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軟語
下午1點28分
諾斯受不到了。這個地方就沒有空調嗎?他的衣領已經濕透了。嘴裡又酸又苦,膽汁反上來了。他強壓著不吐出來,只有兩步了,終於出來了。
波特跟著他到了街上。
諾斯彎下腰,劇烈地嘔吐起來,黃黃的膽汁像小河一樣涌了出來,四濺在混凝土路面上,看著令人做嘔。
吐完了,諾斯找了找車鑰匙。「你先是告訴我我有什麼前世,有什麼前世記憶,現在又告訴我不是一個完整的人。我是一個碎片?」
「我知道這很難接受。」
諾斯嘲諷地笑了一下,猛地拉開車門,「是很難接受。」
波特上了車,系好安全帶。諾斯沒說什麼,他開著車上了道,匯入到車流當中,向市中心開去。
他緊緊地抓著方向盤,指關節都白了。
「你知道我母親多大歲數了嗎?」
波特搖搖頭。
「五十六,她二十二歲的時候生了我。我父親上班的第二年。她有一張照片,長長的黑頭髮,穿著緊身的短裙。「她很性感?」
他能聽到她的呻吟聲,身體扭動著,興奮無比充滿了快感。他心裡又湧上了一陣恨意,但卻無處發泄。
「她很漂亮,」他最後說道。他無能為力了,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深深的泥沼,泥沼涌動著,他越陷越深,無法逃脫。
前面是紅燈,諾斯把車慢下來,轉身對波特說:「我可從沒想過要和她性交。」
波特不與他爭辯,眼睛看著前方,聽著引擎的運轉聲。
想脫身,可沒那麼容易。「你怎麼解釋這個?我是要逃走,我想要逃走。」
很明顯波特有些局促不安,他看了看街上的車流和前方的交通燈,信號變了。
「綠燈了。」
「去他的綠燈。」
後面的車憤怒地按著喇叭,從他們的身邊擠過去,司機們一個個惱怒地看著他們,嘴裡罵著,波特感到無所適從。他問諾斯,「你最煩的是什麼?是因為有這些記憶?還是你記得你當時很享受,很迫不及待?」
諾斯感到噁心,但是他沒有表現出來。他知道我在想什麼。「是我的母親,波特醫生,我和我的生身母親做愛。」他發動了引擎,又加入到車流當中。「投胎轉世,這是另一回事。可我為什麼會那麼做?」
「這還不夠明顯嗎?」
「我不明白。」
「諾斯探長,我們所討論的是遺傳記憶,是父系流傳下來的記憶,在父子之間傳遞。」
父子之間?不是他的父親,不是他一直以為是父親的那個人,我在鏡子里見到的不是他。
如果他承認這些記憶確實存在,那他就得接受這些夢境,諾斯心裡矛盾重重,痛苦掙扎。
「這就是人的生理機制,」波特解釋道:「我們的記憶產生於大腦內部,存在於大腦內部,每一天都在更新,更新的過程也在不斷更新,這樣我們的記憶才能傳給下一代。」
諾斯不耐煩了地說:「又給我上科學課來了?」
「是你要聽解釋。」
「我想知道為什麼?」
「因為精子。」
諾斯不明白,不介意波特看出來。
「女性自出生起,卵子就深鎖在她們體內,女孩成年後,開始排卵,卵子不循環再生。而我們男性則不同,精子的產生是循環往複的,每周都在進行。每一批新產生的精子與上一批產生的都有差別,這些差別對我們的記憶來說至關重要。」
太重要了,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什麼。
「舊的精子不再存活,或被他們的主人排出了一些,就會有新精子產生。」
「是性行為。」
「壓力和興奮使得記憶能夠延續。性行為會引起興奮,和這些記憶產生的興奮是一樣的,從而發出信號,就會有新精子產生。你和我都有一些基因上的不規則現象,你在夢中與母親發生性行為,在那一刻你體內生成新的精子。」
諾斯拐過一個彎,車外的人憤怒地看著他。「你這樣想?這對我來說卻毫無意義。」
「這把一切都解釋清楚了。一個孩子在他今生的第一個遺傳記憶,就是他父親在上一代經常做的事。」兩代的記憶就是這麼奇怪而又殘酷地糾纏在一起。「這很可怕,正如弗洛依德所講的。」
他講的全是廢話。「你想知道可怕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
「你根本就沒回答我的問題。」
波特感到困惑不解,他想回答,但是諾斯不允許他回答。
「你在告訴我這一切是怎樣發生的。我不在乎它是怎樣發生的,我問的是為什麼?」
兩個人又都沉默了,像是有一堵高不可攀的牆豎在兩人中間。波特看著車外,車兩邊閃過各色建築,目不暇接。
「你交女朋友了嗎?探長。」
「什麼?」
「有人跟你回家嗎?」
諾斯不可置疑地聳聳肩,沒想到波特會問這個,盡量語氣平和地說:「沒有。」
波特沒什麼反應。他看著外面人行道上擁擠的行人,行人都行色匆匆,一輛輛車疾駛而過。
「你從來就不奇怪?
