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醫黑煞蘭
「噫吁噓,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李太白樂府高歌《蜀道難》,聲聲驚魂,韻韻動魄。那李太白原本蜀人,仗劍出川,官拜翰林大學土,天子呼來不上船。更有那力士脫靴,貴妃捧硯,明唐拭涎調羹之舉,不謂不壯,尚且發出如此警世之聲,可見蜀道果真難行,難於上青天了。
峽中濃霧似雨非雨,山間薄雲如煙非煙,山色明暗,林崗陰晴,瞬息萬變。
一團濃雲滾動,象滄海巨流,吞噬了山野,使人沉悶、壓抑。
宮憐憐背負著燕飛飛走在中間,「荊山六傻」三人在前,三人在後,相互牽扯,正步步小心地走在古棧道上。
這條古棧道,傳為蜀漢丞相諸葛亮所修。懸崖峭壁上鑿石成槌,插木為梁,鑄鐵為鏈,鋪上一塊一塊大板,於半山架出一條路來。上仰白雲如笠,下瞰大江似線,一步三搖,稍有不慎,便會墜下萬丈深淵。
濃霧撲在木板上,濕漉漉象抹了一層油,溜滑溜滑更憑添了兇險。宮憐憐氣喘吁吁一步三喘,一張櫻桃小口變成了火工的風箱,「呼啦呼啦」抽個不停,看看將要支持不住。
燕飛飛心下不忍,行行熱淚敲在宮憐憐的脖頸上,掙扎著要下來。
宮憐憐急叫道:「姐姐勿動,姐姐要再動時,妹妹恐把持不住,跌下崖去就完全了。」
唬得燕飛飛芳心亂顫,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只是熱淚橫流。
突然,宮憐憐腳下一滑,半個身子已經出了棧道。身後的三傻「哎呀」一聲,急忙伸手扯住,官憐憐緩得一緩,身子帶著三傻猶自下沉。
前面三傻回過身來,齊齊拽住,猴子撈月般地把官憐憐、燕飛飛撈了上來。六傻已經軟倒棧道上。宮憐憐、燕飛飛更面無人色,不敢挪動。
定住心神,舉步前行,腳下「吱吱呀呀』』竟是一首詩。一首千古詩——
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
燕飛飛嘆道:「都是我,險些害了妹妹和六位兄弟,不如在此別過,你們去尋找封哥哥吧。」竟要跳崖自絕。
宮憐憐哭著抱住,道:「姐姐,你死我便不苟活!我們一起去吧。」
二女正自悲泣,忽聽有人喊住:「站住,不要動!」悶雷般滾了過來——只見山上山下各跑來一群入,健如猿猴,輕似蒼鷹,在棧道上飛身而來。頓時,棧道上下便跪滿了人群,齊聲道:「屬下以為主人進川巡視,萬般準備。誰知主人們卻來了天險棧道上,屬下愚蠢,讓主人受驚,該死!該死!」棧遭上壓得「吱吱」作響。
宮憐憐本就不知根底,只覺一路怪事迭出,此時也就不再奇怪,便說道:「你等可是前來護送?」「正是!」
領頭漢子把手一揮,眾人便抬出九乘滑桿,請燕飛飛、宮憐憐和「荊山六傻」坐了上去,抬起就走。在這奇險棧道上,行走如飛,似履平地一般。這滑桿是川中山區一種交通工具,兩條竹竿,串成一把藤床,能坐、能倚、能卧,坐上非常舒適。「荊山六傻」自從娘胎出來,便只會用腳自已用路,哪裡見過這等風光,當下喜得嗷嘯不已。
走過棧道,便是一座三方四角、木石相銜、層層聯結的亭樓。樓門金裝彩繪、絢麗奪目,擺著藤椅,竹凳之類的器具。宮憐憐九人坐下,歇一歇腳。一聲呼哨,有人從事外牽來串人,有高有矮,俱是老者。其中不乏銀髯飄動,仙風道骨之人。
領頭大漢稟道:「啟稟主人,屬下聽說主人有病,就讓人把川陝名醫全都請來,可否讓他們為主人效力。」
請?有這麼請得嗎;一條繩上的螞蚱亂七八糟。
宮憐憐心下好笑,眼見大漢一片誠心,又不好責備,不忍回絕,只好說道:「有勞了。」
大漢轉身喝道:「用力診治,不得敷衍;倘若敝主人有差,哼哼……」一下子嚇趴了三、四個。
那串醫生戰兢兢走近身來,望、聞、切,眼瞪如卵,屏息以思,那「問」嗎,自是不敢了。
輪流診罷,一串醫生似乎恢復了幾分尊嚴,議論起來。
