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火焰

希臘火焰

小基克拉迪九歲的時候,他父親病了。偉大的拜占廷皇帝里奧四世·卡札爾里奧,發著高燒,卧床不起。額頭上已經長滿了癤子和癰,但他仍不肯摘下王冠,他們說他就是因為王冠才病倒的。噢,他可真熱愛他的王冠。

他們對他說:「不要進去。你父親病了,他不願意別人看到他的病態。」所以他就站在寢宮的影子里,看著他過世了。

他的母親一次也沒來。

基克拉迪站在「紫王閣」的陰影里,等待著命運的安排。這是一個寒冷的夜晚,一陣冷風從博斯普魯斯海峽吹來,席捲整個君士坦丁堡,不過他並不害怕。沒有什麼好怕的,因為他很清楚將要來臨的是什麼。

在基督降生大概八百年後,基克拉迪在這兒獲得了新生。他的兒子也是在這兒出生的,在這兒他們以為他已經死了,用斑岩建造了這個閣子,漆上最深的紅色和最純的紫色。屋子用奇妙奢華的紫色絲線裝飾,牆上掛著紫色的帷幔,這是帝國的顏色。

在這兒,他的母親,愛琳皇后給了他生命,但是他沒想到抱著他的會是他的敵人。

他記得很多事情。

「她現在在哪兒?」

閣子深處傳出一個聲音,「她會來的。」

他九歲半的時候,四十天的喪期已滿,他們告訴他,他還小不能獨自管理國家,所以要由他和他母親共同執政。

他們簇擁著他走過街道,全城舉行慶祝。「綠衣黨」和「藍衣黨」人帶上來會跳舞的玩具熊,之後是雜技演員的表演。從雄偉的聖蘇菲亞教堂的圓頂,到伸向暗黑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和波光粼粼的馬爾馬拉海的衛城山,從護衛著跑馬場的四匹希奧鍍金馬,到偉岸的狄奧多西城牆,從君士坦丁大帝的廣場,到每一條有柱廊的街道,頌歌在四處飄揚:

「這是羅馬人獲得拯救的一天!頌揚我主,為陛下帶上王冠。願上帝保佑君士坦丁六世,保佑政體安康,國泰民安,願羅馬永享榮耀與喜悅!」

君士坦丁。別人稱他這個名字,他答應著,但他知道他是另外一個人,一個落入陷阱的人,有一個成人的靈魂在他孩童的軀體內,不過因為他畢竟還是個孩童,也就只能靠孩子的智力儘力弄懂身邊發生的一切。

一切都這麼令人困惑。

儀式結束后,他們引著他走遍皇宮,還沒等宣告的聲音散去,就已經有人在耳語了。

很多年了。這樣的奸詐已經很多年了。九歲半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一個謊言,這是一個充斥著陰謀詭計的年代,在每一個街道拐角,從左西普斯的浴場到皇宮雄偉的恰克銅門,總有一些從遠方來的流犯,他們與羅馬密謀著要奪回他們曾撐腸拄腹擁有的土地。

就像什麼惡毒的疾病,這股謀逆的惡流影響著每一個人,每一件事,無人可以置身事外。

小基克拉迪父親有五個同父異母的兄弟,他們和他一起住在皇后城的皇宮裡。這群叛逆者里最老的一個叫尼克弗里斯。一天晚上,太陽落山後,他威逼年輕的皇帝,「到這兒來,小男孩。」

小皇帝被他一身珠光寶氣的叔叔嚇倒了。他深吸一口氣,對他叔叔的無禮感到震驚,「我是皇帝,我可以剝了你的皮。」

「但是小男孩,我是男人,我可以剝了你的皮。」

他把男孩拽過來,強迫他聽他說,「為什麼你母親與太監鬼混?」他問,「他們給了她什麼你軟弱的父親給不了的?你是這片土地真正的統治者,不是他們。他們支配著皇位。你還自稱為皇帝?告訴我,侄子,你的權力在哪兒呢?」

「我有權力,」男孩回答,但是語氣中透著懷疑。

「如果你要權力,我的小皇帝,我可以給你權力,你只要開口就行了。」

小皇帝身體顫抖著。他叔叔尼克弗里斯在想什麼?

