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說:「隨便。」
我挑了一個不遠也不近的景點——卧佛溝。
按著地圖上的交通信息換乘公交和巴士,車子漸漸地從城市向鄉村外駛去。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出了鋼筋水泥鑄就的森林,進入了視野開闊的原野,遠方聳立著黃土高坡,視野里是連綿不斷的黃色,道路兩旁農家種的果樹長滿了青青的蘋果,彷彿從車窗中探出頭,一伸手就能摘下。
這裡遠離鬧市繁華,人煙稀少,清幽絕勝。山林里綠意盎然,樹木茂盛,在西北很少能有這樣長滿植被的山野,空氣中蘊藉著草木特有的清新,透徹肺腑。我們並肩走在山林,如同踏入一片秘境之中。
我們沿著山路向山上走去,尋找不知隱匿在何處的卧佛。山路陡峭,道路兩旁生長著不知名帶刺的樹木,枝幹上綻放著小小美麗的花朵。
直至抵達山頂。
視界里的碧綠陡然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遮無擋的天空。
站在山頂上看去,天高雲淡,遠處原野星羅棋布,山巒連綿起伏。
顏晴向前走了兩步,站到了山邊,有零星的碎石滾落山澗。她回過頭來沖著我笑,目光很平靜,我上前輕輕抱住了她。
她將頭輕輕地抵在我的下顎,依偎在我懷裡,像一朵隨時可能會在風中凋零的花朵。她抬起頭看著我說:「余言,總有一些是我們努力地想得到卻無法得到的」
我緊緊地擁著她,害怕一鬆手便失去。我能感覺到她心裡張開的巨大傷口,像是整個太平洋的海水都無法填滿。而我站在波濤起伏的浪尖上,無能為力,靜待傾覆。
回去的路上,我和她之間沉默以對。偶爾有清風吹過山岡,綠葉發出輕輕的細語聲。
山路陡峭,她走在我的前面,忽然張開雙臂,在陡峭的山路上俯衝飛奔而下,如同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鳥。
我沿著山路飛奔而下,緊跟在她的身後,一邊伸手想要抓住她,一邊大喊「小心一些」,她卻置若罔聞,飛鳥投林般遠去了。
當我抵達山腳時,她站在路旁等我,由於慣性,下山後又跑了好遠才收住腳步,我上氣不接下氣,「你嚇死我了!不要命了!」
她在花叢中看著我微笑,我的怒氣忽然間消融了,又或者在剛才那場激奔中,酣暢淋漓地釋放了所有壓抑在我心底的情緒。
傍晚時分,我們坐上返程的巴士。走了這麼多路她有些疲倦了,一言不發地靠在車窗上看窗外的風景,巴士在坑坑窪窪的道路上起伏顛簸,她睡了過去,慢慢地歪倒在我的肩膀上。
我動也不動,看著她熟睡的如嬰兒般的側臉,心裡柔軟得如一汪春水。夕陽的光芒灑在天邊,暮色被燒成一片紅霞。
天空漸漸暗淡,遠方的城市燈火燦爛,如同夜色中的燈塔,指引著迷途的旅人前行。
如果可以,希望這條路永無盡頭。
很多年後,我時常會想起這個傍晚,夕陽的光芒在天際漸漸歸隱,溫度在身體一點點淡去。這條路不會永無盡頭,但卻會一去不復返。
渺小的城市在視野里逐漸宏大,而燈火由幽暗逐漸璀璨,駛入市區,停靠在終點站,乘客陸續下車,車上已經空了,只余我和她,她依舊在閉目沉睡,我輕輕地攬著她的肩膀,不願叫醒她。
司機回過頭罵罵咧咧地說:「到站了!還不下車!」
顏晴驚醒了過來,睜開睡眼,我不悅地瞪了司機一眼,拉著她下車。車門在身後哐的一聲合上,搖搖晃晃地遠去了。
我和她一同沿著馬路走到河邊。河岸旁人流往來如梭,情侶們迎著晚風散步。有一個女孩站在欄杆旁邊,手中捧著一把鮮花,站在她身旁的男孩寵溺地看著她。那樣的情深意濃,宛若被風瀰漫在空氣的花香一樣,令每個過客都心生動容。