「風寒犯肺,肺失宣降,故爾肺氣鬱閉,脈浮:弦緊,不能運化水谷精微,上榮於肺,乃陰虛之症也,解表祛風,除濕化阻為上。」「氣為血帥,心氣不足,鼓動乏力,心陰不足,心華於面,心氣虛則氣失流暢,積滯胸中,當化瘓止火,理經調陰是也。」
「飲食不節,內傷脾氣,牌不健運,失其功能,生化不足。身倦無力,是脾氣之症也。
當導積化淤,通脘調腹,解煩去悶是矣。」
「肝經導血,氣血郁滯,氣鬱肝間,虛火逆上,當為肝氣鬱之症也。當清肝止火,導滯化淤,補賢強虛,方見藥效。」「腎藏元陰,又納元陽,腎氣不固,腎虛水泛,衛陽不充,精神不振,實乃腎陽虛症也。當宜固密,為止耗泄,保本求原,表裡雙修方為良策矣。
七嘴八舌,把個燕姑娘看了個通身是病。
宮憐憐心下好氣,暗道:「這幫民間醫生,怎治得好江湖之症,不如趁早打發了,也落個根清靜。」
宮憐憐道:「有勞各位,本公子前去,自有醫生接待。請各位退下吧。」
領頭大漢喝道:「主人有令,還不快滾。」
一串醫生,連滾帶爬出了亭子。
宮憐憐道:「不要難為他們。」
「是!主人有令,放他們各自回鄉去吧。」領頭大漢把掌一拍,亭外又走進一群人來。
這些人打扮各異,身材不一,每個人手裡或籃或筐、或鍋或擔、挑著東西走了過來。香風吹進鼻孔,九人覺得實在太餓了。
這些人跪伏於地,將手中家什打開。儘是陝川名吃:什麼「麻辣燙」、「夫妻肺片」、「鍾水餃」、「賴湯元」、「紅油火鍋」、「涪陵柞菜」、「羊肉泡饃」、「釀皮」、「牛肉拉麵」……簡直是名吃薈萃,罄盡川陝吃中珍品,最後兩人捧著的,竟是一壺「峨嵋香片」茶湯。
領頭人一跪,道:「請主人將就吃些。」
燕飛飛、宮憐憐揀那近處的,嘗了幾樣。頓覺口舌生津,食慾大開。皿中食品已經嘗過的,便自離開接下來又是幾樣名吃。
「荊山六傻」著實不客氣,甩開腮幫子,吃了個風捲殘雲,一邊吃,一邊嚷道:「好了!好了!又可三天不吃。哈哈……還有、還有。」
吃罷,眾人齊齊跪在地上,道:「主人保重,前面是奈何橋,小的德淺福微,不敢陪主人前往,主人好!幫主好!杠棒幫祝他老人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帶著滿足的微笑,這些人走了。
雲徑直上九重天。
絕頂凌虛吐高煙。白雲從身邊飄過。行人往往有一種羽化成仙的感覺。李亂刀沒有羽化,卻也成仙。
仙居便坐落在奈何橋頭。
幾棵彎彎朽木,頂著重重霉黃茅草。
一貧如洗。
家五四壁。「不治活人李亂刀!」
醫中之仙,江湖上拿他比神仙還著重。
黑白兩道,包括「少林」、「武當」這些名門大派在內,無不敬仰。
因為黑道也罷,自道也罷。和尚也好,道土也好總要生病的。
尤其是生了不治之病。比如被打破頭顱,砍斷肚腸什麼的,總要有人救治。
這人便是李亂刀。
李亂刀躺在黑臟黑髒的竹床上,左手搓著銅錢厚的泥垢,右手撓著粘在一起的亂髮,豁牙黑嘴中正咂著一隻油膩發亮的無把破壺。
他的仙居前不就是一處瀑布嗎?水溫如蒸,正堪仙浴。
宮憐憐負著燕飛飛,來到李亂刀的「仙居」前,停下腳步。宮憐憐深深一福,道:「宮憐憐打擾先生潔修。」
好半晌,李亂刀從鼻孔里發出一個「哼」來。
宮憐憐叫道:「荊山兄弟,拆了他這破窩。」
「荊山六傻」一哄而上,便要動手。
李亂刀一骨碌從仙床上跳下來,嚇得六傻大叫著後退。
驢臉。
馬眉。
羊眼。
猴腮。
豬耳。
而且,只有半邊。
左半邊是這副仙容,右半邊那一部分竟是凸凸凹凹一片大疤,紫皮包著隱約可見的白骨,一隻鼻孔咻咻扇動,青黃鼻涕上下爬動,象毒蛇的信子一樣。
李亂刀趿著兩隻前後通風的破布鞋,走了過來,破褲管處,斑斑大瘡,流著腥臭的膿血,不斷滴在地上。
一持兩擻鼠須,翻著白眼問道:「何人指點?」
宮憐憐道:「白字為王。」
李亂刀一怔,又道:「何物晉獻。」宮憐憐道:「仙風不改。」
李亂刀道:「可知老天規矩?」
宮憐憐望了一眼燕飛飛,道:「不治活人!」
李亂刀道:「奈何橋邊,回頭不晚。」
宮憐憐道:「豐都城裡,也是枉然。」
李亂刀仙容一怔,道:「死人進來!」死人?
