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醒
星期五
「你在哪兒?」
問得好。諾斯把手機放到耳邊,小心地坐起來,他躺在床上,沒脫外衣只脫了鞋。
幾點了?
頭一陣陣劇痛,這不是他的家。一個只穿著T恤衫和內褲的老頭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正在熟睡,蓋在身上的一條毯子已經掉在了地上。波特。他怎麼會來找波特呢?出於本能,還是因為走投無路?可能都有了吧。
床頭柜上放著一杯奈奎爾感冒藥,還有安眠藥,這兩種葯加起來具有極強的鎮靜作用,看起來,那個睡著的老頭很厲害,要比他高明很多。
陽光很強烈,透過窗帘射進來,刺得他眼睛疼。「幾點了?」
「中午了,」馬提內回答。電話里傳來辦公室的嘈雜聲,馬提內在忙著什麼。他說,「法醫局找了你一上午了,我只是捎個口信兒,謝潑德說很緊急。」
應該是血檢和尿檢的結果。「他讓我過去嗎?」
「不用,給他打個電話就行了。」
「你還找到什麼新材料?」
「錄像帶。」
諾斯很高興,「交管局送來的?」
馬提內聽起來並不興奮地說:「是的,我得好好看看它們。」
「他們送來多少?」
諾斯聽到他理了理錄像帶,數了數,「十五…二十。」
可夠馬提內看的了。
「你查到了什麼?」
「查到一個名字。」
馬提內來了精神說道:「真的?」
諾斯感到渾身疼痛,骨骼酥軟,肌肉僵硬不聽使喚。他握著電話,小心翼翼地掙扎著下了床,不加思索地回答:「尤金迪布克,曾住在特洛伊,第六大街,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生。」
諾斯聽得出年輕的偵探語氣有點冷地說:「你很能幹嘛。你確定嗎?」
諾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確定。已經夠麻煩的了,可不能再去惹別的事兒了。他把手伸進內衣兜摸了摸,用膠帶揭下來的指紋還在,「我要去牙買加醫療中心驗證一下,不過我百分之九十五確定。」
馬提內不置可否地說道:「好,我相信你。有時間,我去一趟學校,看看能查出什麼。輕鬆了吧?把我當成自己人吧。有個搭檔替你做事,不賴是吧?」
「當然。」
「你今天來嗎?」
諾斯回頭看了看波特,他還在椅子上熟睡。
「好的,」諾斯含糊答著,「我就是還有些事要辦。」
他掛斷電話,心裡更加茫然。他聽著波特不安的呼吸聲,在手機電話簿里尋找法醫局的電話,總機讓他稍等,電話很快接通。
謝潑德在電話里著急地問,「你感覺怎麼樣?」
諾斯不喜歡他這樣鄭重其事地問,回答說:「還好。」
「有沒有經常感到噁心?暈眩?」
「有點兒。」
「嘔吐?」
「是的。」
他聽到謝潑德在一張紙上寫著,「聽著,我想你應該回來看看醫生。檢驗結果有點兒…我怎麼說呢,有些令人擔心。」
「是怎麼回事?」
「咯利普蘭。」
諾斯沒聽懂說道:「從來沒聽說過。」
謝潑德說他要是聽說過就怪了,「是一種失敗的抗抑鬱劑,是一九八幾年用過的葯。」
「二十年前用的葯?」諾斯翻翻周圍,要找一張紙記下來,「誰會來研究它?」
「現在有幾家藥品和生物技術公司正在研製它。它會揮發很強的增強記憶功效。高濃度的咯利普蘭會引起嘔吐,其他的副作用也都夠人受的。」
諾斯把這些記下來,一邊記一邊大聲地重複著拼寫,「他還給我注射了什麼?」
「一種非常噁心的雞尾酒是幾種草藥配成的,成分複雜。有一些根本就是食品藥物局禁用的。」
「你覺得基恩是個業餘愛好者,還是專業人士?」
謝潑德拿不準。
「這些草藥,從普通的藥店能買到嗎?」
「要看是哪家藥店,現在什麼都能買到。你還被注射了一大劑麻黃,雖然食品藥物局稱它的安全性能尚不能確定,你還是在哪兒都能買到。」
諾斯把這個也記了下來,「麻黃?」
波特在椅子上驚醒,「麻黃?」
諾斯瞟了他一眼,這個高個面容憔悴的英國人看到自己的模樣,有些困窘。波特再沒開口,好像不知道該怎麼說,開始穿衣服。
謝潑得好奇地問:「是誰?」
「威廉姆波特,」諾斯解釋,「一位心理醫生,在幫我辦案。」
謝潑德的語氣變了一些。是感到輕鬆?「那他應該會告訴你,」他說:「在事發當天,你就應該馬上被送進醫院,你沒有昏迷不醒,真是個不小的奇迹。」
諾斯前後想了想,這幾天他只不過是在像一部機器一樣運轉著。也許我真的是昏迷了。「城裡什麼地方能找到麻黃?」
「唐人街。我想也就只有那裡才能找到那些東西。那兒賣葯的人都很想賣葯,但不會聲張。聽著,我把檢驗結果給你傳真過去。」
「你給我發郵件吧。我不在警局。」
「好的。」
謝潑德再一次催促他去看醫生,諾斯掛了電話。
好的,好的,好像我有時間去看似的。
諾斯正面看著波特。兩個人都不安地坐著,都沒說話。這可不是諾斯所希望的。只有當他打起精神,頭腦能夠靈活起來,問出問題,他才感到自己佔有主動;這樣沉默著,回憶就會如潮水湧上來,使他痛苦,讓他的內心充滿負罪感。
英國人旁邊的桌子上有一摞彩色的本子;基恩的藍皮本子在最上面,波特的鏡子折起來規矩地放在上面。他在想什麼?
