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同病相憐
一覺醒來,寒芳發現周圍很安靜。
虎賁軍有的閉目養神,有的在擦拭兵器,有的在整理行囊……一切都是那麼安靜祥和。
寒芳躺在吊床上懶懶地不願意起來。她拿著彈弓漫無目的地打著,模擬一個目標越打越遠。她隨手打了一彈弓,只聽見前面「嗷」的一聲,從樹叢中突然衝出一頭大野豬,發瘋了一樣直奔寒芳的方向衝來。
事發突然,所有的人還沒有反應過來,野豬已經衝進人群。
嬴義從地上彈了起來,抬手就是一劍,卻搖搖晃晃差點跌坐在地上,用長劍支在地上方站穩。
嬴義的體力並沒有恢復,因此一劍並沒有阻擋住野豬的攻勢,野豬只是流了些血,繼續發瘋似的嚎叫著衝來。
寒芳不愧是受過專業訓練,反應機敏。立刻翻下吊床像猴子一樣躥到樹上。剛上了樹野豬便衝破吊床一下子撞到樹上。吊床被撞得支離破碎。
這時,虎賁軍已經圍了過來,野豬瞬間就中了幾劍。
中了劍的野豬發了瘋一樣在人群中奔跑閃躲,尖嗷著狂奔亂拱。瘸著腿還在用力撞向寒芳爬上的樹,樹已經被撞歪。
眾人急忙加緊攻勢,奮力捕殺野豬。
野豬身上立刻中了多劍,鮮血滴滴答答灑了一串。還在兀自發瘋地撞著樹木。漸漸沒了力氣,倒在血泊中,還在輕輕抽搐。
寒芳從樹上跳了下來,看著野豬長長的獠牙,撫了撫胸口,驚魂未定。暗忖:如果剛才要是被這個畜生頂一下,不開腸破肚才怪!
嬴義嚇得臉色煞白,知道如果剛才不是她反應敏捷,可能後果不堪設想。他搖晃著走過來,「您沒事吧。」
寒芳看著倒在地上的野豬,憤憤地說:「也不知道我怎麼惹它了?來撞我!」
這時,樹叢中又是一陣嘩嘩的響聲。
眾人仗劍把寒芳護在中間,盯著嘩嘩晃動的樹叢,嚴陣以待。
樹叢中晃晃悠悠拱出一頭才剛會走路不久小野豬,小野豬的一隻眼睛還流著血。
寒芳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自己剛才打彈弓無意傷了小野豬的眼睛,大野豬護崽兒心切報仇來了!她抬手制止了正要舉劍的虎賁軍。
小野豬扭著屁股跑過來,用鼻子拱著大野豬打著卷的小尾巴急得直搖。
寒芳彎腰把受傷的小野豬抱起來,問道:「嬴義,有葯嗎?」
有虎賁軍遞上了葯。
寒芳抱著小野豬靠著樹坐下,給小野豬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才發現小野豬的眼睛已經不可能再看見東西了。她抱著小野豬在樹下獃獃坐著,憐惜地看著小野豬,小野豬在她身上好奇地嗅來嗅去……
眾人默默看著寒芳。
寒芳抱著小野豬,問道:「嬴義,你說這個小野豬沒了媽媽還能活嗎?」
嬴義走上前看了看,回道:「應該可以吧!」
寒芳勉強笑了笑,問道:「真的?」
嬴義低著頭眼底泛起潮氣,輕輕回答:「嗯!」
寒芳站起身把小野豬放進樹叢中。傻乎乎毫不懂事的小野豬扭著屁股,撒著歡跑遠了。
嬴義走過來輕輕請示:「這個畜生怎麼處置?」
寒芳望了望大野豬的屍體,隨口說道:「埋了吧!」走到一邊坐下。
眾人臉上略帶失望,但是沒有人出言反對,都一聲不響地默默退下。有幾個人默默去挖坑。
寒芳環顧了一圈安靜的眾人,走到大野豬旁邊,又仔細看了看,歪著頭自言自語道說:「這可是大家意外的戰果,埋了確實可惜!同志們架起火,我們烤全豬!」
虎賁軍聽了一陣歡呼。
山林里到處飄著烤肉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大家圍著火而坐。一個虎賁軍呈上一把短劍,恭敬地說:「請您先品嘗。」