誰是死人?
燕飛飛姑娘嗎?她至多是個病人,病得很重的病人。病人不是死人,死人是不會生病的。
宮憐憐如釋重負,連忙扶起燕飛飛,向李亂刀的仙居踱去。
看看將入仙門,李亂刀,「吠!」地一聲。
宮憐憐伸手一推燕飛飛,自己停足不動。燕飛飛姑娘一個趔趄,踉踉蹌蹌地向那張仙床撲去。
說時遲,那時快,這位「不治活人」李亂刀在燕飛飛入門的一剎那間,衣衫飄動,抽出七把尖刀、甩手向燕飛飛擲去,刀刀入肉,直沒刀柄。
燕飛飛一聲呼叫,倒栽在床上,已然真的死了過去。
「荊山六傻」大怒,個個跳起,便要拚命,卻讓宮憐憐含笑喝住。
「荊山六傻」不知所措,他們與燕姑娘,朝夕相處,燕姑娘知冷知熱,噓寒問暖,處處關心他們。在六傻心中,燕姑娘乃是天大的好人,眼看燕姑娘身中數刀,怎能不急。
宮公子也是好人,好的和燕姑娘一樣好。宮公子不讓動,六傻也不便動,只是瞪圓了眼睛,看著仙居裡面的變化。
李亂刀咂了一口茶水,伸出手指摳了摳眼屎,才不慌不忙地走到燕飛飛身旁。
只見他大喝一聲,震得山居頂上茅草飛落,伸手拔出燕飛飛身上的短刀,惡狠狠地舉起來,又惡狠狠地向燕飛飛身上確下。
一刀。
兩刀。
三刀……
如切向搗蒜般地亂砍,熱血飛濺,腥腥點點,把個燕飛飛砍得橫七豎八渾身傷口。
「荊山六傻」苦於宮公子阻擋,不敢衝撞,否則,八個李亂刀也給打死了。
宮憐憐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不治活人」,雖然憑著李亂刀的仙容認出了他,也聽說過他的獨門治病方法,此時,也是冷汗淋漓,腿下發軟了。她憑著幾句江湖傳言鎮定著。
「要麼活著死去!」
「要麼死去活來!」
先死後活,是李亂刀的醫風。
況且,李亂刀的信譽一向很好,從不失手。
這一次,李亂刀不會自毀名譽。所以,他不會失手。
宮憐憐暗自叫著自己的名名,心裡喊道:「忍住!忍住!」
李亂刀已經停手。乾枯的身材象是矮了三寸,仙容都扭曲了,顯得更俊更美,更有仙醫的風骨。
幾塊仙骨貼著紫皮的仙容上「突突」亂跳。
李亂刀出了一口長氣,隨手抓起那把仙壺,把壺中剩茶澆在燕飛飛身上。
燕飛飛一動不動,
李亂刀李大仙醫生氣了,黑腳一抬,把個燕飛飛燕姑娘踢了起來「叭嘰」落進柱角處一方泥坑裡,一股惡臭之味耳撲鼻中。
李亂刀彷彿沒事一樣。看也不看一眼,重新躺回他那張仙床,搓起垢泥來。
泥坑中的燕飛飛已經沉了下去,只剩下一縷青絲還在臭泥上粘著。
泥坑邊插著一面赤金小牌,上面定著:泥犁苦海。
墜身苦海。
焉能生還!
