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你知道我在想你嗎
我們在《於今絕矣》中寫到,嵇康在大柳樹下支起架子,脫光了膀子,然後「梆梆」地打鐵,堪稱是中國歷史上最有詩意的鐵匠了。這樣的樂趣,若能有個志同道合的人來跟他一同分享,對嵇康來說,無疑是人間之至樂。這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就是竹林七賢之一的向秀。
向秀字子期,河內懷縣(今河南省武陟縣)人。《晉書•向秀傳》里說他「清悟有遠識」。所謂清悟,就是說他悟性強;所謂遠識,那就是見識高了。向秀談吐不凡,文章也很不錯,從年輕時就受到山濤的賞識。跟阮籍、嵇康一樣,向秀最喜歡的也是老莊之學。當時的文人士子們讀《莊子》的有很多,可是莊子的文章奇譎詼詭,很多字句不容易讀懂,就更不用說那些字句後面所隱含的深刻用意了。向秀《莊子》讀得好,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他打算給《莊子》作注。嵇康聽說此事後,對他說道:「《莊子》這部書還用作注嗎?這樣一本書,你給它作了注,也就限制了人們想象的空間,從而也就等於限制了閱讀它的樂趣嘛!」對好朋友嵇康的這種觀點,向秀只是微微地一笑,不作回答。
不久以後,向秀就開始工作了。他依照自己對這本書的理解,「開幽隱解,明奇趣」,人們讀了他的註解以後都大呼過癮,驚嘆《莊子》裡面的那些篇章居然可以這樣去理解。註釋《莊子》是一項浩大的工程,這項工程幾乎耗盡了向秀畢生的精力,可是即使如此,《莊子》中的《秋水》和《至樂》兩篇還沒注完,向秀就去世了。向秀死的時候,他的兒子年齡還小,沒能將父親耗盡心力作出的註釋光揚於天下,這份珍貴的文稿,反而被一個沽名釣譽的傢伙給竊取了去。這個人,就是郭象。郭象字子玄,是中國歷史上為《莊子》作注的數一數二的大家。千百年來,世人只要一談到《莊子》的註釋,率先想到的就是郭象的名字。可是實際上呢,郭象對《莊子》的註釋,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剽竊向秀的成果。他知道了向秀臨終前未能將註釋完篇的事,於是自注《秋水》、《至樂》二篇,然後又把向秀對《馬蹄》一篇的註釋換成自己的,而其餘絕大多數篇章,他只是在向秀之注的基礎上,「定點文句而已」。經過這麼一番工作,他就把這份《莊子》的註釋以自己的名義大行天下了。從此以後,人們提到《莊子》的注家,一般都是知郭象而不知向秀,這大概算得上是中國文化歷史上最著名的侵犯知識產權的案例了。
不過在當時,向秀所取得的成就還是得到大家的肯定的。看到向秀為《莊子》所作的註釋后,嵇康也嘆為觀止,慚愧自己曾經對向秀說過《莊子》無須作注的話。從此他更加看重向秀,這倆人經常就玄理和養生之類的問題進行辯論。嵇康寫過一篇《養生論》,向秀就寫了一篇《難嵇叔夜養生論》,去跟他爭論辯難,這篇文章匠心獨運,一點都不比嵇康那篇《養生論》差。在反覆的鬥智鬥巧之中,向秀和嵇康兩人的友誼愈加深厚了。
除了在一起辯難談玄,這倆人的另一大樂趣,就是一起打鐵了。每到夏天,嵇康就在他家院子里那株大柳樹下架起爐子來,把燒得紅紅的鐵片、鐵塊放在石頭上,掄起大鎚,「噹噹」地敲打,把它們打成稱手的農具或者兵器。而向秀呢,就在他旁邊,「呼哧呼哧」地拉著風箱。倆人分工明確,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玩到高興處,真可謂「相對欣然,傍若無人」。打鐵能夠打到這個意境的,從古到今恐怕只有他們兩個了罷。
除嵇康外,向秀跟呂安的關係也很不錯,他曾跟呂安一起在山陽(今陝西省山陽縣)灌溉果園。由此可見,向秀倒是一位比陶淵明還要早的對田園生活熱衷不已的文人了。可是後來,嵇康因為呂安的事情受到牽連,獲罪被殺。呂安本人自然也未能倖免。一下子失去兩位好友,向秀內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後來向秀被鄉郡里推舉到洛陽去做官。向秀來到洛陽,去拜見大將軍司馬昭。司馬昭知道他跟呂安和嵇康的關係很好,於是陰陰地問道:「我聽說你有隱居的志向,為啥現在卻跑到我這兒來了呢?」向秀不敢得罪人他,只好厚著臉皮答道:「我以為吧,巢父、許由那一類的狷介隱居之士,主要是因為不了解堯帝的良苦用心,這才選擇消極避世的道路的,您說,這樣的人哪裡值得我傾慕呢?」司馬昭聽了以後,非常高興,大讚他會說話,是個識時務的人。向秀的回答,的確算是聰明了,可是說著那樣的話,他內心的凄涼和傷悲,又有誰能體會呢?在強權之下的生命,真的就像浮塵一樣的輕忽。
後來有一回,向秀從洛陽回家,途中經過嵇康在山陽的故居。故地重遊,人事全非。當年倆人在一起談話、打鐵的情景歷歷在目,向秀心中不由得一陣悲愴。恰在此時,他聽到鄰家有人吹起了笛子,笛音寥亮悠長,更把他的思緒帶回到那難忘的過去。驀然間,向秀感到一陣人生中不可承受之痛,因此他作出了那篇著名的《思舊賦》。這篇賦篇幅很短,差不多是歷史上以賦名篇的作品中最短的一個,可是情真意切,字字感傷,聲聲滴淚,很能見出他對亡友的眷戀與懷念。甚至有人評價說:「魏晉時期無賦可與之比肩。」為了讓大家領略向秀的風采,我們且引全文如下。
「余與嵇康、呂安居止接近,其人並有不羈之才,嵇意遠而疏,呂心曠而放,其後並以事見法。嵇博綜伎藝,於絲竹特妙,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逝將西邁,經其舊廬。於時日薄虞泉,寒冰凄然。鄰人有吹笛者,聲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嘆,故作賦曰:
將命適於遠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濟黃河以泛舟兮,經山陽之舊居。瞻曠野之蕭條兮,息余駕乎城隅。踐二子之遺迹兮,歷窮巷之空廬。嘆《黍離》之愍周兮,悲《麥秀》於殷墟。惟追昔以懷今兮,心徘徊以躊躇。棟宇在而弗毀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嘆黃犬而長吟。悼嵇生之永辭兮,顧日影而彈琴。託運遇於領會兮,寄余命於寸陰。聽鳴笛之慷慨兮,妙聲絕而復尋。佇駕言其將邁兮,故援翰以寫心。」
中國歷史上,可能有許多文人同樣經歷過失去摯友的悲痛,然而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寫出《思舊賦》這樣水準的文章呢。這是文采與感性的結晶,也是才華與真情的凝鑄。憑藉此賦,向秀足可與那位隨著一曲《廣陵散》而絕響於後世的嵇中散一起光耀千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