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鎚子和火鉗
(1)
蛇人已經來了三天,若倫在斯拜恩山裡變得很不耐煩,不停地繞著帳篷走來走去。自從艾伯瑞那次來看望他以後,他一直沒有聽到任何消息,也不可能通過觀望卡沃荷獲得什麼信息。他瞪大眼睛望著遠處士兵們睡覺的營帳,接著又繼續來回踱步。
到了中午,若倫吃了一點乾糧。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心裡想,蛇人還會等多久呢?這是對耐心的一次考驗,他決心贏得勝利。
為了消磨時間,他朝著一根爛木頭練習射箭。最後,他射中了嵌在木頭裡的石頭,箭斷成了碎片,這時候他才歇了手。此後,他又無事可做,只是在一條光禿禿的小路上踱來踱去,從一塊大石頭一直走到他睡覺的地方。
正當他在來回踱步的時候,突然聽到下面的林子里響起了腳步聲。他一把抓起弩,躲起來等著。他看見波多爾的臉進入了視野,不由得鬆了口氣。若倫揮了揮手,招呼他過來。
他們坐下身,若倫便問:「幹嗎不來人呀?」
「來不了,」波多爾說,一面抹去額頭上的汗水,「士兵們對我們監視得很嚴。瞧,我一有機會就來了。我也不能停留很久。」他回頭看了一眼頭頂的山峰,打了個寒噤,「你比我勇敢,還敢待在這兒。你有沒有遇上狼、熊、山貓什麼的?」
「沒有,沒有,我挺好。士兵們又說了些什麼?」
「有個兵昨晚對莫恩吹牛說,他們班是專門挑出來辦這件事的。」若倫皺皺眉頭,「他們老是吵吵嚷嚷……至少有兩三個兵每天晚上都喝得爛醉。有幾個在第一天就拆毀了莫恩的休息室。」
「他們賠償損失了嗎?」
「當然沒有。」
若倫變了個姿勢,朝村裡瞥了一眼。「我仍然認為帝國要不惜一切代價抓住我。我能給他們什麼呢?他們認為我能給他們什麼呢?」
波多爾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蛇人今天盤問了凱特琳娜。有人說過你們倆的關係很密切,蛇人很好奇,想知道她是不是知道你的去向。」
若倫又一次把注意力集中在波多爾那張看上去很單純的臉上。「她好嗎?」
「光這兩個人是嚇不著她的。」波多爾安慰他說,他的下一句話說得很謹慎,是試探性的,「你也許應當考慮去自首。」
「我還不如把他們絞死,和他們同歸於盡呢!」若倫一躍而起,沿著通常的路線大步走去,仍在拍著自己的腿,「你怎麼說得出這種話來?你明知道他們是怎麼把我的父親折騰死的。」
波多爾拉住他的胳膊說:「你老是躲在這兒,士兵們又不肯放棄,賴著不走,那你怎麼辦?他們會以為我們在撒謊,幫助你逃跑了。帝國是不會原諒變節者的。」
若倫聳了聳肩,掙脫了波多爾的手。他轉過身來拍了拍腿,然後突然坐了下去。要是我不去自首,蛇人會怪罪於村裡人。要是我把蛇人引開……若倫不是個技術高超的樵夫,躲不開三十個士兵和蛇人。伊拉龍辦得到,我可不行。不過,除非形勢發生變化,這也許是他唯一的出路。