我當然奇怪。
「從不,」諾斯說了一句謊,心裡感到不舒服。諾斯不明白為什麼他心裡總是有這樣的衝動,不想講實話。
「也許這是上天註定的。」
這個話題讓他感到不舒服,他想換個話題。波特曾經說過他妻子已經過世了。他後來怎麼樣了?諾斯小心地問:「你呢?」
波特沉默不語,猜不出他在想什麼,他有什麼秘密。等他開口,卻是另一個問題,「你想這會是怎麼回事?」
諾斯握緊了方向盤然後說:「什麼怎麼回事?我沒有女朋友這事?」
「是的。」
這容易,讓人不舒服,但是好回答。「我的工作時間很不固定。處理一件事往往要耗上幾個月功夫,沒辦法發展什麼關係。」他要處理的都是謊言和暴力,隱藏在社會光鮮表面之下的黑暗。「還很難找到值得信任的人。」
「但是你的父母很好,他們仍然在一起。」
諾斯無言以對。他知道什麼?他不想再談下去,支吾著說:「那不一樣。」
「你也不一直都是警察。你以前做過什麼?」
以前做過什麼?
諾斯把車停在一個壞了的路燈下,他們現在在科奈爾街上,不遠處就是唐人街,唐人街看上去很繁華,街口立著金碧輝煌的牌樓,寫著漢字。
諾斯把引擎關掉,吃力地思索著答案。「事情好像一直都不順利。」
他拿出手機,打開菜單,按到手機服務中心,等著提示音告訴他已經收到郵件了。謝潑德已經把成份清單發給他了。
諾斯沉默不語,打開他的筆記本,要找一張空白頁,開始抄清單。
「有時候,」他說,「我想我要找的女孩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他把清單從本子上撕下來,揣起手機。「我想她不會隨便出現在什麼地方。」他說話很謹慎,好像站在一個萬丈深淵的邊上,想知道深不可測的下邊有什麼。
「很奇怪,不是嗎?」波特說,「你心裡好像有一個很明確的人。」
諾斯拿不準波特的話是什麼意思。「說說你妻子吧。她什麼樣?」
波特把自己封閉起來說:「我不記得了。」
什麼人會不記得他的妻子?「可她改變了你的生活。」
「我不記得她在的時候我愛不愛她,只記得她不在的時候,我感到很失落。」他心裡的火花似乎閃了一下,但很快熄滅了。「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一直就不知道。」
諾斯下了車站在街上,斗大的雨點打在他的臉上,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天,真是個痛苦的夏天。
他回頭看了看坐在車裡的心理醫生,這一瞬間,他對他有了新的認識。他是一位老人,身心疲憊,飽經滄桑,臉上一道道皺紋。他臉上的表情是感到寬慰嗎?為他終於找到一個人,與他共同擔負生活的重擔而感到寬慰?
諾斯感到一陣恐懼。等待著我的就是這個嗎?
