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十九)
後來她才知道,自己入東府與可卿見面,是秘密的,謹慎安排的後果。曾經她天真的以為東府才是她真正的家,她這個做小姐的,什麼時候去,那還不得看我高興么?
那是夢話,現擺著秦氏的金屋她就去不得,那裡人多眼雜。她是不知道可卿在顧忌什麼,可是她冷眼看可卿的為人,也不像那種無事生非的人。惜春暗自尋思,或許真有不便。比如珍大哥哥,她每次來,他總是不在家,或應皇差,或和馮紫英,衛若蘭,陳也俊一干公子王孫出去圍獵,按理說賈珍不在秦氏應該忙些,可她總是在賈珍不在家的時候請她來玩。惜春也不多問,她本就是個習慣安靜接受的孩子。而且秦氏予她的感覺是穩妥的,無須置疑的。
依著惜春的性子倒覺得天香樓好,清凈素雅的地兒,下午有纏綿亮烈的陽光,金絲密線似得籠住了親密無間的兩人;下雨天也好,廊下細密的雨線,比什麼珠簾都好看,雨打到屋檐琉璃瓦上,叮叮咚咚,疏朗的房間,笑聲映著雨聲,出塵離世的清決。
那時,她快樂無涯,並不知道快樂因何而生因何而滅?現在知道,與可卿在一起,萬般皆可圓滿。若情感疏漏一一補足,她本就是個完整純凈的人,不會渾身是血。
那一天晚上,賈珍突然回來了,外面人一聲聲地傳話進來。聽起來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響。她看見可卿的臉震動了一下。
那時正好一朵燭花爆了,燭光亦是一顫——就以為是燭火晃動。
可卿與惜春睡在一起,急急披衣下去迎。一陣陣釵搖影亂,寶髻松垂,簪子怎樣也插不正,不小心扎著手,哎喲一聲叫出來,她慌得像裝扮不及,趕著上台的戲子。金釵銀簪射出細碎粼粼的光,針尖似地戳得惜春眼睛疼。
「大嫂子,何用這麼急,慢著些,大哥哥不會怪的。」
「惜兒,你不知道。」她回頭匆匆一笑:「安心待在樓上,別下來。」相處日久,她叫她惜兒。抹去了那個春字,剩得便只有如絲如縷的溫柔繾綣。
她聽話悶在樓下,一聲不響,漸漸地睡了。被窩裡還有她的溫暖,枕邊還有她的馨香,誰能告訴她,為什麼對大嫂子有這麼深的眷戀,這樣纏綿繞指的依戀?她對他的情感像新日下曬過的白棉花,溫暖,綿軟地人,恨不得全心全意地扎進去,沉在裡面。
賈珍還是上來了,那條密道,從可卿房間到這裡的密道,他是清楚的。很久很久,他都沒有走過,因為一步一步就好象踩在他自己的心上。這條密道就是當年他置的,他置了這條密道鋪平了自己的青雲路。也置出了一條不可去觸碰的禁地,一條永世不得走盡的黑暗隧道,他將自己困在裡面。
當年,他隔了門,聽見自己妻子的哭泣、咒罵、呼救。他靠著這道門,抵制住心裡的良知,他關住它們,將蠢蠢欲動的它們放逐,放出惡念來吞噬一切,最後,他終於能夠讓自己滅了五音,絕了心念。房間里那個女人已經與他無關,一切已與他無關。他終於能夠熟視無睹。麻木不仁。
今天,看見熟睡的惜春,他卻不能再熟視無睹。
賈珍確定自己是個自私惡毒的人,惡念如毒蛇盤踞心頭。房裡床頭一點微弱的燭火突然躥出來,像毒蛇口裡的信子。
賈珍撥亮了燭光,拿燭照著惜春的臉,笑:「喲!我道你養了小白臉,卻原來養了個丫頭,她也在這裡。難為她,外面這樣兵荒馬亂的,睡得倒黑甜。」滿滿的燭油順著他的手流下來,滾燙的。他也不覺得疼。
「仔細你的手。」事已至此,秦氏倒鎮定下來,趕上來奪過賈珍手裡的燭台。
