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奔向張獻忠

八、奔向張獻忠

車子套雙馬,車夫御馬甚精,路上雖偶有顛簸,大體尚稱平順。車廂內的林老爹,一路聽得車輪轆轆,馬蹄的撻,暗忖既已啟程,又一路馳馬,此去長沙,想亦不過十數日之遙。前途有望,長時的牽挂,至此如石頭墜地,心下一寬,人隨枯燥節奏搖頭晃腦,不旋踵入了沉沉夢鄉。忽然車子停了下來,老爹睜開睡眼,一掀帘子,問:「怎麼?」

車夫高倔轅上,手抓著葫蘆往口裡咕嚕嚕灌了幾口水,一偏頭瞄了老爹一眼,說:「老丈,我與您說實話,長沙一片血腥,我是不敢去,但白少爺雇我,不得不去,老丈體諒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子女,未到長沙,我便要掉轉馬頭,到時要勞煩老爹跋涉一段路途。」

林老爹一愕,隨即迭聲道:「自然,自然,老朽還能走路,跋涉一段路無妨。」嘴裡說著,心中甚是感念,若非燕燕飛、白禹奇,他恐怕如今命都沒有,哪還有車坐!長沙一片血腥,人家肯往長沙路上奔去,已感激莫名,哪還有怨言。

車子繼續再上路,林老爹迷迷糊糊噸了盹,恍憾間,車身喀喀一陣亂響,天搖地動,隨又聽得馬匹嘶叫,林老爹大感駭異,以為車要翻覆,一時心慌意亂,差點沒大聲喊叫,惶恐間,車子狠狠顛動幾下,林老爹只覺一身骨頭幾要震散,忽然外頭帘子啪地給掀開,抬眼望夫,三個橫眉豎目的站在車外,手持燕翎刀,喝道:「老頭!下來!」

林老爹心中咚咚亂跳,暗忖,慘了,遇到強盜剪徑了。這長時日,老爹徒步跋涉,自然常與盜匪照面,只是他身無分文,一身襤褸,盜匪沒興趣瞧他第二眼,多次也就過了,什麼刁難都沒。心下明白,這下怕是雙馬車惹來麻煩的。

驚疑間,聽得其中一人說:「這地頭是咱家三兄弟的,老頭,你既要打此過,留下買路財。」

林老爹漸漸定下心來,說:「老朽一貧如洗,哪來買路財?」

「你一貧如洗?」為首的把他上下打量過,冷笑道:「雙馬車,還敢說一貧如洗,騙鬼!」

「老朽真的一貧如洗,這雙馬車是白家莊白少爺雇的。」

三人眼色一訝:「你說白家莊白少爺雇的,那你是白家的什麼人?」

林老爹吶吶道:「我是……白家莊的客人。」

三人對望一眼,哈的爆笑開來,其中一個說:「少羅嗦,你是白家莊的客人,我們還是白家莊的主人吶!」說罷三人揚聲又笑,笑得東倒西歪。

隔了一會,其中一個說:「少淺嘛,老頭,拿銀子來!」

林老爹遲疑著,不知如何是好。

「少裝蒜,老頭,你既是白家莊的客人,想必白少爺賞了你盤纏,拿出來瞧瞧!」

「我……」林老爹看看眾人。慢條斯里伸手到包袱,抓了些碎銀子說:「這些小意思,你們拿去喝茶。」

為首那個一把抓過去,掂掂銀子,又斜眼倪他:「就這麼一點?」

林老爹不安道:「你們,饒了老朽吧!」

一傍的同夥冷眼梭著林老爹,冷聲道:「老大,別上當,聽說白少爺賞人盤纏,都賞金子,這白少爺既肯替他雇雙馬車,豈會只賞些碎銀子?」

「老頭,你放明白點金子都拿出來,否則要你的命!」

林老爹看看三人,惶恐道:「我與白少爺素昧平生,白少爺肯賞銀子已經很好了。」

「少羅索!」當中一人一把搶過包袱,抓出一個小包,說:「這一袋,不是銀子是什麼?」順手將包袱往地上一扔。

另一個陡然怒道:「這老頭太可惡,分明有這許多銀子,他還不肯拿出來。」

「各位……」林老爹顫聲道:「這銀子是我的盤纏,此去長沙,路途迢迢,要沒這銀子,我……」

「騙鬼!」那人喝道:「你說去哪?去長沙?這會兒長沙是人間地獄,你這老頭睜眼說瞎話,這會兒去長沙?去長沙送死么?」轉臉揪揪兩位同伴說:「這老頭,胡說八道,可見他騙人!」