諾斯不能把他留在這兒,不讓他有選擇的餘地,說道,「來吧。」
下午2點16分
兩個人擠過唐人街狹窄、擁擠的街道和巷子,店面在雨水的沖刷下發著耀眼的光。他們腳下水花四濺,但是雨聲被街上商人硬硬的廣東話蓋住了。
諾斯和波特都感到有某種記憶隱隱地顯現出來了,只是兩個人都沒有說出來。眼前的味道、嘈雜足以提醒他們兩個了。
走過一排裝飾著霓虹燈的音像店,音像店裡擺放著一摞摞進口光碟,再往前就是矮小的蛋糕店,擺著茶色的芒果布丁和誘人的油炸芋頭。市場很嘈雜,堆放著很多冰櫃,裡面裝著銀色的魚;有的地方還掛著很多紅色的熏鴨,都掛在鋒利的金屬勾子上,像秋天的紅葉那麼紅。飯店裡冒著點心和麵條的熱氣,飄來一陣重重的蒜、姜和酒味。針灸店和藥店里飄出燒香的味,人蔘的根部很大,像是泡在污水裡腫脹的屍體,已經被泡得失去了顏色,也已經無人追究兇手是誰了。諾斯和波特來到一家藥店門口,門上標著彭風萬醫學博士,諾斯叫他吉米彭。
波特小聲問道:「這個人可以信任嗎?」
諾斯覺得這個問題很多餘,當然不能信任這個人。
這個地方是黑幫——「福青幫」、「鬼影幫」、「東安幫」等幫派的黑窩,他們的蛇頭、大佬、堂主們干著骯髒的人口走私勾當。黑社會控制著這個地盤,被教父,還有各位「叔父」保護著他們的「子民」,他們成立諸如「美國福建同鄉會」這樣的幫派組織,機構內部等級森嚴像一座金字塔。
諾斯和吉米彭曾經打過「交道」,有過一次不友好的來往,不過這沒關係,至少他不會拒客。不過到這兒來,可能會有什麼不良後果。
藥店很窄但是很長,波特在門口轉了轉。諾斯跨過門檻,進了藥店。店裡有一條過道,長長的玻璃櫃檯,櫃檯上擺滿了裝在盒子里的各種草藥、中藥根和藥粉。
吉米彭從后屋出來,手裡拿著兩紙包草藥,遞給兩位顧客。他身材瘦小,黑色的短髮略顯花白,手指頭被尼古丁熏得很黃。吉米彭醫學博士,給病人看病諮詢,而他自己卻很少那樣做。
他看見諾斯了,但是什麼也沒說。諾斯等他結完帳,看著他一臉笑容送走兩位顧客,彭這才轉身看了看他的客人,他的笑容馬上消失了。
「你來准沒好事。」他已經在美國住了很多年,一口美國腔,他的上海口音幾乎讓人察覺不到了,聽起來頗有涵養。不過這都是故意裝出來的。「一定又是你跟誰爭強好勝了。」
諾斯沒在意他的話。他四處看了看,有幾個盒子里裝著一種藥材,看起來真古怪,諾斯問:「那是什麼?」
「柳樹皮。」
「幹什麼用的?」
彭並沒馬上回答。反而是波特慢慢走到他身後,手插在兜里說,「阿斯匹林是用柳樹皮做的。」
諾斯懷疑地看了看這個成分。
「你好像有點吃驚,探長。你的朋友懂藥材。」
「只是略懂,」波特沉思著說,「你才是真正的專家。」
彭懷疑的眼神閃了一下,笑著說:「太感謝了。」
波特知道這東西,很好。有這個英國人跟自己在一起,諾斯感到好多了。
「三分之一的西藥都是由植物製成的,如果算上霉類葯,比例會更大。」彭解釋道。
「在古代,中醫常把霉擦在傷口上,當作抗生素。」波特津津樂道地說著,「盤尼西林就是一種霉。」
諾斯感到噁心。霉?他見過這些爬滿牆的黑色斑點。他拿出一張紙,「我們來說說葯。」
彭臉色一變,態度馬上冷了下來說:「我已經洗手不幹了。」
「我只是請你幫忙。」
「幫忙?」彭笑了,「風向變了。」
諾斯掏出紙條,他的手指僵硬,紙條被撕壞了。
「你很生氣。」
諾斯聳聳肩說:「和往常一樣。」
彭好像很高興看到諾斯這樣,「有人找你麻煩?」
諾斯把紙條展開放在玻璃櫃檯上,「我懷疑我上輩子得罪了什麼人?」
彭沒有在意,以為諾斯只是在開玩笑,但是過了片刻,他看出諾斯和以前有些不同說:「你是認真的。」
諾斯沒有反應。彭回頭看看波特,波特在旁邊靜靜地聽著,沒有反駁。
「可你還是不同意那些看法。」
諾斯拒絕回答。
彭說:「我有眼睛,我會看。我們都曾經有過很多次生命。在東方,這早就被當成事實了,可你還在質疑。」
「你吃簽語餅吃出來的?」
彭笑了笑,看了看外面,唐人街很繁華。「我妹妹也不過開了一家餐館。她賣的簽語餅很暢銷,遊客特別喜歡。」
彭接著忙他的,把一種草藥裝盒,用稱稱分量。
「你話裡帶刺,我聽得出來。我去新新監獄的時候還真想念那些餅了。」諾斯把下面的話咽了回去,怕把事情弄糟。他把紙條拿過來,擺在彭的眼前,「這些你看著眼熟嗎?」
彭看了看,紙條上的東西似乎引起了他的興趣,紙條上寫著基恩注射進諾斯血液里的液體的成分,他冷冷地問道:「我為什麼要幫你?」
看看他裡屋藏了些什麼?諾斯瞟了瞟後面的屋子。這會讓他緊張嗎?
