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第4章

過了幾天,事情終於拖不下去,系主任和班主任先後打電話來問:「其他系都練得如火如荼,我們系的合唱為什麼毫無動靜?」夕夜老實回答,沒有人願意參加。然後被扣上「缺乏能力」和「性格孤僻」的帽子。

系裡幾個活躍的女生在領導們許可的情況下跳出來主持大局,扮演救世主,組織活動時照顧到每位同學的情緒,惟獨沒把顧夕夜考慮在內,因為「眾所周知,顧夕夜自視過高瞧不起同學」。

身為院系學生會主席的那個女生,甚至直截了當地對夕夜說:「我們不需要類似花瓶、吉祥物之類的角色,你就不用參加了。」語氣間夾雜的驕傲與當初說著「體育部人手不夠啊,忙死啦,夕夜你來幫幫我吧」的顏澤如出一轍。

以同樣的居高臨下姿態,掌控著別人的去留。

而夕夜的應對方式也一如既往,在更小的時候,就已經成為了一個漠然忍耐聽憑擺布的人。

但是聽憑擺布,不代表沒有心、不會傷心難過。

下了最後一節課,天色早已暗了,一路月光凄涼。

吹著冷風走,起初多少帶點目的性。去過咖啡館、酒店、四下安靜的冬夜裡的體育場,那裡有比白天時深了好幾個色度的磚紅色跑道,以及鐵絲網。

交集僅僅這麼一丁點,再往後只好漫無目的,走到哪裡算哪裡,迷了路反倒歡欣。

晚上九點半,本應去聽系裡學工老師的講座,眼下,已經自暴自棄到「A級簽到」的活動都不參加了。

路過一片居民樓,不知從哪個窗口飄出一首異常合景的歌,叫《失敗的離棄》。

到寢室時,去聽講座的室友還沒回來。

沒有開燈,關上門臨窗立在黑暗裡,垂直在眼前的一條闊路,散落了靜止的黃與紅的光,兩盞白光由遠及近緩慢移動,一點艷綠時而亮時而不亮,街邊有一爿小賣部,招牌發出幽暗藍光。

宛如銀河。

那些星辰從一個點向外擴散,抽出了絲,最後,變成被污染的顏料盤。

下一次與人交談,已是三天之後,而對象竟又是路亞彌。

亞彌在路口和一個棕色捲髮、馬尾辮被吹得逆向飛揚的女孩揮手道別,轉身後,夕夜就映在她視網膜中央。

兩人一同去外賣門店買了熱奶茶,邊喝邊慢慢往學校走。夕夜不想過早結束對話,步伐放得極慢,亞彌不得不走走停停。

提及剛才那個女生,亞彌毫無戒心地介紹說:「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喬綺,高中和我同班,現在讀財大。我們可要好啦,以前還喜歡過同一個男生。」

夕夜覺得「喜歡過同一個男生」並不能作為「要好」的例證。

「季霄?」

亞彌微怔,繼而撥浪鼓般搖頭:「一個神似季霄的男生。」

「那後來是怎麼解決的?」

「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明顯喜歡喬綺。最喜歡的人和最好的朋友,我怎麼能看著他們因為我不幸福?所以,就退出咯。」

「但如果是和最好的朋友同時喜歡上了季霄呢?」某個時段最喜歡的人和整整六年一直喜歡的人,他們分量不一樣。

「也得看季霄喜歡誰呀。」

「如果……」下意識地,使勁用左手拇指搓著右手拇指的骨節,目光的落點不知該定在何處,「我是說如果……季霄變得自私,兩個都想要呢?電視里不是經常這樣演嗎?」剛說完便為這狗血兮兮的設想紅了臉。

