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邁阿密
兩名警員謹慎地抱著一大箱東西走出「慾望之巢」,梅爾遜偵探監工似的跟在他們後邊,他倒背著雙手,原本就不算挺直的腰背顯得更加彎曲了。
「這些照片足以把那個叫馬克的管理員當成頭號嫌疑犯了。」其中一個警員把箱子放進車裡,回頭對著偵探說道,另一個撥打電話聯繫警局。
梅爾遜偵探顯然對這樣武斷地說法無動於衷,他乾咳了一下,「這個目前還不好說,不過,請你注意用詞的準確性,是連環殺人而不是大量殺人。」(註:massmurder兇手一次殺死幾個人的案件;serialmurder殺人行為在一段時間內由一名殺手重複進行。)
梅爾遜偵探旁若無人地在街上踱著步,他知道那個警員對著自己的背影豎起了中指,不過這些他都不想理會,目前他最在意的事情是那個跟「菜鳥」楊克呆在一起的記者到底是誰。這是梅爾遜最大的優點,即使重大的案件擺在眼前,他仍然能保持時刻思考著警局內部的紛爭和令人大傷腦筋的政治問題。他沒有必要做得太好,功勞可以讓給別人,但是,必須把功勞讓給那些對自己前途可能起到積極作用的當權人。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時下的當權派是漢考克偵探長,但是「菜鳥」身邊的記者叫他多少有點兒不放心(他憑直覺感到那傢伙一定不好對付),權力和媒體輿論,他需要小心地在兩者之間周旋迂迴。
「放開我,我什麼都不知道。」年輕的管理員(那個大男孩兒)被第三名警員反剪雙臂推出來的時候,大聲的叫喊著,卻沒有引起路人的側目。
「請安靜下來,年輕人,」梅爾遜和顏悅色地說,「你可能作為嫌犯的同謀遭到審查,不過,那是到局裡以後的事情了。」
管理員沒有看到梅爾遜那雙冷漠的眼,不然,他一定會閉上嘴的。反抗是沒有意義的,他很快被弄上車,帶離了「慾望之巢」。
梅爾遜偵探並沒有立刻走開,他盯著旅館二層的招牌別有深意的笑了笑。他也曾和一個女人來過這家旅館,很幸運的是,那個馬克只對女人有興趣,而不會拍下男伴的照片。
梅爾遜把煙頭扔到地上,轉身回到自己的車裡,很快地也駛去了。
那煙頭滾到一輛車子的前輪邊,幾秒鐘之後,車門打開了,一個金髮男人走下來,腳踏在煙頭上,他看起來異常激動,嘴唇一張一翕,卻發不出聲音。
他顫顫巍巍地走到「慾望之巢」的門口,嘴唇仍然動個不停,看起來像是個有閱讀困難的人。
他摸著門上的封條,眼淚「刷」地湧出眼眶,離得近的人可以聽到他在念叨著一個女孩兒的名字——「瑪格麗特」……
「您肯賞臉,真是我無上的榮幸。」雷那德·布萊恩微笑著鋪好餐巾。
克拉麗絲·漢考克女士走在他的對面,落落大方地看著他,「這是蒙您的錯愛,布萊恩先生,能認識您很高興。」
「不,夫人,是您的尊貴和美貌吸引了我,叫我突兀地提出共進午餐的邀請,其實,夫人,我還沒有按照禮節,親吻您的指尖呢。」他說完這話,就爽朗地大笑起來。
克拉麗絲一直盯著他,看到他的白髮隨著節奏輕輕地擺動,就想起了自己的父親,想起他曾經說過,「男人在一本正經的時候,很容易就能保持他的紳士禮儀,但是,笑起來卻很有可能毀掉他苦心營造的形象。」
雷那德先生的笑是那麼地恰到好處,她注意到他停下來的時候,梳好的一縷頭髮搭了下來,半遮住他那濃密的眉毛,有一種成熟男性的瀟洒。只是,她為什麼會這麼仔細地觀察他呢?
他知道她在注意自己,他和她四目相接,那有多長時間,她不知道。總之,她看到他隨後淺淺一笑,只是嘴角拉著嘴唇稍稍一動,她卻盯著他深陷的兩頰,她想到了什麼?