蹲下身,將地上包袱抓起,胡亂翻了翻,只是幾件衣褲,再無財物,將包袱一拋,溜上溜下緊瞪林老爹說:「剝了他衣服,看看他身上藏了什麼好東西?」

不由分說,伸手便要剝,忽然輕輕兩聲「啉」,只覺手上一麻,緊接一陣劇痛,正詫異,聽得一串拍手聲,那端有人笑道:「你要剝人衣服,先讓你痛了手!」聽聲音甚是嬌嫩,眾人一怔,不覺轉過臉去,看一個姑娘家,站在丈餘外,林老爹吃了一驚,認出是唱曲的姑娘,前數日唐家客棧照面過,在白家莊曾聽說她涉及失金案,知道她是個練家子,手腳甚是了得,這下看她竟敢冒大不違,來拈幾根虎鬚,心裡一急,忙大叫:「姑娘,這裡的事不與你相干,快走!」

簡天紅似不聞他叫喊,慢吞吞笑吟吟從那端行來,三盜匪驚覺是個姑娘家已是一愣,若她走近了,仔細端詳,竟是個姿容甜美的女娃,三人不覺睜大色眼,齜牙咧嘴笑著。林老爹越發心急,喊道:「姑娘,不與你相干,你快走,快走啊!」

為首的一個,啪地給林老爹一記耳光,打得林老爹頭昏眼花,一個蹌踉,險要摔倒。簡天紅怒火陡生,一個箭步沖前,狠瞪那人,說:「你哪只手打人?」

那人欺她是右手伸出,直摸向她胸前,意欲輕薄,簡天紅不慌不忙,不閃不躲,左手抬,抓他手腕,右手一抬,瞬即捏住他肘關節,那人頓覺小臂一麻,手上燕翎刀登時掉落地上,簡天紅右手往上挪,啪地打那人一記耳光,那人愕然瞪視,簡天紅笑道:「你打人一掌,我也還你一掌,公平。」

後頭兩人,飛撲上來,簡天紅面不改色,笑嘻嘻道:「來啊!來啊!」拔腿便跑。

三人齊追她,簡天紅邊跑邊叫:「老爹,你快走啊!」

林老爹滿面愁容瞪視她,腳步動也不動,車夫說:「老丈,快上車,我們走!」

林老爹皺著眉心,說:「這小姑娘,為了我,給三個人纏上,我怎能走?」

「老丈,你別傻了,那小姑娘精得像猴,身手又如此俐落,你別看那三人粗腿粗胳臂,手上還拿著刀子,其實不過莊稼把式,那小姑娘三兩下就把他們打跑了。」

林老爹還不肯走,車夫急了,說:「老丈,你再不,我可要走,我這命可是丟不起。」將林老爹一架,連拖帶拉,直把他往車廂一推,忙忙躍上車轅,雙手一拍馬臀,急朝前奔命。

三個追人的,氣急敗壞跟緊簡天紅,眼看她像狡滑兔子,竄跳甚是靈巧,三人趕了一段,突聽得馬蹄,回頭一看,馬車跑了,要追再也來不及,恨得跺腳,一個罵道:「婊子養的女娃兒!竟然壞事!」

「這女娃兄可惡,抓回去做壓寨夫人!」

另外一個聽了好笑,說:「咱們饑寒淪為盜匪,混兩口飯吃,你還有山寨?還想抓人做壓寨夫人?」

那人一呆,也覺好笑,又忍不住惱道:「好好的生意,讓她壞了,可惡!」

「算了,老頭的銀子已到手,夠逍遙十天半月了!」將手中那袋銀子拋起,迅即接住,銀子發出慷慷聲,他轉怒為喜,說:「這銀子的聲音聽來還真受用!」

剛才挨打的,沮喪道:「婊子養的女娃兒,如此潑辣,老子不給她一點教訓,不甘心。」

三人已追至一株樹下,一人四下一望,說:「奇了,那娃兒不見了。」

「敢對老子動手,若老子追上她,把她身上衣服剝盡,好好痛快!」

忽地樹上竄下龐然大物,二人正疑,手握銀子袋的,忽然手上一震,愕然間,手上銀子已被奪去,三人俱驚,定神一看,竟是剛才那女娃兒,只瞬間功夫,她已竄得老遠。目瞪口呆間,聽得她揚聲笑起,嗓音清亮道:「你們想剝我衣服,失禮,姑奶奶先剝了你們手上的好東西,謝了!」