寒芳一笑,「哪來這麼多規矩?我說過我這裡沒規矩!」說罷笑吟吟地站起來,走到烤豬面前,左右看了看,用短劍切下一塊豬腿,扔了給嬴義道:「接著,趕快吃了補補,我們好趕路。」
嬴義抬手接過,靦腆地笑笑,低頭不語。眾虎賁軍發出善意的鬨笑。
寒芳把烤豬分給大家,自己也拿了一小塊,笑眯眯地走到嬴義身邊坐下,吃得津津有味。
嬴義望了她片刻,低著頭輕輕說:「末將耽誤您行路了。」
寒芳用嘴扯了塊豬肉嚼著,瞪著眼睛望著嬴義說:「你一個大男人,怎麼老是婆婆媽媽的?吃你的豬腿吧!」
嬴義不敢失禮,斯文地吃著。
「喂,你可是武將,怎麼吃東西文縐縐的?應該這樣吃才對!」寒芳用手背抹了下巴上的油,狼吞虎咽地比畫了幾下。
嬴義忍不住輕輕一笑,繼而愉快地放開口狼吞虎咽吃起來,吃得油汁橫流。
寒芳撲哧一笑,吸了吸自己指頭上的油贊道:「這才像個武將的樣子!」
晚飯過後,照例大家圍在一起說笑。
寒芳命令嬴義躺到一邊休息。
正有說有笑,一個小黑影一拱一拱地跑了過來,小野豬一瘸一拐地跑到寒芳身邊,在她身上蹭著。
寒芳呵呵一樂:「哎呀!你認識我了?」抱了起來一看,小野豬的前腿受了傷正在流血,憐憫地道,「沒媽的孩子就是可憐!」
寒芳把小野豬的傷包好,餵了些清水、竹筍給它。
小野豬居然賴在她的懷裡不肯離開。
寒芳哭笑不得地點著豬鼻子說:「你把我當什麼了?不是把我當成你媽媽了吧?」
周圍的人聽寒芳說的有趣都忍不住輕笑,饒有興緻地看著。
嬴義正閉目養神,聽見腳步聲,睜開眼睛,看見寒芳過來,忙坐起來。
寒芳盤腿坐下,借著篝火仔細看了看,點點頭道:「嗯,看你的氣色好多了,再休息幾天應該就好了。」
嬴義感覺一股暖流無聲地流淌進他的心裡,滋潤著他的心扉。他感激地說:「謝謝您!」
寒芳側臉望著嬴義不禁又想起了浩然,她把手臂枕在腦後靠在樹上,回憶著從前。
耳邊嬴義渾厚的聲音輕輕響起:「您在想什麼?」
寒芳透過枝葉望著天上的星星,說:「想我最想念的人。」
「哦!」嬴義點點頭。本就不善言談的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寒芳問道:「你有最想念的人嗎?」
嬴義低著頭回答:「有!」
寒芳隨口接著問:「什麼人?」
「我的父母。」嬴義的頭依舊低著,。
寒芳望了他一眼,問道:「你的家在哪裡?等我們回去了我跟大王說說,讓你回家看看好不好?」
嬴義身軀一顫,頭垂得更低,答道:「謝謝您。——我沒有家。」
寒芳迷惑不解地問:「你沒有家?」
「我是個孤兒。」嬴義強忍悲哀。
寒芳憐憫地望著他,想安慰卻不知從何安慰。
嬴義低著頭,粗糙有力的大手胡亂揪著地上的草,緩緩說:「二十年前,我父親參加了長平之戰就再也沒有回來,母親生下我后不久也抑鬱而終。村裡人抱養了我,三歲那年抱養人也去世了,村裡人看我可憐就有人隔三差五接濟我,我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嬴義仰起臉,稜角分明的五官在黑暗中勾出完美的輪廓。他的語氣很平靜:「秦王政二年,我十三歲。那年,我們那裡鬧飢荒,家家都沒有吃的,於是我投軍。——我不知道我的父母長什麼模樣。」他的眼睛里波光一閃。
這是多天來,寒芳聽嬴義說的最長的一段話。她知道他雖然說得很平靜,但是內心的傷痛永遠也不可能平復。寒芳也知道以他的性格,一切都是深深地埋在心底。今天能對她敞開心扉,講述這些,說明他內心深處已經把她當朋友。只是礙於主僕的身份,不敢或者不願表露出來。