服務生端著酒杯站在一邊,不忍心打攪他們……
克拉麗絲呡了一小口紅酒,其實,嘴唇都沒有接觸到杯子,但她還是拿起餐巾輕輕擦拭了一下嘴角。杯子放在了一邊,裡面的溶液的高度和剛才並沒有什麼差別。她很想瞥一下那酒杯,看看上面是不是真的沒有沾上口紅印記,不過,她還是忍住了,因為他正在盯著她看。
「感覺如何,夫人?威爾蒂岡的開胃酒最適合我們今天的午餐,這是從那裡特別訂購的,美國一些地方也有釀造,不過味道總是差了些淳厚,」他把餐巾放在服務生端著的托盤裡,「謝謝你。」她也忙不迭跟著這樣做,她是個聰明的女性,她做的樣子絲毫不差,也不會使人看出來,她是剛剛才學會的。
她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每句話都勾起了她的興趣(從她一見到他時就開始了),不過,出於禮貌,她並沒有問什麼。
「是這樣的,夫人,」雷那德先生彷彿洞悉了她的心理,很體貼地跟著解釋到,「這幾年裡,我花了些時間周遊南美洲,為了繼續我的研究報告,當我發現這種名位『凱爾蒂人』的酒時,不禁被它深深迷住了,就像我被您迷住了一樣。當我完成了自己的報告,回到這裡之後,仍然定期郵購一些這種酒,它們被送到這裡,我每天中午來這裡就餐都會來上一點兒。呵呵,您一定在笑話我是一個死板而過於規矩的老頑固吧?」
最後這一句話,克拉麗絲並沒有聽清楚,她在他的話里發現了一些弦外之音。他把這酒比作自己,是的,比作自己!她不知道這酒是否很昂貴,但是,她可以猜想它們的運費。他得到了它們,而他把它們比作自己,她竟然有一點點心衿蕩漾。
「不,雷那德先生,我一點都不覺得。」她沒有盯著他的眼睛說話,因為她感覺那會叫她心跳加速的。
「來試試這個吧。」他用精緻的小勺子托起一些亂黃色的東西送到她的唇邊。這東西她可是聽說過的,「奧馬斯」魚子醬——又稱為「俄羅斯的軟黃金」,大約500美元吃一口……
「您……雷那德先生,你一定會笑我的失禮了……你仍然保持單身嗎?」她說完這話就開始恨自己,倒不是真的因為失禮。
雷那德放下餐具,沒有直接回到她的問題,「您有過孩子嗎?」
「不,還沒有,只是您為什麼會這麼問?」
「您應該考慮要一個小孩兒,不然您無法理解我的痛苦。」
克拉麗絲無法將他的回答和之前的提問聯繫在一起,但是,她很溫柔地默默點了點頭。
「我的孩子……自從我太太離開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們。」雷那德一臉悲泣,嘴角輕微顫抖著,試圖盡量保持平靜。
一切都被她看在眼裡,這激起了她強烈的母性情感。
「讓我們談些別的話題吧,比如說您的先生,一位出色的偵探。」
克拉麗絲感到有些突然,她認真地關注他,甚至,甚至在心底產生了一些小小的不軌想法,她覺得他在誘捕她,而自己欣然接受了他的誘捕。但是,此刻,他卻提醒她,她是一個結了婚的女人,她姓漢考克,而不是其他的什麼。她為自己的不軌想法有了些後悔的意思,她正在經歷一場理性與感情的戰爭,不過,她只是平靜的說:「那好吧。」……
漢考克偵探長並沒有心電感應,此刻,他正陶醉於接近成功的喜悅,一個第一次真正由他引導的成功。
數小時之前,前來報案的馬克失蹤了,這可能是因為警方已經懷疑了他。在「慾望之巢」的調查工作出色且具有建設性意義的,梅爾遜帶回的幾根淡黃色長發經DNA鑒定被認定屬於前一天的汽車爆炸案被害人(漢考克由於過度喜悅,對女法醫琳達的再次揶揄展現了前所未有的寬宏大量);而從旅店前台隱蔽處搜到的小型照相機以及大量女性照片支持了馬克是一個有偷窺心理性變態的推斷(可它們也多多少少引發了偵探長的共鳴);根據照片上的日期編碼,漢考克偵探長輕易就找到了昨天被害人的準確清晰相貌(這得益於馬克不僅僅對女人的腿和私處感興趣,他常常還需要看著她們的頭像……),通過媒體公布照片很有可能確定死者的真實身份。而所有的這些聚集在一起展示出的一個合理結論就是:在逃的馬克極有可能就是殺人兇手!像全世界所有的普通警察一樣,偵探長只在乎時間、地點、作案可能性以及人物,對兇手作案的合理原因不感興趣。