燕飛飛死了?
不!活了。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臭泥里一聲「嘩嘩」亂響。慢慢浮起一個人來。
宮憐憐眼睛都看直了。
這是人嗎?
玉麵粉腮,杏眼櫻唇,肌膚雪白,豐腴盈潤,是睡美人,瑤池太液的睡美人。
李亂刀爬下仙床,取過小刀,走到睡美人處。刀尖倒轉,用刀柄重重一叩重美人的「通天穴」,睡美人應刀而起,跳出仙居。
宮憐憐撲將上去,把個燕姐蛆看了又看,完美無缺!不僅李亂刀所砍的刀口傷疤全無,就是這位俏姐姐脖頸上小時候因蚊叮咬而落下的針尖大小舊疤也全然不見。
宮憐憐急切問道:「姐姐,怎麼樣?」
燕飛飛道:「不僅全好了,就是內力也比以前多了好幾倍。」
燕飛飛連日來讓宮憐憐喂下不少奇珍,以圖續命。那李亂刀何許人也!亂刀之下,牽動奇經八脈又以「泥犁苦海」之力幫她導入「膻中」、「氣海」功力焉能不增。
燕飛飛、宮憐憐雙雙上前致謝。
那李亂髮看也不看,冷哼一聲,指著官憐憐道:「妮子,可知欠下我什麼?」
宮憐憐道:「一條命。」
以命換命,正是李亂刀的醫規和謝禮。
李亂刀道:「何時?」
宮憐憐道:「現在。」
說罷,向前幾步。
燕飛飛大驚,呼道:「妹妹不可,要償命就讓姐姐來償好了。神醫前輩,小女子願把此命還給前輩。」
李亂刀不屑地擺擺手,道:「姑娘,你是要老夫自砸招牌,毀去一生清譽不成?老夫活得你命,你便不該死。」
冰冷如鐵,砭心刺骨。
燕飛飛抱住宮憐憐,失聲痛哭:「妹妹,你為救姐姐千里奔波,受盡苦累,想不到反要送掉性命,讓姐姐如何向封朗交待?」
鐵石之人,也該掉淚。
李亂刀不是鐵石之人。
不掉淚,反而「嘿嘿」冷笑。
「似這般哭哭啼啼,吵厭了老夫,說不定從此藥箱不開,仙刀不旋了。」李亂刀嘆道。
宮憐憐微笑著推開燕飛飛,道:「憐憐遇到姐蛆這樣一位閨中知己,平生心愿足也,為姐姐而亡,雖死無憾!姐姐保重,好生溫暖封郎,不要讓小妹失望……」
說罷,挺胸而立,對李亂刀道:「動手吧!」
李亂刀彷彿很滿意,用他那一隻鼻孔,圍著憐憐嗅了又嗅,嗅得燕飛飛渾身發毛。
李亂刀翻著一隻羊眼,問道:「我這一刀砍在你哪裡?」
刀,就在他手中,雪亮雪亮,鋒利無比。
刀光映著「荊山六傻」的粗臉,六傻已經真得嚇傻了,傻立著不動。
「荊山六使」不是很容易被嚇倒的人,他們人人膽大如卵,沒有半斤,也有八兩。
李亂刀抬著尖刀,欠他一命,必索一命,言而有信,童叟無欺。
宮憐憐嘆道:「我能選擇嗎?」選擇不選擇都是一樣,刀砍下就要死。
李亂刀正色道:「當然,當然,對快死的人,李某人向來最為尊重。」
就象屠夫尊重已經捆好的山羊,廚師尊重已經下鍋的魚肉一樣,至真至誠。
宮憐憐沒有再說話。
李亂刀也沒有再說話。
刀光一閃,李亂刀的刀已經砍了下去。
砍在宮憐憐的頭上。
燕飛飛嚇得閉上了眼睛。
宮憐憐還在直直地站著。
伍子胥頭落屍不倒。
宮憐憐頭未落,屍也不倒?
燕飛飛望著宮憐憐,忽見她眼珠一轉,驚喜地衝過去,大聲嚷道:「妹妹,你設死!」
「死了!」是李亂刀冷冰冰的聲音。
李亂刀的刀尖上。扎著一隻蠓蟲,一隻黑色的小蠓蟲。
蠓蟲雖小,也是性命。
李亂刀果然出言有信,童叟不欺。
「日暮孤帆泊何處?