「你是怕燙著她吧?」賈珍笑著,也不相強,把燭台遞給秦氏。一面伸手來探惜春的臉。他的臉逼近她。十五年前的惡果在他眼底漸漸成形。疼的眼底要滴出血來。
那種疼痛像從前的一個神也有過的疼——有一個神,他有一個漂亮的園子,他有一個僕人。有一天,他心血來潮為這僕人添了一個伴侶,他是想,我賜予你生命,我賜予你愛,我賜予你幸福。我賜予你想要的一切。只你務必忠貞,不可背叛。而那僕人有一日,聽從伴侶的話,摘下了樹上的果子,吃了,便有念想,不再單貞。
神很心痛,於是驅逐了他們。如此疼痛。背叛的惡果,連神也不可原宥。你知道嗎?情感自私如斯。
他扼住惜春的脖子,天知道,他是不知不覺的。
「扼死你這個孽種!扼死你!」他終於喊出來!狠得得的扼住惜春,雙手像靈巧的蟒蛇,纏住她的脖子。
你曾用絲巾勒過自己嗎,到差一口氣就窒息的程度?我試過,所以了解惜春當時是如何難受。
喉嚨要被生生捏斷,氣息堵在一起,眼冒金星,耳朵轟轟作響。臉色是紫漲的,淤青的紫。
惜春困難地睜開眼睛,她已經不能確定那人是誰。只看見一張模糊的猙獰的臉。
世界離她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你放開手!」可卿尖叫著,來撕扯賈珍。
「她是我的女兒!你要扼死她,先扼死我!這一切是誰的錯,你說!是誰的錯!」她跌跌撞撞地撲倒在惜春身上,淚流滿面的嘶叫。
「你讓開,我一定要殺了,十三年了,她該活夠了!」賈珍推開秦可卿,又來扼惜春的脖子。
「哥……」惜春看清是賈珍,又驚又怕死命掙扎。
「我不是你哥,我是你的仇人,記得轉世投胎來找我報仇。你記得我的臉,記得我的名字,我叫賈珍。別找錯人。」
「畜生!」跌倒在地的秦可卿,伸手抓過燭台——好吧,要死的話,都同歸於盡好了!她將燭台往賈珍身上擲去!拚命地擲去。
賈珍本能地一閃,不得已鬆開惜春。
惜春看見秦可卿撲到她的身上,哭著,叫著——「惜兒,我是你的娘,娘不會不管你!」
惜春在感覺扼在脖子上的手鬆了,卻又有一雙無形的手伸過來,厴住了似地,她抱住可卿叫——娘。
這輩子,唯一一聲叫出口的娘。
她記得可卿的淚,像鋪天蓋地的洪水,沾滿了她的臉,她的脖子,她的手。她感覺到那淚是熱的,熱的像燭油,將她整個燙穿了,從此以後千瘡百孔。
夢裡,很多事都悠悠地過了,可卿死了,葬了。元春晉了貴妃,聖眷隆重,回府省親。轟烈烈大觀園蓋起來了,姐妹們都住進去了,詩社起了幾番,劉姥姥來,老祖宗囑咐她畫園子,這麼多事,怎麼一忽兒就過了呢?
休將短夢擬黃粱。老的老了,小的大了,逝去的,遺忘的,情怨隨時光靜靜衍生,卻最終在時光里湮滅。生活原是這樣如刺又平順的流年。
惜春醒了。她睜眼時,又看見榮寧街上遮天的白幡,靈前仍是供用五品職的執事等物,難道還是那一天嗎?再定睛看時,已經不是那口檣木棺材,靈牌幡上的名字已經換成了賈敬,眾人高抬的是一口金絲楠木棺材。
好象過了很多年了。惜春看鏡子里的自己微笑著嘆息:「也許我早就老了。卻是今天才願承認。」
她回頭問身後的入畫:「今年你可有十五了?」
「過了十五了,姑娘。可不是都老了么。「入畫邊給她梳頭邊閑閑應道。她亦有她的期待和心思,如流波里的月影那樣模糊不明。
「我十六了。」惜春笑得像一朵還沒開放就已經開始凋零的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