偵探長摸向雪茄,卻發現只剩下了空盒(最後一支被局長抽掉了)。這沒有引起他的不愉快,相反的,他想起了中午發下的誓言。他同樣十分敏感地嗅到了這一事件背後帶來的巨大政治利益,幾個月的時間,連續解決兩起重大連環案件的漢考克偵探長,將極有可能成為聯邦調查局的座上賓,到那個時候……
偵探長做著美夢,忘記了給他帶來這個機會的梅爾遜偵探——這個最終選擇了投靠權力的偵探正在滿處尋找「菜鳥」楊克,他多少為自己的選擇有點兒後悔,就像每一個正常人嚮往沒有選擇的第二條路一樣。梅爾遜記起了什麼,就是那個時候獨眼記者不失時宜的搭茬,他到這個時候才想起他,他知道他們一定隱瞞了什麼,而這些,可能在媒體的強大作用之下,將整個兒事情引向一個預計之外的險惡狀況。
8月16日下午2時,也就在偵探長下令全程搜查嫌疑犯馬克的前夕,市警局爆發了一場「權力」之爭。一方是氣焰囂張的漢考克偵探長,另一方是「菜鳥」楊克和處處向著他的女法醫琳達(漢考克的評價)。
一小時前,梅爾遜終於等到了楊克,在大致的說明了局勢之後,楊克馬上帶著沾有體液的床單找到了女法醫琳達。
當時,琳達正在為從女屍陰道發現的殘留物而困惑不已,那裡面顯然有精液的成份,既然馬克還沒有被抓到,那麼,DNA的進一步對比不可能開始。讓琳達不能理解的是,作為一個旅店前台管理員,醜陋的馬克真的有可能和漂亮的女被害人發生性關係並留下體液嗎。因為對於陰道的檢查並沒有發現強姦跡象。
楊克帶來的床單碎片很快經過了DNA檢驗,與屍體體內發現的精液同出一處。
另一個關鍵性的物證是白鯊偷偷揣起來的杯子,這東西後來交給楊克帶回警局。上面提取到兩個人的指紋:分別屬於被害人和另一個不知名的人。琳達和楊克的結論是一致的。通過對偷拍照片的指紋進行對照,發現杯子上的指紋並不屬於馬克。這個發現推翻了關於馬克就是殺人兇手的武斷結論。
琳達和楊克急切地找到漢考克補充證據,並說明自己的推斷,偵探長卻認為他們有奪權之嫌。加上自己渴望已久的女人向著別的男人說話所帶來的嫉妒心理,漢考克偵探長大為惱火。但出人意料的是,暴怒的偵探長卻沒有做出任何非理智的舉動,甚至,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居然善意的提醒楊克,也要注意馬克的動向。
梅爾遜小心地夾在兩方中間,當他看到漢考克的反常之後,不禁有些動搖。可幾分鐘之後,他還是把楊克與記者在一起的事情報告給了偵探長。
可惜,梅爾遜此舉並未獲得來自漢考克的任何暗示。他心懷忐忑,來到楊克的辦公室,邀請他晚上一起喝酒。楊克不想去,卻找不出任何合適的理由拒絕……
搜查嫌犯馬克的電視廣播在下午2時53分,就這樣播出了。當然,那些體液和指紋出自一個陌生人,這也在內部調查之中……
街區的一角,金髮的文森特盯著商店櫥窗里的電視,那裡面正在映放著嫌犯馬克和被害人「瑪格麗特」的大幅照片。他已經哭到沒有了眼淚。
一個現實而可怕的想法不斷在他的腦子裡重複著,等到他恢復平靜之後,他想到了自己犯下的錯誤。當他愛上「瑪格麗特」而不是想要殺掉她之後,他就大意地在現場留下了指紋和體液。失去她的傷心被人類永遠不滅的自我保護意識所取代,文森特知道警方遲早會找到自己的,他決定逃離這個城市……
「也許我可以送您回家。」雷那德不經意地拉起克拉麗絲的手。