天涯一望斷人腸。」
「哈……」「愁斷人腸,老夫卻是醫不了的……」
從身後好遠的地方,傳來「不治活人」李亂刀的笑聲。
獨上高樓。
望斷天涯路。
暮然回首。
那人還在燈火闌珊處。
在亂石堆里。
黃龍山長方形石洞崩塌的亂石堆里。
封龍飆看罷四具骷髏,把目光移向石壁上的圖譜。
圖譜有四,四壁各一。分別在起劍式上端寫著劍法名稱,從東壁起,依次是:白猿劍、天狼劍、黑鷹劍、日烏劍。
白猿輕靈。二十八式。
天狼凌厲。二十八式。
黑鷹蒼勁。二十八式。
日烏慎密。二十八式。
四種劍法,四種態勢,端得是四套上乘劍法。
封龍飆本身天姿聰穎,默看幾遍。便已熟記在心。正俗招呼小二,轉出洞外,忽見那日烏劍最後一式的圖譜上,還有一行小字,細看來,刻得極浮極淺,顯是刻圖之人,功力即將耗盡,強寫上去的。
「師門不幸,自相殘生,高天厚土,還我公道。」
四種不同的劍勢,四具死屍?
封龍飆剛一思忖。猛聽一聲巨響,洞口處亂石崩落,看看就要傾倒!
封龍飆大喝一聲,飛身扯住小二,洞口已被封住,連忙手拍腳踢,撥開巨石,向洞底竄去。此時那邊燕飛飛已經暈倒。
封龍飆身後的石壁突然「轟隆」作響,竟現出一個黑黝黝的洞來,三人忙向洞中鑽進。
洞不很寬敞。
也不是很深。
封龍飆碰到了一口鐵瓮。
一口用生鐵鑄成的就象農家用來腌制鹹菜的那種瓮。
這個瓮里腌得不是鹹菜,而是一個人。一個斷了四肢、被人栽進這口鐵瓮的人。頭髮老長,雙眼渾濁,鬍鬚在外邊垂著,象一隻很新鮮的胡蘿蔔。
在火把下,看起來顯得非常稀奇古怪。奇怪的是他怎麼還活著,而且括在這麼一個稀奇古怪的地方。
封龍飆沒有說話,因為他的膽汁在向喉嚨處湧來,一個人即便是十惡不赦的大罪人,也不應該受到這樣的折磨。
封龍飆只看了這個人一眼。
他不想再看第二眼,也不忍再去看第二眼。只是以超人的毅力壓制著自己,不讓神經給駭得發瘋。
那個怪人露出牙齒,算是笑了一笑。其實,他這一笑比魔鬼的哭還要可怖。
「孩子,這種地方,也沒辦法請你坐下了。」
坐下?能站在這裡,不嚇鍀扭頭就跑,已經算不錯了!
封龍飆也想跑,但沒有退路。退路是萬鈞亂石。
「我戲也討厭自己這副樣子,沒有辦法。」
有辦法誰願意變成這個鬼樣子。人不人,鬼不鬼,死不死,活不活的。
封龍飆心道:「誰把它弄進這個鐵瓮。又是為了什麼?」
怪人道:「是我自己把自己裝進來的,不裝進來,我就活不到現在。」
封龍飆本來就很替他痛苦,這下不由得咧了咧嘴。
怪人又露出了白牙,道:「其實我也不喜歡這個瓮。」
怪人顯得很安逸,安逸得象是太師椅上喝香茶的那種神情。
封龍飆只好沉默下去。
沉默,是對付怪事的方法。一種最有效。最令人滿意的方法。
會沉默的人會得到滿足。一般人都不懂得沉默的寶貴,封龍飆恰好不是一般的人。
怪人道:「你是個很好的青年。無論誰在你這種情況下,都不會象你這樣沉默。」
「沉默的人往往很有智慧,尤其是會沉默的年青人,更是鳳毛麟角。」怪人象是自言自語地說道。
封龍飆仍然沒有說話。
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說什麼。
「說什麼?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已經二十年沒有和別人說過話了。」怪人嘆道。
封龍飆聽著他說。
「一個人,能和人說話是一種福氣,人們往往不注意,往往說些假話、大話、氣話甚至髒話,把說話弄得很不雅了。」
怪人怪論。頗有些怪理。
封龍飆盡量在控制著自己,一個二十年沒說話的怪人,聽他多說幾句,讓他享受享受,也是一衝美德。
封龍飆努力不使自己心中訝露出來,他很有修養。
怪人道:「你有沒有想過到瓮里來生活?」
想?想他幹什麼?好象每天煞星照命,白虎臨頭。怪人道:「我就想過,只想了一回。」