小基克拉迪獨自一人跑過皇宮,心裡很害怕。從一個影子到另一個影子,希望自己能躲起來。這是一個孩子的願望,是那麼天真不切實際。

我應付不來這樣的陰謀,我還沒長大。

從他母親的住處傳來笑聲,她會知道該怎麼辦,她是皇后,有力量。他聽到她歡快的聲音,被引了過去,像一隻螞蟻朝蜂蜜爬去。

燈光很微弱,花帳和帷幔輕輕擺動,他悄悄地朝他母親的聲音走去,透過象牙和粉色珍珠串成的帘子的縫隙向里窺視,一邊看著,一邊聽著。

「我們成功了!」裡面的人呼喚著。兩個人嘁嘁喳喳講著醞釀了多年,甚至在他出生之前就開始的計劃,他聽人講過君士坦丁曾遭受過一場大瘟疫,被撒拉遜人圍困了整整一年。

「我們有了自己的帝國。」

他們有帝國?男孩子心裡很疑惑。他母親為什麼不糾正他?

有腳步聲傳來,隨後他就被人發現了,他心裡一陣羞慚。

「小傢伙,你躲在暗處幹什麼?」一個聲音問道。

埃提厄斯是他母親最親密的一個太監,他板著臉,眼神像大理石一樣冷,看著小皇帝從暗處走出來。

小基克拉迪害怕了。

埃提厄斯說,「這是我們的地方,不是你的。你不知道在暗處有危險嗎,有成堆的麻煩嗎?」

「我來找我母親。」

「她不能見你。」

「但她必須見我。我是皇帝,她必須見我!尼克弗里斯叔叔。」話堵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能信任誰呢?能找誰幫忙呢?

埃提厄斯笑了,彎腰蹲在他身邊,雙手握住他的肩膀,「陛下,你可以信任我。」

小皇帝抬頭看了看他。可以嗎?

「你是這兒的皇帝。你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他恭敬地低下頭,「你叔叔跟你講什麼?」

小基克拉迪說:「尼克弗里斯叔叔說,如果我想要真正的權力,只要我開口,他就會給我。」

埃提厄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說:「我明白了。那你說什麼?」

「我說我已經有了權力,因為我是皇帝,誰也動不了我。」

埃提厄斯笑了,「誰也動不了你…是的。年輕人還真正有一種天真的魅力。」他站起身說:「這很好,很好。」他拍了拍男孩的頭,消失在黑暗中。

小皇帝糊塗了。他退到暗處,繼續從遠處看著他母親,她的美天下無雙,她周圍的男人明顯對她又敬又畏。

埃提厄斯進去坐在她身邊。她為什麼摸他脖子後面的頭髮?

「那孩子怎麼了?」

「他怎麼了?」埃提厄斯反問道。

「他僥倖活下來了,」斯圖拉克厄斯,一個身材略高臉色鐵青的太監答道。

「他必須活著,」埃提厄斯語氣堅定地說,小皇帝聽了多少心寬些,「如果我們要把住我們的位置,他必須活著。」

他母親往前坐了坐,「為了現在。」她冷冷地說,像一杯已經變質了的酒。「為了現在…」

小皇帝被嚇得不知所措,喘息著恐懼地逃開了。

基克拉迪站在「紫王閣」的陰影里,等待著命運的安排。太監們包圍了他,他無路可逃。

他的叔叔們怎麼樣了?他聽說他們現在在北方,靠海邊的一個地方。他母親把他們召來,讓他們跪下,不經允許就剃光了他們的頭,他們看上去就像毫無價值的罪犯,讓他們去做牧師。可憐的尼克弗里斯叔叔,很輕易就被制服了。

基克拉迪希望他腦子裡的東西也能夠一併被剃去。他的童年充滿了噩夢。他慢慢長大,噩夢也伴他長大。每有一次新的體驗,就有一個舊的記憶復甦。

是不該讓一個孩子獨自經歷這些的。

基克拉迪看著太監們逼近,很明顯他們已經不是他見過的那些太監。他們汗毛很重,嗓音也很粗。雖然成人男性成為太監並不少見,但是在一個地方見到這麼多還真不多見。

有很多張臉,不過他只要找一個人。很不幸,他相信了他們中最壞的一個。

「埃提厄斯呢?」

那個太監從「紫王閣」的陰影中走出來,答道:「我在這兒。」

小基克拉迪十歲的時候,埃提厄斯成了他的老師。他們一起在街上走,邊走邊上課。

一天他們來到君十坦丁大柱旁,小皇帝被吸引了過去。他說:「埃提厄斯,我有點兒不明白。」

「什麼事,陛下?」

「我們是羅馬人,對嗎?」

「是的,陛下。」

「那我們為什麼講希臘語,而不講拉丁語?」

「陛下,時間是流動的。什麼事情都不會一成不變。我們是羅馬人,但是這兒不是羅馬。我們腳下這個地方曾經是古希臘的拜占廷城,但我們也不是拜占廷人。我們是東羅馬人。可能哪一天帝國會瓦解,但我們會留下來。」