簡天紅疾奔一段路,有些口渴,想到附近人家討水喝,四處張望,也看不到屋舍。見一棵樹,索性躍上去,倚著樹榦,瞧見遠處有一茅屋,暗忖石屋便有人,去要碗水喝吧。走了一段路,才見著茅屋,一看屋子甚小,好生奇怪,暗暗納悶恐非民宅吧?哪有這等小鼻小眼的民宅?口乾舌燥,再也顧不得滿腹困惑,拍了兩下門,喊道:「有人在家嗎?」

半晌不見有人應門,將門一推,門應聲而開,一股霉味撲鼻,簡天紅想,莫非放置農具的倉庫?果不其然,探頭一看,見到鋤頭、簸箕等什物,討碗水的指望落空,其覺無趣,正想退出,腦中靈機一動,想哥哥被押白家莊動靜不明,需時時去探消息,此地距白家莊不甚遠,何不暫時在此落腳,念頭如此一轉,便想將門戶悉數敞開,以便散盡霉味,好作歇腳。

簡天紅急急動起手來,將木窗往外一撐,又敞開前後門戶,想屋中霉味如此重濁,怕已有一陣沒人出入了,既如此,豈不甚為安穩,強過到唐家客棧投宿,遭人白眼。

簡天紅游目四顧,這小屋門戶一經敞開,視線清明了些,只等空氣暢通,

霉味盡去,便可歇下腳。居處既有著落,心裡大安,打算赴市集買點吃食,以防饑渴。

正待轉身出去,突然瞥見屋角蟋縮一團東西,那團東西似在緩緩糯動,側耳傾聽,似乎還發出唔唔聲,簡天紅困惑道:「什麼東西?」

霎時間,起了回應,那團東西挪動得更劇烈,隱隱傳來急促喘息,簡天紅一凝神,聽得說:「救我,救我。」聲音有些含糊,似乎嘴裡塞了什麼東西。

簡天紅目瞪口呆,那聲音十分微弱,簡天紅如夢初醒,低喝:「你說什麼?」

對方再說:「救我!救我!」

簡天紅起初還不敢置信,奇怪怎會是個女孩家?這下聽對方重覆說了一遍,越發驚奇,對著角落說:「你是個姑娘家?」

「是!」對方似十分疲憊,仍一個勁說:「救我!救我!救我!」

簡天紅移近角落,仔細察看,捲縮地上的,正是個姑娘家。看她嘴裡塞著布塊,手腳被捆綁,簡天紅忙抓出她口中布塊,急急問:「你是誰?住在哪裡?」

「我……我是白家莊的人,我……」他似已驚嚇過度,聲音驚惶失措,委曲至極:「我叫春花。」

簡天紅一驚:「你是春花,莫不是昨晚被採花大盜擄走的那個?」

春花一臉茫然,點點頭又搖搖頭。簡天紅急取出匕首,將繩索劃開說:「你怎麼在這裡?」

「我不知道,我……」春花吸著鼻子,抽抽噎噎泣不成聲。

「不要怕。」簡天紅安慰她:「我認識住在白家莊那個燕姐姐,我帶你回去。」

春花愣了一下,再也顯不得陌生,整個人向簡天紅撲過去,放聲痛哭。

※※※

白禹奇緩緩啜飲手中清茶,微笑凝望前方,鐵龍匆匆而入,說:「少爺喚我嗎?」

「少爺有事?」

白禹奇點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白禹奇放下清茶,說:「自然有事。」雙目看他:「有件事想借重張捕頭,卻怕有所不妥,故而喚你來商議。」

鐵龍凝望他,說:「什麼事怕有所不妥?」

白禹奇沈吟一會,溫文笑笑,說:「我對燕姑娘甚為仰慕,想向她表白,求她允婚,又不便貿然出口,想請張捕頭從中撮合,只是時機似不宜,怎奈我心急如焚,此事若不早早提出,恐錯失良機。」