「為什麼?」封龍飆三個宇脫口而出。
怪人象回憶起不堪回首的事,僵硬的臉抽搐了一下,才說道:「如果有個人被人砍斷一四肢,仍進山洞,這個山洞恰好是他的秘窟,秘窟里又恰好有這麼一隻鐵瓮。鑽進鐵瓮又恰好可以活下去,你說怎麼辦。」封龍飆道:「鑽進去。」「所以我就鑽了進來,一鑽就是二十年,居然能活現在,我很幸運。」是的,如此幸運的人,恐怕天下絕無僅有。怪人彷彿看透了他在想什麼,說道:「其實,天下之人都有這麼一隻鐵瓮,把自己圍住,你也有。」封龍飆忖道:「我也有?」朝自己的身上看了看。
怪人道:「你內力這麼好,這麼年輕,從北地趕來這江南小山,顯得很自信的樣子,便說明你有隻鐵瓮圍著自己,使你不能放開手腳,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封龍飆暗自點頭,自己說了幾個字,怪人已聽出他的北方口音。
怪人道:「老夫沒入鐵瓮前,只覺得海闊天空,自忖武功高強,廣收弟子,一心要稱霸武林。沒想到自食其果,反讓惡徒所乘,落得這般形容。人了鐵瓮后,二十年痛定思痛,方知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遂收起一片噁心。還是這鐵瓮助我思過,瓮兄可謂功勞大矣。無形鐵瓮,有形鐵瓮,破那無形鐵瓮比這有形鐵瓮難之百倍也。」
懸崖勒馬,江心補漏,苦海幾人能回頭?皆鐵瓮使然也,封龍飆想到這一層,不由點了點頭。
半晌,主人又道:「你不想知道我是誰?」
封龍飆道:「知道。你是一個可憐的老人,可憐得讓人可敬的老人。」
怪人道;『你想問我過去的事?」封龍飆過:「不想,只怕我知識了你的過去,會改變救你出去的主意。」
怪人道:「至誠篤實,善良忠厚,且事非分明,是個很好的孩子,難得。」「你看過外面石壁上的劍譜了?」怪人道。
封龍飆如實回答道:「看過了。」
怪人道:「是不是很高明?」封龍飆點頭。
怪人道:「那隻不過是入門的把式,就象少林羅漢堂的站樁一樣。」
封龍飆暗道:「入門便如此,入門以後呢?」
怪人道:「入門便要忘記它,忘得越乾淨、越徹底越好,越想不起來就越好。」
天下哪有這樣的怪招,人門時拚命記住,人了門反而要忘記,一招也不須記得。
怪人道:「這招數,於習武之人又是一隻鐵瓮,招法越精奇、這鐵瓮就越堅厚。此如華山的劍法,一招有鳳來儀便很深奧,一百二十招劍法都經練得精熟,練熟后便要同門過招,過招之後便要從臨敵中礪練。一有得失,便又這呀那呀地揣摸,不是招數微有小病,便是時間拿捏不準,再不然就是敵手套路不對。今也練,明也練,朝思暮想,耗盡了心血,也沒沒見幾個人真得天下無敵。」
封龍飄道:「極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誰當得起天下第—。」
怪人道:「錯了!天外有天是何天?人上有人是誰人?不可妄自菲薄。世人多不肯靜心去思考,其實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必有用,人必有出乎其類,拔乎其革的地方。」
封龍飆思忖著。
怪人道:「比方武功一道,何必將地比天,將人比己。與人搏鬥,招架不了便不招架,封擋不住便不封擋,刺殺不中時便不刺殺,就已立於不敗之地。揚己之長,尺情發揮。克敵之短,搶儘先機,攻自是守。守自是攻。什麼三法六規,起手收式,絕命三招,全是欺人之談。等到真正要送掉性命時,這些貨色也就不那麼靈光。」
封龍飆覺得大有道理。
怪人道:「這正是老夫入瓮二十年的心得。老夫原以為憑藉白、天、黑、日四套劍法,便可無敵於天下,誰知一敗少林,二敗武當,敗得老夫邪火中燒,立誓要與正派武林爭一高低,罪過啊!」
封龍飆一驚,叫道:「白天黑日,你……?」
