒喝完，嚷嚷著還要喝。杜康勸他道，「兄台，真不能再喝了，再喝你就要醉了。」這種勸告，劉伶哪裡肯聽啊，於是又要來一杯。三杯酒下肚，劉伶喝得很high，他搖頭晃腦地說道：「頭杯甜如蜜，二杯比蜜甜，三杯一下肚，天旋地轉眼藍！」說完這話，劉伶就東搖西晃地出了酒坊，往家走去，一路上口中還嘟嘟囔囔說著胡話。

杜康之所以會在酒館大門上貼了那樣的對聯，是因為他深知酒性的厲害。果然，一回到家，那個愛逞能的劉伶就醉倒了。他趁著還有一點的清醒，交代他妻子道：「我快死啦！我死以後啊，你就把我埋在酒池裡邊，然後在上頭埋些酒糟就好啦，對了，你可別忘了把酒盅和酒壺給我放在棺材里啊！」說完這話，他真就死了。劉伶一生好飲，他老婆能不滿足他這臨終時最後的要求嗎？於是她就按照他所說的話安葬了他。

不知不覺地，三年很快就過去了。有一天，杜康找到村子里去找劉伶。劉伶他老婆上前開門，問他有什麼事。杜康說道：「你是劉伶的夫人吧？劉伶他三年前到我店了，喝了我的酒，到現在還沒有給酒錢呢！」劉伶的妻子聽了這話，直接飆了：「我們家劉伶三年前不知喝了誰家的酒，一回家就掛了，我還一直愁找不到仇家呢。弄了半天，他原來是喝了你家的酒呀！你還好意思來問我要酒錢？我正要找你要人呢！」杜康一聽，笑了，趕忙對劉妻說道：「大嫂息怒。劉伶啊，他不是死了，而是醉了，走走，你快領我到埋他的地方看看去。」

劉妻聽了這話，將信將疑地領著杜康來到劉伶埋葬的地方。他們挖開墳墓，打開棺材一看，只見劉伶穿戴整齊，面色紅潤，跟生前一模一樣。這景象太詭異了，劉妻直接看傻了。杜康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叫道：「劉伶啊，醒來~醒來~」說也奇怪，聽到這話，躺在棺材里的劉伶果然有了反應。他打個哈欠，伸伸胳膊，一下把眼睜開了，嘴裡兀子喃喃地誇道：「好酒，好酒啊！」

這則故事，本來是人們為了形容杜康造酒的神技而編出來的，可是故事裡劉伶的那副形象，真是完全符合這個人的性格和氣質。後來有人說，杜康和劉伶都成了仙，上天去了。而杜康故意造酒坊引劉伶大醉，就是為了度他成仙的。其實，我覺得不必飛升，劉伶已經是酒中的神仙了。各位自詡酒量非凡的看官們，你們聽好啦，若想知道什麼是喝酒的最高境界，你不妨來看一看劉伶的事迹。「死便埋我」，這才是真正的酒神級的人物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