他朝波多爾看了一眼。「我不願意有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我暫時先等一等,要是蛇人變得不耐煩,要威脅哪個人……那麼,好吧,我想想別的法子。」
「哪裡的局勢都很糟糕。」波多爾說。
「我打算渡過這個難關。」
過不多久,波多爾走了,留下若倫在那條走不到盡頭的小路上胡思亂想。他走了一英里又一英里,在沉思默想中把泥路踩出了一個大坑。他擔心磨壞了靴子。當冷颼颼的夜幕降臨的時候,他乾脆把靴子脫了,光著腳繼續不停地走著。
正當盈月升起,以大理石般的光芒照亮夜間黑影的時候,若倫注意到卡沃荷有了動靜。黑漆漆的村子里有幾十盞燈籠在晃動,時明時暗地出現在房子的後面。黃色的斑點集中在卡沃荷中央,猶如一群螢火蟲,然後亂鬨哄地向鎮子的邊緣擁去。這時候,士兵的營帳里出來一溜兒火矩。兩路人馬會合在一起。
有兩個小時時間,若倫望著對立的雙方面對面地站著:拿燈籠的人情緒很激動,拿火炬的人毫不退讓,後者毫無辦法,只能在原地轉來轉去。最後,他們漸漸散去,回到了帳篷里和家裡。
若倫看到沒有別的有意思的事情發生,便解開鋪蓋捲兒,鑽進毯子睡了。
第二天一整天,卡沃荷村裡活動很不正常。有許多人影在房屋之間晃來晃去。若倫吃驚地發現,有的人甚至騎著馬去了帕蘭卡山谷里的幾個農場。到了中午,他看到有兩個人進了士兵的營帳,消失在蛇人的帳篷里差不多有一個小時。
他全神貫注地觀察著這些事情,幾乎一整天沒有動彈一下身子。
他正在吃晚飯。這時候,就像他所希望的那樣,波多爾又來了。「餓了嗎?」若倫做了個手勢問。
波多爾搖了搖頭,坐下身來,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他的眼睛下面有幾道深色的線條,因此他看上去很瘦,皮膚給劃破了。「昆比死了。」
若倫手裡的碗掉到地上,發出砰的響聲。他罵了一聲,抹去掉在腿上的冷肉,然後問:「怎麼會?」
「昨天夜裡,兩名士兵去找塔拉的麻煩。」塔拉是莫恩的妻子,「她其實不大在乎,但那兩個人就她下一個應當為誰服務的問題發生了爭執。昆比恰好在那兒——莫恩說有個酒桶給打翻了,昆比前來檢查一下,想要打發這兩個兵回去。」若倫點點頭。昆比就是那樣的人,總是要站出來確保大家安分守己。「這時候,有個兵拿起一把酒壺朝他扔過去,擊中了他的太陽穴。他旋即死了。」
(2)
若倫兩眼盯著地上,兩手按住臀部,拚命想要回過氣來。他覺得,他聽了波多爾的話自己好像快要斷氣。這似乎是不可能的。昆比,死了?這位農場主兼釀酒商是這道風景線的組成部分,就像卡沃荷四周的大山一樣。他的存在與村裡的生活毫無疑問是密不可分的。「那兩個兵會受到懲罰了嗎?」
波多爾抬起一隻手。「昆比死了以後,蛇人馬上從酒店把他的屍體偷走,拖進了帳篷。
昨天夜裡我們想把屍體弄回來,但是蛇人不願意跟我們說話。」
「我看見了。」
波多爾揉了揉臉,咕噥了一聲。「今天,爸爸和洛林去見了蛇人,說服蛇人把屍體拿出來。然而,那幾個兵不願意承擔後果。」他停頓片刻,「我正要來這兒的時候,昆比的屍體交出來了。你知道他的妻子拿到什麼來著?骨頭!」