諾斯雙手握住電話,意識到是這張床和這些葯,幫助他好好地休息了一次,這可是這些天以來的頭一次。他誠懇地向波特點點頭,表示感謝,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感謝的話,羞恥和尷尬讓他無法開口。
波特把襯衫塞進褲子里,禮貌地對他說,「不客氣。」
波特耐心地等著,但是諾斯始終不動。他坐下來,仔細端詳警探,他看出來了,「你很憤怒。」
「是的。」
「有多久了?」
諾斯泄氣地答道:「一輩子了。」
「這一輩子?」
諾斯吃了一驚,往後退了退,「請不要這樣說。」
「如果燒了手,埋怨火是沒用的,火不過是在按本性做事。根本在於火苗是怎麼點起來的。你同意嗎?」
諾斯不知道該不該同意。
「你知道你為什麼這麼憤怒嗎?」
「不知道。」
「你肯定想過。」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如果不是這樣呢?」
「我不想考慮。」
波特往前坐下了,「你要我幫你,那你就要考慮考慮。」
諾斯不吱聲。
「這些感覺讓你害怕?」
是的。這很不應該,諾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問題是,」波特仔細地觀察著他,「你一直極力要逃避。可現在它抓住了你,你不知道該如何應付。」
逃離公牛。逃離那頭畜生。我真的是那樣嗎?諾斯需要答案,「公牛是一個標誌嗎?」
「不,它是真實的。」
它是真實的?到底是什麼意思?
「想想,」波特催促著他,「那真是你最害怕的東西嗎?」
不是,還有一個東西更讓他感到害怕。諾斯艱難地問:「我是阿薩納特嗎?」
諾斯痛苦地等了良久才聽到答案:「不是。」
這倒出乎他的預料。他看著心理醫生的凝視問:「你怎麼這麼確定?」
「我不確定。你為什麼會認為你是?」
煮小孩的肉為食?看柴堆烘烤屍體?無辜人的鮮血直到沒到我的脖子?他還需要記住多少,才能提醒自己內心深處有一個黑暗的角落,而他對這個卻無能為力。
諾斯感到噩夢一樣的記憶向他襲來,不是來清洗他,而是來腐蝕他。
「我聞到了邪惡的味道,嘗到了邪惡的味道。」
「認識邪惡不等於變得邪惡。」
「你怎麼知道?」
「因為我知道。你看,」波特捏了捏胳膊上松垂的肌肉,「再看這兒。」他用手指指了指太陽穴。「還有這兒。寫在我們的血脈里,像一卷線軸,一直延伸到到久遠的過去,我們是這團線的末端。一股股鬆散的線條,聚在一起才可以重現全部。你和我是同一個人的影子,是同一個靈魂的碎片。「
「我和你沒關係。」
「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我們有關係。你身上的血和我身上的血是同一條汪洋大河的支流,我們只是在很久之前分開了而已,但是記憶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體內。記憶偶爾會倒流。但是你我,雖然我們現在是陌生人,但是我們有著同樣的遺傳因子。
「四百多年前,我們共有一位祖父。我們有著同樣的歷史。我們對它的記憶也是一樣。
「我們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