男孩站在高聳的大柱下,思索著、想象著君士坦丁大帝五百年前建立這座城市時,立下了這根巨柱,宣布這裡是「新羅馬」。「這兒以前講拉丁語,現在講起希臘語來了,還有其他語言。」

「你還會什麼語言?」

「昨晚我夢到了古希臘語,還有古佛里吉亞的一種語言。」

「真複雜。」

「埃提厄斯,這下面,這個大柱下面的是特洛伊的守護神,雅典娜的神像!」

埃提厄斯忍不住笑了,「你看你的歷史書了。」

「這是真的!」

埃提厄斯看看四周,想找個地方坐下來,繼續逗著這個興奮的孩子。「我懷疑你知不知道雅典娜神像是什麼。」

「我的確知道!我見過!」

「還是親眼所見?」

「用前世的眼睛。」

「看到了什麼?」

這位早熟的小皇帝在他老師面前踱著步,像在講堂里做演講一樣說著:「在博斯普魯斯海峽對面,依海坐落著特洛伊城或者說它曾經在那兒,現在它失蹤了。特洛伊人信奉雅典娜,為了表示對她的敬意,盼望她能保佑偉大的特洛伊不受侵犯,特洛伊人造了雅典娜神像,供奉在城邦的中心。」

埃提厄斯笑著看小皇帝滿懷激情地講述著故事,「但是陛下,那是在特洛伊,雅典娜神像怎麼到了這裡呢?」

男孩皺起了眉頭說:「我不記得了。不記得在在書里讀到的了。」

「為什麼會這樣?」

男孩看看他的老師,「我想我後來死了。」

埃提厄斯也看著他,目光深遂,充滿了疑問。

男孩並沒有注意。故事還沒結束哪。「戰爭之後,城池就消失了,下了一場很大的暴風雨,非常兇猛,不可寬恕。」

「是啊,可真糟糕。」埃提厄斯又看了看他說:「我是說,我從書上讀到的。」

「很多得勝的希臘人和逃跑的特洛伊人都被淹死了。暴風雨席捲海面達好幾周,好幾個月之久。奧德賽命中注定要流浪,斯巴達王和海倫逃難到了埃及,特洛伊的一位王子伊尼斯領著倖存的特洛伊人踏上了征程,去尋找新的家園,但是暴風雨太猛烈了,他被衝到了岸邊的迦太基,不得不尋找幫助。」

「但是,陛下,他最後成功了。」

「是的,他到了台伯河邊的山上,在那兒建了一座新城,稱為拉維尼厄姆城,從那兒誕生了羅馬。伊尼斯隨身攜帶著雅典娜神像,後來君士坦丁到這兒后,把雅典娜神像從羅馬帶到了這兒。所以埃提厄斯你看,我們是特洛伊的後代,整個羅馬帝國都來自特洛伊。可是我們羅馬人帶來了雅典娜神像,也帶來了暴風雨。你知道為什麼會有暴風雨嗎?因為一個人。」

埃提厄斯站起來,看似慎重地問:「一個人?」

「一個同強大的魔法師阿薩納特鬥爭的人,阿薩納特對他做了一件沒有天理的事情。埃提厄斯,我就是那個人,他對我犯下的罪行是嚴重的。」

「嚴重?什麼罪行?」他領著男孩穿過人群,朝前走,「來吧,我們回宮去。」

「我…我不記得了。還沒想起來。」

「嚴重的罪行,但是你想不起來了。你還沒能向我證實,你用你的這雙眼睛或其他什麼眼睛見過雅典娜神像。」

男孩很困惑,儘力趕上他老師的步伐,眾多的疑團壓在他心上。「我真的見過。你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們能把它挖出來,你會看到它腰上有傷疤,是我傷的它。」