不行,從彭的表情看,他有恃無恐,正等著諾斯搜查。
諾斯不得不想其他的辦法,「會讓你感覺自己很了不起。」
「那有什麼用。」
得想個能吸引他的東西,做個交易。只有一招了,「我欠你個人情。」
「是的,人情,這很有用。」
諾斯伸出一根指頭,要說清楚,「只有一個,」他強調,「我們開始吧。」
「可以,但是你要我幹什麼,」彭接受了交易,「你給我看這個單子幹嘛?給你拿上面的葯?」
「我想知道你以前有沒有把這些東西放在一起過?」
彭拿了一支鉛筆,依次看單子上的成分說:「沒有。」
「你知道有誰做過嗎?」這位草藥專家在紙上標出他最熟悉的幾種。
「我說不準,我得打幾個電話,我懷疑這不是唐人街做出來的,可能有人能認出這單子上的幾種葯。這有一味劑量很大的麻黃,是給得了哮喘的人用的?」
哮喘?博物館里那個男孩。「不是。」
彭相信諾斯說的是真話,說他馬上就回來,接著進了後面的屋子。
諾斯等待著,聽到熟悉的拿電話按號碼的聲音,裡面很快傳出彭的家鄉話。
諾斯滿意了,回頭對波特說:「我用過阿爾布特洛爾吸入器——」
波特搖搖頭,「那是另外一回事,沒什麼關係。你體內的麻黃礆才真正的有威力,是萬能葯。」
諾斯感到彆扭總是聽不慣波特的話。
「我不知道其他人叫它什麼,不過它就是發揮萬能葯的作用,能延長生命。」
「麻黃礆還有什麼作用?」
波特簡單地說:「它和興奮劑很類似,大劑量服用可引起興奮,甚至精神上的亢奮。越戰的老兵還會告訴你,它會引起暴力,誘發回憶且不可扼制。不過你倒不用非要他們來告訴你。」
是的,是不用。是什麼詞來著?「像宣洩?」
波特點點頭。「是的,它有兩面性,有利有弊,延長生命但是也引發痛苦記憶。」
不管它究竟如何,總之它令人討厭,恐怖邪惡。
「一定有辦法對抗它,有藥物與它相抗。」
波特思索了片刻說:「普萘洛爾可與之相抗,不過我不知道會不會有醫生開給你,在美國它叫萘心安,是—」
「是β-阻滯劑,」諾斯很了解它,他父親有心臟病,服用萘心安。
父親。
諾斯看著外面的漂泊大雨,思索著。街上雨水已經匯成了河,只能得出這一個結論,「基恩想讓我記起一些事情。」
波特語帶同情地說,「是的。」
「他想讓我記起什麼?」
「記起你是誰。」
彭從后屋出來,手裡拿著單子,語氣肯定地說:「他也可能想讓你忘記。」
他聽了多久了?