「欸?腳踩兩條船?哈哈,那就不是我喜歡的季霄了。」

路程結束得比夕夜預料得早,離校門還差一個路口,亞彌做出了轉彎右行的趨勢。

「我去季霄和風間家,拜啦。」

有點失落:「……嗯,拜拜。」

幾分鐘后,風勢開始變大,從路的盡頭傳來浪潮般的呼嘯聲。

如同遵從著某個號令,無論朝向哪個方向的行人都統一扯起衣領弓起背,加快速度小跑。

三個穿冬季制服的高中生像發射的子彈頭一樣嘻嘻哈哈打鬧著從身旁躥過去,其中一個對另一個大聲嚷嚷:「笨蛋!那句話是我的台詞啦!是我的!」

「誰讓你愣在那裡啊!」做著鬼臉轉身退跑時,撞翻了夕夜手中的奶茶。

是撞翻的還是自己失手沒拿穩?新枝抽芽,繁花盛放,落葉騰空起舞,在緩逝而下的時光中,一束休眠后覺醒的記憶陡然溯涉。

高中時一場心不在焉的辯論賽,因為賀新涼的缺席。

眼角餘光留意著演播廳大門,直到看見它漏出刺眼的光,宛如一群白鳥湧入大開的窗,但看清遲到進來的人不是賀新涼而是顏澤后,內心某處剛剛脹滿的帆又癟了下去。最激烈的自由辯論階段,走了神,全然沒注意對方辯手在慷慨陳詞間夾帶了對自己的點名。

幾秒后才意識到,被指名作答的是「反方一辯顧夕夜」,而起身對答的卻是反方三辯季霄。季霄反應之快,使現場沒有一人感到唐突古怪。

恢復狀態后落坐,隔過中間的二辯遞去感激視線,觸及的卻只是對方毫無表情的側臉,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是無心之舉還是有心掩護?贏了那場比賽。在最後才趕來的賀新涼給夕夜的當面評價是「不錯不錯」,給季霄的評價也有關於夕夜的部分--「你和顧夕夜這對拉風組合還真登對。」

全班歡呼雀躍,擊掌與擁抱相慶的喧囂中,男生溫柔的目光轉過來,用只有你能聽清的音量問:「沒事吧?」

「欸?」你不明所以,只感到周遭忽然寂靜。

他笑一笑:「我看你當時愣在那裡。」

於是你的目光不由自主,第一次,從賀新涼身上移開。

用什麼辭彙去形容如此默契?

拉風。登對。

表面的拉風,與內在的登對。

決賽結束后的一天,從食堂吃完飯回教室,路邊剛擺出「最佳辯手」全校公投,其他候選人都還是一兩票,季霄和顧夕夜的名字下已經齊齊碼出了幾十條N次貼。——表面的拉風。

顏澤向學生會幹事要來一張N次貼貼在夕夜的名字下,比旁邊長出了一小截:「我們家夕夜最最棒!」

是嗎?