鐵龍想了想,說:「此時提親,似有所不宜,春花被擄,這當口提親,恐張捕頭、燕姑娘不以為然,春花雖是婢女,畢竟是白家莊的人。」

「你的意思,等春花歸來再提?」

「不錯,春花歸來,大家安心。」

白禹奇想了想,有些悶悶,又禁不住歡喜道:「我對燕姑娘仰慕之意,你可曾體會一、二?人間似此女子,簡直不可多得,靜如處子,動若脫兔,有時機靈敏捷,充滿智慧,有時沉穩端莊,嫻雅如仕女,說句真話,如今我什麼都不稀奇,只盼與她廝守終身。」

「怪不得少爺近日荒廢甚多……」

正說著話,忽聽外面有人揚聲道:「鐵管家在嗎?」

白禹奇一愕,隨即驚喜道:「鐵龍,你聽,這不就是燕姑娘?」

鐵龍一驚,說:「她怎麼來了?」

見裡面沒有回應,燕燕飛再喊:「鐵管家在嗎?」

忽然一個紫色影子一閃,燕燕飛一瞧,琴兒已站門口,眼睛凌厲一掃過來,似笑非笑道;「燕姑娘到此,莫非主人有請?」

燕燕飛笑道:「我不請自來。」

琴兒冷冷「哦」了一聲,說:「奇園有一規矩,除非主人相邀,否則一概是不速之客,燕姑娘明白我的意思吧?」

燕燕飛含笑凝望過去,說:「不速之客不止我一位,我還為奇園邀請另一位客人。」一偏臉,朝外一看,張俊明站月門下,燕燕飛說:「張捕頭也來了。」

琴兒一愣,張俊明已穿過月門,緩緩行來,恭敬朝琴兒一揖,微笑道:「張某聽燕姑娘說,奇園有位擅於彈琴的姑娘,心中甚為仰慕,想一聆妙音,做個不速之客也無妨。」

琴兒聽他語氣,似乎為她而來,一時不知如何才好,半晌冷冷道:「既如此,我去請示主人。」

忽聽得有人揚聲:「燕姑娘,張兄來得好,請進屋奉茶。」

兩人循聲抬頭,見白禹奇含笑出現門畔,張俊明笑道:「白兄原來在屋裡納福,我們來得巧。」

鐵龍臉上堆笑,急急迎出,說:「我家主人正懸念二位,請進。」

燕燕飛瞄琴兒一眼,見她臉色泛白,肌膚僵澀,似極端不樂;再望眼白禹奇,看他眉開眼笑,十分愉快模樣,便道:「不請自來,唐突了白少爺。」

「哪裡話,燕姑娘有雅興,隨時歡迎。」

張俊明四下張望,見屋內寬敞,桌、椅、幾、榻精緻典雅,不惟四周窗明几淨,且處處纖塵不染,不覺贊道:「白兄在此坐卧,賽似神仙。」

鐵龍泡上茶來,張俊明瞥見牆上虎皮,情不自禁挪步過去,仔細瞧了瞧,笑對白禹奇:「白兄這虎皮,端的威武,瞧瞧,這虎頭向下俯視,如猛虎下山,虎虎生風,教人真假莫辨。」

嘴裡說著,情不自禁慾撫摸虎皮,鐵龍眉心一皺,端杯茶趨前,雙手奉上,說:「捕頭大人請喝茶。」

張俊明漫應一聲,接茶在手,眼仍盯著虎皮,白禹奇一旁說:「這虎皮,是那獵戶送來。」

張俊明一愕,說:「是那個在破廟被殺死的獵戶么?」白禹奇點頭稱是,張俊明贊道:「這虎皮真是上上之色。」

白禹奇察言觀色,看他甚是喜愛,微笑道:「張兄要喜歡,日後再送與張兄攜回。」

張俊明急急搖手:「君子不奪人所好,張某隻是讚賞,無意據為己有,這虎皮如此威武,理當擺在此地。」

「張兄威武,理當有一張好虎皮。」對鐵龍道:「張兄既如此客氣,你好生留意,哪天有好虎皮,務必給張兄留下。」

「不敢當,不敢當。張某本專程來聽琴,不料入門即被這虎皮吸引,人失態了。」

白禹奇微笑道:「張兄既來聆琴,琴兒,為兩位撫琴。」稍作手勢,說:「張兄,請坐。」

張俊明離開虎皮,落了座,燕燕飛悄悄注視鐵龍,發覺事有蹊蹺,剛才張俊明伸手向虎皮,鐵龍似乎臉頰一僵,眉心一皺,頗為緊張,這下張俊明挪步就座,鐵龍眉頭舒開,臉上肌膚一松,燕燕飛覺十分納悶。