「傷疤?那麼你前世叫什麼名字?」

小皇帝拉住他老師的手說:「我叫基克拉迪。」

埃提厄斯緊緊地拽著他,他們穿過人群,埃提厄斯越來越不耐煩,腳步越來越快。

「但是我死的時候,心裡還想著要爭取我的正義,埃提厄斯,我在臨終之際大喊著。我大喊著,暴風雨是從我嘴裡出來的。」

埃提厄斯猛拉著男孩的胳膊,在擁擠的人群中穿行。「哎唷!埃提厄斯,你弄疼我了!」

埃提厄斯什麼也沒說。

「我甚至覺得他就在這兒,埃提厄斯,就在這座城裡。你會幫我嗎?埃提厄斯,會嗎?」

老師拍了拍男孩的背說:「我會幫你的,陛下。我會幫你上路的。」

那天晚上下雨了,像是眾神在為他的命運哭泣。他又夢到了暴風雨,他偷跑到了狄奧多西城牆去看從天上劈下來的閃電。

但是他聽到的不是滾滾的雷聲,而是陣陣鼓聲。

他坐在城牆上,大雨抽打著他,從頭到腳,他聽到號角響起。他看到船上的士兵舉著火把,悄悄地渡過博斯普魯斯海峽。這次他們是誰?是保加利亞人?撒拉遜人?無所謂了。

士兵們沿城牆站好位置,弓箭手們已經做好了準備,而每一艘拜占廷艦隊的船隻也作好了戰鬥準備,船首的虹吸管也張著大口。

金號角吹響了,鐵鏈拉了起來,鐵鏈從佩拉城起,是為了保護港口而設,把所有的商船都攔在了裡面。埃及的香料和象牙,中國的絲綢和珠寶,北方的毛皮和琥珀,都堆在甲板上,引誘著敵人上前來。

黑暗中,小船靠近了,命令沿城牆傳達著。弓箭手們準備好了火箭,艦隊從側面圍了過來。

攻擊!

閃亮的石腦油從虹吸管中噴出,吐著火舌,落在靠近的黑漆漆的小船上,只見一片火海,這是拜占廷最偉大的力量,希臘的火焰,連水也無法熄滅的火,永不會熄滅的火。

像一群被燒傷的天使,被燒焦的士兵和水手的軀體被扔到冰冷黑暗的海水中,博斯普魯斯海峽被照亮了,軀體浮上了海面,但隨即落入深深的黑暗之中,就像天邊一顆顆熄滅的星星。

大雨里走來一個士兵,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讓他回去。「來吧,陛下,」他說,「這兒不安全,四周都有敵人。」

基克拉迪站在「紫王閣」的陰影里,等待著命運的安排。

埃提厄斯站在他面前,解開袍子,讓陰影里的人看個清楚。

「你看,我並不是真正的太監。」

基克拉迪在想其他事,「阿薩納特。」

阿薩納特鞠了一個躬,一臉喜色。「我真受寵若驚,您記得我的真實名字。」

基克拉迪向他衝過去,但是那一群太監製住了他。

「這是我釀的,我親愛的基克拉迪,我的不老葯,我就是靠它永生的。我喝了它,把精髓傳給我的後裔,所以我能繼續存在,可是你?你讓我心煩。你沒有不老葯,而你卻能像一個不死的鬼魂一樣回來纏著我。每隔幾百年,你就會回來,像太陽落山和四季交替一樣有規律,一次又一次。你到底有什麼是我沒有的?」

「你很快就不會擁有一個王國了,我已經把這辦好了。」

阿薩納特扇了他一個耳光,「你做了什麼?」

基克拉迪笑了,舔了舔嘴上的血,「我已經寫信給查理曼,他看護著我的兒子,現在正準備宣告成立一個新的帝國,神聖羅馬帝國,它會取代你的帝國。習慣這些撒拉遜人吧,阿薩納特,因為你將只能和他們住在一起。

黑暗中傳來一聲尖利的女聲,「沒關係。」

「母親。」

皇后愛琳走過來,站在她的配偶旁,手裡握里一把熾熱的匕首,是鐵匠剛剛打好的,她把匕首遞給阿薩納特,他高興地接過來。

他的母親吻了吻他的臉頰,「沒關係,我親愛的兒子。你已經長大成人了,你的這次生命沒能構成什麼威脅,等你回來,這個世界又會重新開始轉動,你就又會像以前一樣困惑了。」

阿薩納特把火熱的匕首狠狠地刺進了基克拉迪的臉,沒有絲毫警告,殘忍無比,他轉動匕首,剜出他的雙眼。

基恩冷冷地看著自己的精子樣本,裡面寫著他的命運,一本記憶,等著去播種。他把蓋蓋上,拿一張紙巾擦了擦自己。

梅格伊拉的味道仍滯留在辦公室里的空氣里,她的目的還是和以前一樣一目了然。他會成為下一個阿薩納特?她在說謊。

我們是基克拉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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