夕夜跟著她走到教學樓的樓梯口,停住說:「你先上去吧。飯卡……我忘在食堂了。」

然後飛奔回投票攤位,氣喘吁吁地在幹事好奇的眼神中讓旁邊那一列也長長了一小截。——內在的登對。

不能,也不想,分出一個「最」。

五年後。

曾經燙著臉的,盛夏的空氣。

變成砭人肌骨的,嚴冬的空氣。

奶茶在路口流落一地,連同殆盡的溫暖身不由己由高向低,最終與街邊的紙屑與塑料垃圾靜止在一處。

記憶前所未有地趨於清晰,但所擁有的一切也只不過余了記憶。

「剛才我在路上碰見了夕夜。」季霄還沒到家,亞彌趁機展開話題。

風間從冰箱里取出蔬菜,摘下保鮮膜,放進微波爐,平淡地「哦」了一聲。

亞彌剛想開口,卻被突然躥上桌面的壯碩白兔嚇了一跳,幾乎不能相認:「靠!你怎麼把它喂得這麼胖了!」

男生轉過身,無辜地聳聳肩。

亞彌覺得他似乎心情不差,咽著口水問:「吶。你對她究竟什麼感覺?」

「感覺……蠻可愛的。」

「不不,我不是指兔子,我是指夕夜。」

打開微波爐,端出熱騰騰的菜擺在女生面前。然後帶一點壞地笑:「我也是指顧夕夜。兔子么……完全不可愛。」

「這種傷人的話不要當面說啊。」身為名義上的主人,多少有點不滿,不過,「你會用『可愛』來評價夕夜,我覺得好意外。『可愛』這種詞明顯是為我而存在的。」

男生擺好碗筷后,拖開凳子在對面坐下,長長地吐氣以示內心無力。

「覺得她可愛,為什麼不聯繫她?」

「我希望她幸福。萬一她喜歡上我,那就慘了。」

「哪有人這樣說自己的!」

「這是實話。初三時,我和並不喜歡的女生草率地交往過,相處得很累所以很快就分手了。幸好對方也不是太喜歡我,否則總有一方受傷害。」風間說,「有這種先例在,我覺得和她過多接觸未必是好事。」

「我覺得你們都想太多啦。你是不是也看多了肥皂劇啊?」

「肥皂劇?」

季霄從馬路對面覷起眼睛,認出那背影屬於夕夜。不知為什麼,她站在街角對著一杯打翻在地的奶茶默哀。

在匆匆往家趕去之前,有那麼短暫的半分鐘,男生停下過腳步。

用鑰匙開了門,聽見亞彌在說「很天真」,季霄順勢搭腔問:「在說誰呢?」

誰知女生突然打住,像被按下了靜音,面露難色。

風間倒是全然不打算顧及誰的感受:「說顧夕夜唄。」

季霄一愣,將手中的外賣攤開在餐桌上:「哦。她怎麼個天真法?」

發現「顧夕夜」在季霄這兒其實不是禁忌名字,亞彌鬆了口氣,放大膽子繼續剛才的話題:「她總是按電視劇情來判斷生活。今天談起季霄她還問,萬一季霄變成腳踩兩條船的惡劣分子我怎麼辦。現實和虛構的東西哪有可比性嘛。」

當事人有點無奈:「她怎麼就不會把我往好的方面假設?」

「你也沒把她往好的方面假設。」風間往嘴裡送了口飯,含糊地說。

「你到底看不順眼夕夜哪一點?我記得你們高中時很要好啊,有段時間整天出雙入對,害我還傷心了好久,覺得自己一點勝算都沒有。」

季霄看著眉毛眼睛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的亞彌,笑出聲,把她攬過來摸了摸腦袋。

與顏澤分手的原因,一半在於夕夜。

每次和顏澤約會時都謹遵王牌軍師顧夕夜的教誨,卻招致顏澤日積月累的不滿。

也清楚地記得她這樣為自己支招:「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小澤。她這個人挺要強,放在與男生交往的情況下就變成愛吃醋。喜歡和人爭爭搶搶並且從中深感樂趣的毛病從小就有,而對再喜歡的東西都只有三分鐘熱度的缺點也是與生俱來。所以我說,我們再刻意表現得曖昧點,她自然就會更加珍惜你。」

結果按照這個思路實踐下去,卻弄巧成拙,傷害了顏澤。

因為最後夕夜大笑著坦率地承認對顏澤的嫉妒,之前這所有的一切都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釋。

知道結局后往前回溯,就會覺得什麼都是飽含惡意的伏筆。

沒想過其他可能性。

沒想過夕夜其實也沒有任何戀愛經歷,只是在套用肥皂劇劇情。

沒想過,她對顏澤的了解,也許根本不像她自己想象的那麼深刻。

「也許其中有誤解。而我又是懶惰的人,打不起精神去追根溯源,彼此都說了過分的話,也做了過分的事,沒有及時修補裂痕,就變成了陌生人。」季霄這樣總結道。

「那當初又怎麼會和夕夜成朋友?不好意思,我真心認為你倆都是冷冰冰硬邦邦的類型,」風間無所顧忌地發揮「毒舌」特長,「一個南極生物一個北極生物,能對上話都實屬奇迹。」