怪人道:「老夫正是白天黑日幫掌門黑魔白煞黃昊!」
封龍飆不由瞪大眼睛,手不自覺地伸向腰間。
怪人道:「你與黑天白日幫有仇?」
封龍飆:「父母之仇,屠家之恨,不共戴天。」
怪人恨道:「惡徒!惡徒!惡徒造孽,其罪在老夫,少俠,你報仇吧。」
封龍飆一懍,心道:「這老者已人瓮二十年後,屠家血仇,顯然另是別人。」隨道:
「前輩,我錯怪你了。」「白魔黑煞」道:「少俠無錯,錯在老夫。老夫不該收下江湖武皇那個惡徒。」
「江湖武皇?」
「白魔黑煞」道:「正是這個惡徒,學得了老夫『白天黑日』四套劍法,日夜勤練,又肯聽老夫的話,在老夫面前百依百順,老夫才上了他的當。」
「白魔黑煞」又道:「那是在老夫敗后,遁跡這江南小山,尋得此洞,磨練劍法之昧,江湖武皇等五大弟子一同研練。老夫見此子謙恭,又天資聰明,劍法日精月進,心下喜愛,老夫無兒無女,便牧為義子,督其練功。不出三年,這惡徒便把四劍練得爐火純青,喚進這密室,欲給他講述天下武林掌敵和江湖經驗,待老夫百年之後,立他為主。誰知這惡徒卻早存邪念;其時恰逢丐幫幫主洛風追殺三十六魔頭,魔頭於逃命之中撞入此洞,一場廝殺,打得驚天動地。老夫的四大弟子出密室查看,老夫正欲前往!被這惡徒一指點中老夫『京門』大穴,劍剁老夫四肢,搶走老夫的幫主令牌,將老夫棄之於此,揚長而去,說來也是老夫咎由自取呀。」
封龍飆自方明白,石廳內的四具骷髏和丐幫幫主的死因。
「白魔黑然」道:「老夫的這隻鐵瓮,原本裝得是療傷之葯,那惡徒扔我進來,便是不讓我速死。老夫入得瓮來,摔撞之間,禁穴已撤,求生之念又起,便試練一種心法,略有所成。」
說罷,吐納一口真氣,白魔黑煞竟帶著那隻鐵瓮蹦了起來,「咚咚」作響,於石壁上捉起一條蟲子,塞入口中,說道:「二十年來,老夫便是這樣生活。」封龍飆忙從懷中掏出茶果脯肉,捧上去,「白魔黑煞」一把槍過,狠命的吃起來,眼裡竟滾下閃閃淚花。
吃罷,「白魔黑煞」」顯得異常興奮,道:「少俠,你可願學老夫二十年來苦苦研究的四劍合一心法?」此時此地,恐怕也有人能拒絕,封龍飆沒有拒絕。「白魔黑煞」道:「四劍合一,要旨在於一個『悟』字,便是不能死記硬背。臨敵心想招數,便露出斧鑿之跡,難免心有所累。凡是劍法旨在動意,意動劍動,意生劍靈,無所施便是有所施,有招便是無招,不殺便是通殺,乃至招至殺也。」
有招便是無招,不殺便是通殺。
封龍飆覺得,「白魔黑煞」這二十年投有白活。「白魔黑煞」道:「少使,你可把那四劍合一施來我看。」
「老前輩,在下遵命!」封龍飆以指代劍,練了起來。
初時,壁上四劍圖形不斷閃現,「白魔黑煞」喝道:「忘記!忘記!拚命忘記。」封龍飆攝定心神,四大皆空,把那「三十三天天沖劍」,「白天黑日」四劍和略為翻看過的三十門武功,甚至「荊山六傻」的招式混在一起,信手施為,有的招式簡直亂七八糟如同老嫗鬥毆,頑孩過家家,混來一氣,指風到處,凌厲強勁,嘯聲不絕,自覺渾身輕鬆,像是卸掉了鐵瓮一般。
二小喜得連連叫好。
忽然,「白魔黑煞」咕咚一聲,連人帶瓮跌倒於地。
封龍飆收住招式,上前叫道:「老前輩,老前輩!」
「白魔黑煞」微睜眼帘,喘道:「老夫二十年來已是油枯燈滅,殘喘之際,得遇少俠,實屬天意。少俠出行,多行善事,一為老夫贖罪……」
封龍飆心中頗為感動,忙跪倒道:「老前輩,在下可為你做點什麼?」
「白魔黑煞」道:「除……除惡……徒,勸眾行……善!另外……那響……」
雙眼一閉,已自死去。
封龍飆落下兩行淚來,吩咐二小搬過幾塊石頭,壘起一座小小墳堆,說道:「除掉惡賊!勸眾行善!」默默跪在一石堆前,行得竟然是弟子之禮。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白魔黑煞」手中的屠刀放下了,心上的屠刀也放下了。
他很受尊敬的死去了。
封龍飆呢?