寒芳直起身轉頭望著嬴義,安慰道:「嬴義,你知道嗎,在這個時代我也是個孤兒,我沒有親人,沒有家。」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星星,神往地笑了笑,「只有唯一的一個人,我把他當作我的親人。他是我這個時代唯一的親人。」
嬴義聽得似懂非懂,默默注視著她。
寒芳望著夜空遙遠的星星苦笑了一下,說:「可是,我卻不知他為何突然離我而去。我追到函谷關,只差一點就追上了……三年了!三年來我一直有一個願望,就是一定要找到他,向他問清楚為何離開我。」
嬴義沒想到她樂觀開朗的表面下居然掩藏著傷心的往事。他吃驚地望著寒芳道:「我能為您做什麼嗎?」
寒芳莞爾一笑說:「謝謝你!認識你已經很高興了。」
嬴義臉色微微變了變,欲言又止,彷彿揣著一腔心事。半晌,他才道:「您可以離開,去找您想找的人。」
寒芳直勾勾看著嬴義,她的目光變得咄咄逼人:「我知道大王為何命你來,不光保護我,還要看好我,不要讓我走了,對不?在雍地的時候,我看你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我就已經明白了。」
嬴義一怔,臉色很難看,低頭不語。
寒芳淡淡一笑,「你是一個誠實的人,誠實的人不善於撒謊。你的表情已經告訴了我,我說的是對的。」
嬴義恢復了拘謹,小聲道:「大王對末將再三叮囑,要保護您的安全。看得出來大王很寵愛您,也很在乎您。」
寒芳悠悠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可是,我並不快樂!」
嬴義不解地問:「為什麼?」在他看來能得到大王的寵愛,是至高的榮耀和幸福,這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
寒芳站起身,望著遠處漆黑的山林,「因為我渴望自由!因為我想念我的朋友!」她頓了一下接著說,「我的思想和追求,可能你們永遠也沒有辦法明白,永遠也不會理解!」
寒芳回憶起不顧一切和自己來咸陽的浩然;回憶起把自己從火海里抱出來的青;回想起浩然為自己去做苦力;回想起青為自己不顧自己的性命山中營救……她撫著刺痛的心口悠悠說:「他們為我做了太多太多。——我欠他們太多了,多得一輩子也還不完!」
嬴義看不清黑暗中寒芳的表情,從聲音中也聽不出她是喜是悲。他鼓了半天勇氣說道:「您現在就有機會離開,可以去找他們。」
寒芳心中一顫,她知道他這樣說等於背叛了大王!她轉回身,歪著頭看著嬴義。緩緩走到他面前,慢慢蹲下,嬴義急忙改倚坐為跪坐,低著頭,目光卻來回閃躲。
寒芳笑了,笑得很誠摯,「大王的脾氣我了解,如果我走了,你們這一百個人,誰也沒好下場。特別是你,會丟了性命!否則在雍地那天,我就有機會走。」
嬴義此時才知道他早已經被她看透。不禁感激地望了一眼,長跪起身,伏在地上。
寒芳把他扶起來,情真意切地說:「你不要忘了,你也是我的朋友,我如果這樣走了,一定會連累你。我怎能連累朋友?」
嬴義抬頭望著寒芳誠摯的笑容,炯炯有神的眼睛閃爍著晶瑩。他再次輕輕說出自己藏在心底的心裡話:「我曾經說過我是您的侍衛,我生為您生,死為您死。——為您而死,死而無憾!」
嬴義渾厚的聲音很輕柔很緩慢,卻一字一字敲打著寒芳的心房。她忍不住笑了,把臉扭到一邊,流下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