「高中入學軍訓前,班導讓她負責分發迷彩服,她找我去幫忙搬運……」

自然得猶如列車在道岔處換向另一條鐵軌。

玩鬧間突然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音色異常好聽。

男生從教室後方飛快地向門口瞥去一眼,那裡立著一個漂亮但看起來不太友善的女生。

她蹙著眉重複一遍:「季霄--是誰啊?」沒有半點自己正在求人幫忙的覺悟,致使男生也沒來由地慌張,滑稽地舉手應道:「在、在這裡。」

女生的視線轉向目標,愣過一秒,接著莫名其妙地紅了臉。

想來自己並沒有健壯到讓人一遇上體力活就想起,當時在走廊上抱著衣服就提出了疑問。

「單純是因為你的名字很美。」夕夜說這話時,目光閃爍,遊走在另一側的地面。

印象中,自己這樣回答:「因為叫出這名字的人是你,才顯得很美。」好像使害羞的女生臉更紅了。

其實並不是恭維。

季,霄,平凡普通的兩個字。

組合在一起,也沒有任何唯美的附加寓意。

但是夕夜獨特的吐字發音,加上那種矜持拘謹的態度,賦予了它令人驚奇的溫度。

像柔軟和煦的微風悄無聲息地拂過一望無際的綠色草原,淡得無法用色度衡量,輕得擺脫了地心引力。

許多年後,亞彌也驚呼:「真的!今天我聽見她叫你的名字時愣了一下,感覺連心臟都要融化了。」

什麼童話里的神奇魔法?風間有點好奇,又不止好奇。

每天晚上都回想一遍當天的經歷,那會是相當可怕的事。

孤獨顯而易見,生活百無聊賴,近乎空白。

晚自習后,夕夜在校園裡亂逛,意外地遇上久未聯絡的路人甲,他跟在身後叫:「顧夕夜。欸!顧夕夜。」

「嗯。」沒有回頭。

「怎麼每次見你都一個人,獨行俠?」

怎麼會是一個人。路燈在身後,自己的影子落在面前,低垂著頭。

「喂,你怎麼了啊?」

性格中那種激烈的稜角已經被拋光磨滅,想甩掉討厭的東西,只能一聲不吭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

越走越快。快得令季霄終於詫異得追上幾步拖住她的胳膊:「喂,你怎麼了?」

那時候,手中拎著從校內便利店裡剛買來的雪糕。

顏澤和新涼在體育部辦公室等著季霄和夕夜回去。

有種不祥預感,具體無法定義。好朋友和喜歡的男生同處一室,每一根神經都忍不住繃緊。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感到鮮明的涼意開始縈繞周身,而所謂的溫暖不過一首安可曲。

得在落幕前儘快趕回去。不是因為雪糕會融化,不是因為天氣。

從那以後,果然,一切都分崩離析。

視界被鐵絲網生硬地割裂。

不久前,那個曾是「反方三辯」的男生,就站在這裡,決絕地對別人說「如果你非要和顧夕夜在一起,就表示跟我絕交」。

曾經的最佳默契,現今的勢不兩立。

眼眶剛剛稍微濕一點,就突然被隔絕了冷空氣。

夕夜微怔,即刻反應過來,是老套的蒙眼猜人遊戲。但對方掌心的溫度,實在讓她無法對此嗤之以鼻。

「猜猜我——」

易風間。已經浮現在腦海里的答案,絕對毋庸置疑。

「身邊是誰?」

「哈啊?」身邊是誰?哪有這種猜法!但靜下心仔細想想,可能出現在易風間身邊,而自己還認識的人。選項不過兩三種,不需要過於豐富的想象力。

淺淺的笑意倏忽僵在風間臉上。

得到回答之前,由於掌中那異常的潮濕觸覺,先一步轉過頭,看向了自己身邊的男生。

沒有共同經歷的人不會明白,視線中他因料定答案而鬆鬆舒展的眉心,與磅礴涌過指縫的她的淚水,之間有什麼聯繫。

最美的音節綻放在夜色里,讓聽聞者內心無不輕微顫瑟,喚醒了所有關於溫暖的過去。

「季霄。」

我想念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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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你的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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