「骨頭?」
「每根骨頭都被啃得乾乾淨淨——你還可以看得見牙印——大多數骨頭已被敲開,抽掉了骨髓。」
若倫覺得一陣噁心,為昆比的命運深感震驚。眾所周知,一個人的屍體只有安葬好,他的靈魂才能得到安息。若倫對這種褻瀆神聖的行為極其反感,便問:「什麼,那麼是誰吃了他?」
「士兵們也嚇得要命。肯定是那兩個蛇人。」
「為什麼?蛇人想要達到什麼目的?」
「我認為,」波多爾說,「那兩個蛇人不是人類。你根本沒有機會走到近處看一眼:蛇人吐出的是臭氣,臉總是用黑布蒙著,背又駝又彎,相互說起話來發出咯咯的響聲。連那些士兵也似乎怕蛇人。」
「如果不是人類,那麼蛇人可能是什麼東西呢?」若倫問道,「蛇人不是巨人。」
「誰知道呢?」
此刻,若倫不僅覺得噁心,而且有點害怕——對超自然東西的害怕。他看到波多爾臉上也露出那種神色,只見那個年輕人兩手緊握著。儘管聽說過關於加巴多里克斯的種種罪惡,但得知國王手下的惡魔來到了他們家鄉安營紮寨,這仍然是一件令人震驚的事。若倫意識到,他是在跟以前只是通過歌詞和傳說才熟悉的力量打交道,漸漸有了一種歷史感。「應當採取點措施。」他咕噥著說。
空氣越來越暖和,到了下午,一場出人意料的熱浪烤得帕蘭卡山谷里酷熱難當,令人喘不過氣來。卡沃荷村在萬里無雲的藍天下顯得很平靜,但若倫意識到那裡的居民都一個個恨得咬牙切齒。那種平靜猶如在風中繃緊的一張床單。
儘管那一天籠罩著期待的氣氛,但結果卻是極端乏味的。在這天的大部分時間,若倫一直在刷洗霍司特的馬。最後,他躺下來睡覺,眼睛透過高大的松樹望著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它們看上去挨得那麼近,他覺得彷彿自己是其中的一員,正掉向漆黑的深淵。
若倫醒來時,月亮已經下去了。他覺得有煙霧嗆得他喉嚨發疼。他咳嗽一聲,一骨碌站了起來,眨了眨眼睛。他感到眼睛里火辣辣的,眼淚往外直流。那股有毒的煙霧弄得他喘不過氣。
若倫抓起毯子,給那匹受驚的馬上了鞍,然後催著它往山上走去,希望能找到新鮮空氣。事情很快變得一清二楚,那個煙霧跟著他一起上升,於是他轉過身,從橫里穿過那片林子。
他們在黑暗裡摸索了幾分鐘,最後終於擺脫了煙霧,來到一塊向外突出的岩石。那裡的煙霧已被微風吹散。若倫深深地吸了幾口氣,然後掃視山谷尋找那個火源。他很快就找到了。
卡沃荷村的乾草倉在熊熊燃燒,寶貴的草料正化為灰燼。若倫望著全村的飼料毀於一旦,氣得渾身直發抖。他真想大喊大叫,跑出森林去幫助救火,但他不能不考慮自身的安全。
這時候,一點火星掉在德溫的房子上。剎那間,那棟茅屋轟然變成一片火海。
若倫咒罵一聲,揪著自己的頭髮,淚水嘩嘩直流。在卡沃荷村,火源管理不當是個要判絞刑的罪。這是一起事故嗎?這是那些當兵的乾的嗎?是不是因為村民們保護了我,蛇人在懲罰他們?……我是不是在一定程度上應當為此承擔責任?