那一端,琴兒已盤膝而坐,一長串搖指之後,哀怨旋律輕緩流出,燕燕飛傾聽一下,抬眼看琴兒,見她嘴唇抿緊,眼瞼低垂,似有幽怨之色。那琴,音色甚美,共鳴絕佳,串串搖指,若一聲聲無奈嘆息,燕燕飛為之動容,仔細品嘗,旋律優美處令人蕩氣迴腸,心如醉如痴;悲怨處,教人胸懷惆悵,心中激蕩。燕燕飛正聽得入神,旋律忽然緩下,未幾戛然而止。燕燕飛正訝,琴兒已站起身,朝前一福,逕自退下。

白禹奇注意到燕燕飛愕然眼色,滿面驚奇,含笑問:「姑娘知道奏的什麼曲?」

燕燕飛說:「這曲流傳多時,名叫塞上曲。」

琴兒忽然住了腳,別過臉,訝然注視燕燕飛。

白禹奇一愕,隨即笑問:「燕姑娘知道是塞上曲,想必明白曲中真意?」

「這曲相傳王昭君所作,昭君遠嫁塞外,心情愁悶,念念不忘故國,故而以琵琶抒發心中鬱悶,這曲,原本是一首琵琶曲。」

琴兒雙眸葛然睜大。

白禹奇驚了驚,贊道:「我只道燕姑娘精通武藝,不想還通曉音律。」

燕燕飛淡然道:「我在滄州山中,師叔曾來養病,閑時彈琴消遣,聽也聽慣了。」

白禹奇注視燕燕飛半晌,好奇道:「琴兒一曲彈罷,看你面有訝色,莫非有什麼漏失?」

燕燕飛瞄琴兒一眼,笑道:「琴兒不知怎麼回事,第三段尚未彈完,跳接第六段尾聲,難得她接得天衣無縫,若不留意,還不易覺察,琴兒琴技,的確優秀,今人佩服。」

琴兒眸光一掠燕燕飛,臉頰一熱,瞬即脹成粉紅,白禹奇倪她一眼,道:「燕姑娘沒說錯吧?」

琴兒聞言越發窘迫,滿臉訝然,原以為二人必不通音律,存有輕慢之心,自己心情又不甚好,隨意彈彈,無非敷衍,聽燕燕飛開口,暗暗吃驚,看主人倪她一眼,不怒而威,越覺羞窘不堪,吶吶道:「琴兒知錯,以後再也不敢。」

「知道就好。」白禹奇說:「一旁侍候茶水。」

琴兒應聲是,垂手立於一旁,張俊明瞧她唇眸蒙著輕紗,早已好奇,不覺深深盯她一眼,眸光迅速飄向燕燕飛說:「張某今日真是大有耳福,燕姑娘既曉音律,想必也善彈,何不奏上一曲,張某盼能恭聆妙音。」

燕燕飛數月未奏琴,見琴早已手癢,剛才不經意道出琴兒漏失,已微有不安,這會兒若再應允奏琴,豈不更令琴兒難堪?琴兒縱有不是之處,她亦無意與她為敵,想了想,說:「若有人合奏,便不敢辭。」

白禹奇微微一笑,對鐵龍說:「取我玉笛。」

燕燕飛大為驚愕,怎地白禹奇竟也通音律?剛才琴兒奏「塞上曲」,他竟不露顏色,還問她曲名、曲意,分明存心測試她。

鐵龍很快取來玉笛,白禹奇凝望燕燕飛,微笑道:「燕姑娘想彈哪一曲?」

燕燕飛說:「悔花三弄吧。」心裡迫不及待,想一聆笛音。

張俊明等人俱都面現訝色,屏息以待。燕燕飛靜靜盤坐幾前,白禹奇站她後方,閑閑平舉玉笛,吹出一串嘹亮前引。燕燕飛右手撥弦,左手緩吟,眾人頓覺置身仙境,聽旋律如絲如縷,幽幽低訴。