他該走出這個倒坍的山洞,去報仇血恨,去「除掉惡賊,勸眾行善」了。
他出不去。
出不去的意思是要呆在這裡。
呆在這裡不是等著成佛,是要想辦法出去。
安忍不動如大地。
冷靜,是智者的行為。
二小不是智者,也不夠冷靜,丁波首先跳了起來:「這鬼地方,簡直像口棺材。」
棺材是裝死人的,這口棺材裝得卻是活人、三個活人。
於皮也叫道:「早知道會被堵在裡邊,還沒有在外邊玩小蟲痛快。」
小蟲,那種咬人的小蟲,自由地飛來飛去,無拘無束的小蟲?
封龍飆忙道:「小丁,小於,你們是怎樣指揮那些小蟲的?」
顯得很有興趣,這個時候,還有心思玩小蟲子。
丁波道:「那還不簡單,我們只要把那隻盛綠水的空瓶子從布袋裡掏出來,十里之內的小蟲就全飛來了。」
封龍飆道:「怎麼讓它們去咬人?」
於皮道:「小瓶的瓶口指向哪裡,它們就朝哪裡去。」
封龍飆道:「好,咱們就來玩玩小蟲。」
丁波道:「怎麼玩?」
封龍飆道:「讓小蟲來咬咱們三個!」
小丁、小於不是笨孩子。
他們眨眨大眼睛。便掏出小瓶,碧綠碧綠的小瓶。
瓶口指向封龍飆,也就是他們三人現在被困的方向。
靜靜地等著。
丁波沉不住氣了,罵道:「小蟲也知道這裡是死棺材,它們不願來。
於皮也道:「反正來了也沒什麼好吃的,才不來呢。」
封龍飆以指壓在唇,「吁」了一聲。
二小便不再說話。
「嗡——」一聲極輕微的聲音,昆蟲飛動時那種振動翅膀的聲音。
二小的心「咚咚」在跳,他們玩了那麼多的小蟲,也沒有覺得小蟲這麼可愛。
豈只可愛,簡直可愛極了!象太上老君「回生咒」,如來佛的「轉世經」。
如果以後有人問起小丁、小於,什麼聲音好聽,他們會毫不猶豫地說:「蠓蟲的歌聲!」
蠓蟲越來越多,「嗡嗡」聲已經響成一團。
封龍飆下令,掉轉瓶口,讓蠓蟲往外飛。
蠓蟲從一個小小的縫隙中鑽出來,一隻一隻飛走。
封龍飆忙道:「小丁,小於,不可全放走。」
二小把瓶口一轉,蠓蟲便落在二小身上,擠成一團。
封龍飆抽出「三十三天天英劍」,運足內氣向那條石縫刺去。
「崩」一大片岩石被震飛,刺出一個半尺方圓的洞來。
「崩!崩!崩!」洞已經有三五丈深,人可以鑽過去了。
封龍飆喊道:「再放飛一些小蟲。」
小蟲又飛了出去。
封龍飆以「三十三天天輔氣」護住身體。鑽進小洞,舉劍再刺。
「崩!」「崩」!之聲不絕,石碴從身後飛泄而出。
「嘩啦!」岩石向前傾去。一股涼風撲面而來,「通了!」封龍飆叫道。
二小爬了過來,跟隨封龍飆跳了出去。
竟然是燕飛飛姑娘被震傷的那個怪洞。
封龍飆打亮火摺子,洞中景物慢慢清晰起來。
洞底石壁上刻有一行小字:「黃龍響洞,天造地設,逢黑則活,遇白必死!」
封龍飆帶領二小,踏著黑色石條,一步一步走出洞來。
洞中洞外,哪裡還有燕飛飛與宮弟弟。
人無蹤。
虎無蹤。
小船無蹤。
「燕妹妹——」
「宮弟弟——」
空山不見人。
但聞鳥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