接著,菲斯克的房子也著了火。天哪,若倫只能轉過臉去,痛恨自己那麼膽小。
到了黎明,所有的火已經撲滅或者燃盡。卡沃荷村其他的房屋完全憑著運氣和黑夜才逃過這一劫難。
若倫等著看清了結果。然後,他回到原來的營地,躺下來休息。從早晨到晚上,他除了在噩夢中對這個世界毫無知覺。
若倫醒來以後,只是等著那位他認為肯定會來的訪客。這次來的是艾伯瑞。他踏著暮色來到這裡,一臉嚴肅而又憔悴的神情。「跟我來。」他說。
若倫感到很緊張。「為什麼?」他們是不是決定把我交出去了?如果他是這次大火的原因,村民們想要他離開,他完全可以理解。他甚至可以認為這是很必要的。指望每個卡沃荷人都願意為了他而犧牲自己,那是不合情理的。不過,這並不意味著他會讓他們就這樣把他交給蛇人。若倫聽說那兩個惡魔對昆比的所作所為以後,他寧可戰鬥到死,也不願意做他們的俘虜。
「這是因為,」艾伯瑞咬緊了牙齒說,「是那些當兵的放的火。莫恩不讓他們去『七束花』酒店,但他們還是喝自己的啤酒,喝得酩酊大醉。有個士兵在回去睡覺的路上用火把點著了乾草倉。」
(3)
「有人受傷嗎?」若倫問道。
「有幾個人燒傷了。葛楚德能為他們治療。我們想要跟蛇人談判。我們要求帝國賠償損失,將罪犯繩之以法,他們對我們的要求嗤之以鼻。他們甚至拒絕把士兵們關在帳篷里。」
「那麼,我幹嗎應當回去?」
艾伯瑞發出沉悶的笑聲。「為了鎚子和火鉗。我們需要你的幫忙把蛇人幹掉。」
「你們願意為了我干這樣的事嗎?」
「我們冒這個風險不僅僅是為了你。現在,這是個關係到全村的問題。至少你應當去跟父親和別人聊一聊,聽聽他們的想法。我想,你是很願意離開這討厭的大山的。」
若倫把艾伯瑞的建議考慮許久,然後決定跟著他一塊兒回去。要麼這麼干,要麼逃命,而我以後總是可以逃命的。他牽來了馬,把幾個包系在鞍上,然後跟著艾伯瑞朝谷底走去。
快到卡沃荷的時候,他們放慢了速度,利用樹叢作為掩護。艾伯瑞躲在一個雨桶後面,看看街上是否有人,然後招呼若倫過去。他們一起從一個陰影爬向另一個陰影,時刻警惕著帝國的走狗。到了霍司特的鐵匠鋪,艾伯瑞打開一扇門,放若倫和那馬兒悄悄進去。
鋪子里點著一根蠟燭,抖動的光線照亮了許多人臉。其中有霍司特——他濃濃的鬍子像一個架子那樣伸到光線里——兩邊坐著德爾溫和加得瑞克,還有洛林。其他的都是年輕人:波多爾、洛林的三個兒子、帕爾和昆比的兒子諾爾法雷爾。諾爾法雷爾才十三歲。
若倫進屋的時候,大家都回過頭來看。霍司特說:「啊,你成功了。你在斯拜恩山裡沒有遇到不幸的事吧?」
「我很走運。」
「那麼,我們接著商量吧。」
「到底商量什麼?」若倫說,一面把馬拴在鐵砧上。
洛林回答了他的問題。這位鞋匠羊皮紙似的臉上全是皺紋。「我們想要跟那兩個蛇人……兩個入侵者評評理。」他停頓片刻,呼哧呼哧地直喘氣,「蛇人一直不講道理,威脅著我們大家的安全,毫無自責或悔罪的跡象。」他喉嚨里發出一陣噪音,然後一板一眼地說:「我們……一定要……去。這些畜生……」
「不,」若倫說,「不是畜生,是褻瀆神聖的惡魔。」
大家都面帶怒容,表示同意。德爾溫接著說:「問題是,大家的生命都處於危險之中。要是那場大火再蔓延下去,幾十個人就會喪命,幸免於難的人也會失去一切財物。所以,我們一致同意把蛇人從卡沃荷攆出去。你願意參加我們的行動嗎?」
若倫猶豫片刻。「要是他們再回來,或者派來救兵,那怎麼辦?我們沒有本事打敗整個帝國。」
「沒錯兒,」霍司特神情嚴肅地說,「不過,我們也不能再保持沉默,容忍士兵殺死我們,破壞我們的財產。一個人的忍耐度是有限的,然後就一定要反擊。」
洛林把頭一仰,哈哈大笑,牙齒縫裡噴出一道火焰。「我們首先要團結一致,」他歡快地說,「然後起來跟他們作鬥爭。他們把賊眼盯住了卡沃荷,我們要叫他們感到後悔!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