波特感到奇怪說:「我不明白。」
「有一個人熟悉這個單子,偶爾會有一個客人特地來找他買葯。有時候還找一些他不想他記錄的葯。這副葯的目的可能是喚醒一個人的記憶,也可能喚醒一些創傷。」
創傷?「為什麼要這樣做?」
「某些記憶在沉睡多年之後被喚醒,喚醒之後才可以清除,使人回復到白板狀態。」
諾斯看了看彭手上的單子,伸手要拿回來,但是彭要先確定一下他們之間的協議仍然有效,諾斯欠他一個人情。諾斯不情願地點點頭。
「有生物公司的人要過來,他讓你快點去。」
諾斯想是得快點兒。他揣好單子,趕快出了藥店,彭讓他去找住在幾個街區以外的另一位草藥商。
下午3點40分
諾斯快步在雨里走著,波特在後面儘力跟著。路面很滑,坑坑窪窪不好走。
「這就是基恩為什麼在圖書館里失控,你說呢?」波特推理著。「如果他也被注射了同樣的葯,他就會想起某一瞬間,腦子就會混亂,接下來腦子裡就會一片空白。」
路上有一些東西擋道,諾斯用手推開它們,從中間擠過去。
「我不用想那麼多,我只是要找到他。」
波特用腳和胳膊肘隔開路上的障礙物,諾斯已經在他前面有一段距離了,波特看到距離越來越大,不得不跑起來,雨順著他的臉流下來。
「我以前做醫生的時候,那時我比你還小几歲,有一個病人患老年性痴獃,失憶嚴重。」
諾斯看了看他的筆記本,突然拐了一個彎。
「每天我都掙扎著去上班,跟著他一起痛苦。給他讀早報,觀察他的病情,給他吃那些根本就沒用的葯,但只能眼見著情況越來越糟,他的記憶越來越支離破碎,破爛不堪,一片混亂,就像一件穿爛了的羊毛衫。「
「那可真糟糕。」
波特趕了上來說:「他一個接一個地忘了自己的孩子,記憶越來越模糊,一年不如一年,過去的榮辱都消失了,後來把妻子也忘了,她哭了有一個月。終於有一天,他醒來照鏡子甚至不知道鏡子里是誰在對他怒目而視。
「他仍然呼吸,睡覺,吃飯,但是喪失了記憶,他就誰也不是了,只是一台機械運轉的機器。記憶確定我們的身份。」
諾斯理解這其中的痛苦,也知道它的重要性。「有時候,」他說:「忘記也不錯。」
「我以前也這樣認為過,但是現在我說不準。」
諾斯示意他們要過馬路,但是來往的車輛不予理睬。車一輛輛駛過,只留下司機們的咒罵。
「我們得跑過去了。」
「為什麼忘記反倒好?」
這不很明顯嗎?「因為忘記,我們才能自由。」
「自由是另一碼事。自由了要做什麼?自由了做我們想做的事?」
「是的,不會再受到糾纏,不會再有困擾。」
「那你就不受命運的約束了?」
車一輛輛呼嘯駛過。諾斯冷靜地站著,堅定地說,「我能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他瞧准機會,沖了出去,迎面而來的車惱怒地鳴了一下喇叭。
波特勉強跟在後面說:「我們幹嘛這麼急?」
諾斯跑到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波特沒有他快,像在雨中的一個幽靈。
波特大聲對他喊道,「你那麼著急,因為有人讓你著急,只是你沒察覺罷了。這是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嗎?」
諾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說的不對。這是我的工作,有什麼好想的?
這一帶和剛才那個地方一樣混亂嘈雜,充斥著各種聲音,各種氣味。他沿每一家店面找過去,在那兒。他從一群人中間擠過去。
波特緊跟在他身後說:「如果你有自由意志,你為什麼不能控制你的行為?為什麼不能終止你的噩夢?那些噩夢為什麼能讓你瘋跑?」
諾斯走了幾步就慢下來,心裡並不情願。他把手伸進衣兜,不耐煩地掏出藥單和基恩的照片。他的目的很簡單,波特說什麼並不要緊。
波特心裡明白,但是他還是不停地責問諾斯。「我們都有自己的生理局限,我們不能控制我們的膚色,我們的血型,這些都取決於我們的母親受孕時給了我們什麼樣的基因。」
少跟我談血型。
「記憶告訴我們,我們是誰,而不決定我們是誰。命運決定我們是誰。人就像一架樂器,各種力量拔弄著琴弦,而我們看不到這些力量,也不了解這些力量。我的那位病人失憶之後,他沒有自由。失憶對他周圍的世界沒有影響,只是讓他變得無能了,剝奪了他的自由意志,因為他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
諾斯仔細地看看照片,照片已經揉皺了,這就是他要找的人說:「我應該同情基恩嗎?」
波特揣測了一下,思忖著該如何回答:「他請你幫他,就像你請我幫你一樣。他正困擾著,不知道自己是誰。你知道他是誰,他是你的一部分。」