就是這個小小的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叫她差一點兒昏過去,她很想說聲不必了,但怎麼也說不出口,她有一點兒幻想,有一點兒期待,也有一點兒害怕,像一個未出嫁的小女孩兒,以至於她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車上談起的世界各地的趣聞。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他在門口對她道別,然後開車駛去。克拉麗絲獃獃地在門外站了好一會兒,他都沒有留下電話,像來的時候一樣,宛如一陣風,卻在她的心底留下片片漣漪……
「先生……您怎麼了……先生……」接待小姐輕柔的呼喚把文森特從胡思亂想中拽出來。他化了裝,透過墨鏡看著她,一剎那,她的臉和「瑪格麗特」重合了。
她穿著合身的藕荷色馬甲和白色襯衫,站在窗口後面對他微笑。
他想起她的樣子,想起她在自己身上的瘋狂、冷漠、溫柔和放鬆……她給了他重新生活的信心,她展現出沒有流露給任何男人的關切。但他,此刻卻要忘記她,背叛她,不負任何責任,一個人選擇逃避……
「有去費城的機票嗎?」
「有的,先生,稍等,請問您是單程還是……」
「等等,小姐,有……到邁阿密的機票嗎?」
「呃?先生,您剛才不是說……」接待小姐唯恐自己聽錯了。
「是的,不過我現在想去邁阿密,還有今天的機票嗎?」
我不能忘記你,親愛的,文森特這樣對自己說,我要找出殺害你的兇手,也就是那個偷書賊。
謝謝你給了我勇氣……
他打算回到他在邁阿密的小木屋,從兩年前被盜的《耳語娃娃》開始,查找線索……
晚上八點多,不勝酒力的楊克·拉爾夫迷迷糊糊地把車子開到了女友凱瑟琳的住所。他輕輕用鑰匙捅開門走進去。
房間里沒有開燈,不過,借著外面的亮光,他看到桌上擺著一個包裝好的手機盒。這是她買給他的,他笑了,彷彿忘記了一天的不愉快。
他悄聲拾階而上,到了二樓卧室的門口,剛想敲門,就聽見裡面的說話聲。
「是的……還沒有打通電話,不知道他出了什麼事兒……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你可不許想歪了啊……我說了,真的沒有……你說楊克……呵呵,他這個人好倒是好,就是有點兒過於呆板了……嗯,我沒有結婚的打算……對了,你聽著,我給你說一個好玩兒的事兒,這是楊克認識我以後說的……真的很好玩兒……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兒了,公寓里的暖氣燒得特別旺,他覺得屋裡過於乾燥了,就想起了朋友說的,可以在暖氣片上面架一個水杯。然後呢,他也試著這麼做了,結果自己一個人看書看得入了迷,就把果汁當清水倒進杯子了,呵呵,好玩兒吧……更有意思地還在後面呢,果汁被加熱之後,屋裡有了一股淡淡的果香,他覺得這樣也不錯,後來就想要是屋子裡也有一股奶香該多好啊。於是,就專門跑到外面買了一盒牛奶,自己喝了一半,剩下的全都倒在杯子里了,期待著能聞到奶香,等他外出回來卻發現到處是刺鼻的酸臭味兒。牛奶經過暖氣一加熱,全都發酵變成酸奶了,可笑吧,哈哈,這可是他唯一給我講過的笑話……而且他這個人老是笨手笨腳、丟三落四的,昨天還把手機丟掉了……咦?你怎麼知道我買手機?原來是被你看到了……啊,那個不是給他的,我這隻有文森特家裡的電話,聯繫起來不方便,所以……」
楊克的手懸在空中,一直沒有敲下,他的心裡有一種難受的感覺。他分不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也不知道是該悄悄的離開還是該推門而入。他獃獃地站在門口,如果他能分辨清楚,他會知道,這種感覺叫做厭惡……
夜空晴朗多星,A-H31號班機從大西洋的東岸起飛,駛向美國最南端的弗羅里達州。機艙中的大多數乘客都睡著了,但是文森特·弗朗西斯卻保持著清醒。這架飛機帶著他的未解之謎,他的全部快樂和悲哀,緩緩掠過夜空。
飛機一閃一閃地,就像一顆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