「梅花三弄」本是笛曲,與琴合鳴,意境清高,白禹奇玉笛稍歇,燕燕飛左手轉而輕泛,琴聲短促,琴韻益發空靈,引人遐思。隨後琴聲休止,玉笛急急鳴起,節奏輕快,一琴一笛,再度交合,如水乳交融,靜靜聆賞,若置身人間天上,一屋俱寂,只有玉笛嗚嗚,琴聲悠悠,不知過了多久,琴聲玉笛忽焉而止,眾若有所失,琴韻笛聲似又繞棟不去,好半晌,眾人回過神來,忘情鼓掌,燕燕飛一抬頭,見張俊明痴痴看她,琴兒則低垂眉眼,滿面羞慚。

燕燕飛許久未撫琴,今日駕御,竟覺格外順手,彈來淋漓盡致,身心的快慰。難以言喻。

白禹奇握笛在手,眉眼含笑深深望向燕燕飛,半晌,吸口長氣,心滿意足道:「你我琴笛合鳴,絲絲人扣,其是痛快!」

燕燕飛看他眼目含情,緊緊盯她,戀戀不捨移開,不覺雙頰一熱,緬腆起身。

外面忽然傳來噹噹之聲,鐵龍急步而出,稍頃,去而復返,滿臉喜色說:「春花回來了。」

小薇得訊,早已迫不及待趕至大廳,看眾人圍著春花,你一言,我一句,正問得起勁。小薇一推眾人,叫:「春花!」又高興又傷感撲上前,緊緊抱住她。春花涕酒縱橫,驚喜交集喚了聲:「小姐。」喚過泣不成聲。

過一會兒,小薇鬆了手,退後兩步,細細打量她,問:「你沒有怎麼樣吧?」

「我……我……」春花支吾一下,不可抑制哭了起來,越哭越凄然,終至嚎陶。

小薇急急道:「是不是採花大盜欺負你?是不是採花大盜把你……」問至此,看看左右,突然禁口。

春花忍住哭聲,眼淚卻抑制不住,滴滴急滾而下,小薇更慌,焦躁道:「你哭什麼?快說啊!」

春花一邊拭淚,邊飲泣道:「我在外面,天又黑又冷,我怕死了。」

小薇勉強捺住性子,安慰她道:「別怕,現在回來了,別怕。」趨前拉她手,忽聽得咕嚕咕嚕聲,猛然覺醒:「你肚子餓了是不是?」

春花停止飲泣,點點頭,小薇忙叫:「你們,快去拿點吃的來。」

有人應聲去了。此時燕燕飛等一干人已匆匆趕來。仔細端詳春花,見她頭髮蓬鬆,神情憔悴,臉上梨花帶雨,顯然歷經驚嚇,眾人不忍,俱都憐惜瞅緊她.春花被瞧得難受,扭呢一下,手足無措摸摸自己兩條零亂長辮。

「你是怎麼回來的?」張俊明問。

春花吶吶道:「是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把我帶回來的。」

「誰?」

春花說:「她說她姓簡。」看一眼燕燕飛:「她認識燕姊姊。」

燕燕飛一愣:「姓簡,簡天紅嗎?她人呢?」

「她把我帶到門口,就走了。」

燕燕飛忙問:「有沒有說哪裡去?」

「她說要回老宅去。請燕姊姊別掛慮她。」

燕燕飛皺皺眉:「這丫頭大約又貪玩了。半天不肯啟程在哪裡發現你?」

「一間茅屋,裡面放了鋤頭、簸箕,屋子好小。」

眾人皆奇,張俊明急問:「你怎麼會在那裡?」

「是……」春花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那裡,我醒來就發現到處黑黑的,屋裡有霉味,好像還有老鼠跑來跑去。」說到末了又驚惶落淚。

小薇看著不忍,忙一噘嘴,對張俊明道:「張哥哥不要問她嘛!春花肚子餓了。」

「我差點忘了。」張俊明迅速與燕燕飛交換一個眼色,對小薇道:「難得你細心,春花該吃點東西,好好睡個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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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奔向張獻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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