我有瞬間的恍惚——在南方那座小城的夏天,我用一封信交換了她手上的梔子花。
那封信,是我無法說出口,只能藉由白紙黑字表達——我愛你。
那是我的第一次的告白。
我寫了這封信之後,在內心裏面預演了無數面對她的場景。但當我真正地將這封信交到她的手上時,我依舊緊張得無法自控。
盛開在她手中的梔子花,香氣荼靡,在空中暗暗浮動。她看著手中的信,久久不出聲,好像一旦話語出口,就會驚散浮香。
「如果你接受,那麼就把你手中的梔子花給我。」我靈機一動地說。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梔子花,恍若未聞。
我厚著臉皮去拿她手中的梔子花,她來不及握緊,花被我搶到了手中,「梔子花給了我,你就算答應了哦。」
她面色緋紅,羞赧地搶我手中的梔子花。我不知從何而來的勇氣,順勢抓住了她的手,她想要掙脫,卻被我緊緊地握住。
顏晴低聲地說,「賴皮!」無限的甜蜜與溫柔。
「那麼,既然是賴皮就賴定你一輩子吧。」
那是我和她在一起,最開心,最幸福,最值得記憶的日子了。
我曾天真地以為有些事情永遠不會變,比如,她還是她,而我還是我,然而卻忽略了這座城已非最初的那座城,這條河也非那條河。人與事,情與景,在流年暗轉中被悄悄轉換。
天空忽然下雨了,雨水走散了行人。
「余言。我們回去吧。」顏晴忽然說。
我回過神,忽然發現河邊已經行人寥寥,夜已經很深了。相離時總覺得時間太長,而相處又總太短。
從學校側門下車,去往女生寢室還要走過一段長長的上坡路。我鼓起勇氣伸出手牽著她的手,她沒有拒絕。路燈暈黃的燈光薄薄地灑了下來,將影子斜斜地重疊在一起。
在寢樓的大鐵門前,有三五對男生與女生緊緊相擁,依依不捨,還有一對在纏綿地擁吻,空氣中飄蕩著愛情的甜蜜和芬芳。
顏晴鬆開了我的手,停下腳步站定,看著我說:「余言,我上樓了啊。」像之前無數次她說的一樣。
「嗯。」我低著頭應答。內心有著隱約的歡喜,她就這樣和我分別,似乎默認了不和我分手。
她向前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了腳步,用盡全身的勇氣一般轉折回來,踮起了腳尖,輕輕的吻落在我的嘴唇,像一枚雪花輕盈飄落,我的腦海瞬間空白,雙臂卻立刻緊緊擁住了她,然而,她在我的耳邊輕聲說:「再見,余言。」
顏晴掙脫了我的懷抱,決然離去,我目送著她消失在寢樓,而我的掌心裏面,被她塞了一分信,那封信被折成方勝,在我們傳遞書信的時日,我不斷地變換著新的摺紙方法,而她一直都是方勝。
我展開了信,昏黃的路燈灑下昏黃的燈光,樹影婆娑,落在信紙上,字跡被斑駁得明明暗暗:
余言:
這麼多年以來,我的生活一直是灰色調。在我7歲那年,我的母親在去往美國的旅途中,遭遇飛機失事,我失去了媽媽。我的爸爸,在7歲之前,他一直是一個慈祥的爸爸,呵護我,照顧我,視我為珍寶。但是7歲之後,他開始酗酒和自暴自棄,也許是媽媽的死對他打擊太大,在他喝醉的時候他會罵我『小賤人』,甚至動手打我。清醒的時候,他看見我身上的傷痕會抱著我哭,但是喝醉的時候依然會打罵。我最愛的人成了最恐懼的人。連我曾經以為世界上最疼愛我的爸爸,都可以在轉眼之間不再愛我。從此,我覺得『愛』是虛幻的,不值得信任的。後來,爸爸不知所蹤,丟下了我一個人走了,我被送到了孤兒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