我的一部分?這個想法就很荒謬。他從來就沒這樣想過,一點念頭都沒有,這絕沒可能。波特的話太荒謬了。
諾斯本能地否認,「我和他沒有血緣關係。」
「他知道尋找你,知道要找到你,就像我。」
他怎麼知道?「你看了報紙才來找我,可基恩呢?」
波特一時答不上來,把手伸進兜里,拿出他的綠色筆記本。「宣瀉是從書寫衝動開始的。你、基恩、還有我,可能還不止我們三個,還有很多,但是我們每一個人都不可扼制地要寫東西,而每個人寫的東西都一樣。」
諾斯拒絕看筆記本。
雨水落在兩個人頭上,抽打著兩個人。似乎街上每一個被雨澆著的人都認識他們,每隻眼睛都透著某種熟悉的目光。諾斯一陣心悸,抓緊了被雨打濕的紙說:「我得走了。」
他能感受到波特火辣辣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波特看不出他明白了沒有,諾斯也不能向他肯定什麼。
波特像一位父親一樣握了握他的胳膊說:「我妨礙你工作了。我們以後再談?」
諾斯點頭同意,他只是懷疑他還能找誰談。
他轉身離去,迫不急待地要忘記波特對他說的話,急著要去做他的工作,盡他的職責。他要活動起來,讓波特自己忙去吧,但是他剛離開一位老人,就撞到了另一位老人身上。
諾斯連忙道歉,但是那位打黑傘的老人沒有動。他站在那兒的,微微側著頭,目瞪口呆地看著諾斯手裡基恩的照片。
諾斯要走開,但是老人撐的雨傘抖動著,雨水澆到他頭上,他站住了。是老人的手在抖動,開始很輕,但是越抖越厲害。
撐黑傘的人似乎認出了照片里的人。
這是彭對他講的人?諾斯感到他應該快些,否則就失去機會了。他給他看了看他的證件,追問道:「先生,你認識這個人嗎?」
撐黑傘的人什麼也不說。
「先生,我知道你不放心,但是你可以對我講。」
有其他人走過來,幾個穿黑衣服的人,迫切地要隔開他們。他們擠過人群,拉了拉撐黑傘的人,讓他回來,跟上他們。不行,他們警告他,不能和他說話。
諾斯一把抓住其中一個人,憤怒地舉起他的證件,「警察在辦案!放開他!」
撐雨傘的人抬起頭。
他的另一隻手拿著從草藥商那兒買的葯,眼神里透著秘密。他一臉倦容,頭髮灰白零落,戴著眼鏡,目光堅定,犀利又睿智。他認識照片里的人,也認識拿照片的人。
可他仍然緊閉著嘴,他的保護者簇擁著他離去。
留下諾斯一個人呆若木雞。
我認識他。
他感到血液在身體里流動,心裡一陣慌亂,渾身無力,只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波特看到情況不對,從人群中擠過來。
「等等!」諾斯大喊,想趕上他們,「你是誰?」
那張臉,那張年邁的臉,他的生身父親的臉。鏡子里那詭異的笑容,他和他母親做愛時戴的那張面具。
一切都是真的。
諾斯掙扎著回到現實當中,想看看他們朝哪個方向去了。根本看不到,周圍都是人,每個人都被雨澆透了,都在低頭趕路。他跳起來,也看不到他們朝哪兒走了。直到他們已完全消失在人群之中。
他聽到波特在絕望地喊:「不,不。」
諾斯轉過身,茫然四顧。人群中傳出一個惡毒的聲音,「你是個寄生蟲。」
雨中傳來熟悉的刀劍出鞘聲,一個黑衣人又退了回來,促不及防地向諾斯撲來,手裡的匕首閃著冷冷的光。
諾斯反應很快,但是波特更快,他迎著匕首撲過去,替諾斯擋了這一刀。
鋒利的匕首刺進了波特的腹部,刺了一個大口子,鮮血噴涌而出,波特滿手是血,握住匕首柄,癱倒在地,身邊頓時形成一個血泊。
諾斯搶步上前,手上的紙被揉成了一團,雨里著一股血腥味。黑衣人又沖了過來,諾斯朝他衣領抓過去,衣領被雨澆得很濕,很滑,諾斯沒抓住,撲了個空。黑衣人像一條魚一樣滑脫,順勢脫下外衣,留給了諾斯。
諾斯把外衣扔在地上,伸手掏槍,隨後追來,向人群大喊著,揮舞著他的格魯克槍,讓眾人閃開。
驚慌失措的行人們如潮水一般退去。
諾斯沿街追去,沒人阻擋他,可是那穿黑衣的一伙人已經不見了。像突然受到強光照射的蟑螂,四處逃竄,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們哪兒去了?哪兒去了?
他四下望去,但是根本看不到他們,四周只有驚恐的人群擠成一堆,恐懼地盯著他。諾斯落了單,只有一個垂死的人癱倒他旁邊的路上。
血緣、靈魂,我的一部分。
諾斯跑到街的盡頭,把槍揣起來,伸手拿電話。波特捂著肚子,不讓腸子流出來,臉色慘白,肌肉扭曲,顯然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諾斯呼叫救護車,彎腰抱住波特,兩個人都浸在了血泊中,血順著雨水流著,那張破爛的基恩的照片也隨水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