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我想您所說的「贖罪」就是要我們成為毫不遜色於惠美理的優秀人物。當我明白自己並不堅強之後,為了贖罪,在初中和高中都擔任學生會主席,同時擔任排球社社長,並且努力學習,最終考上大學。
考入這裡的大學,是因為我想住在大海附近。住在能夠遠眺遼闊的太平洋的海邊小鎮會讓人很放鬆,這種感覺在封閉的山間小鎮是體會不到的。雖然這根本就是一種誤解,但我也不想再次回到那個小鎮。
大學畢業后我成為一名小學教師。
說實話,我並不是很喜歡孩子,可是,如果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就達不到贖罪目的。我想必須置身於自己曾犯下過失的地方,在那裡拚命努力。
儘管從事這份工作只有兩年出頭,我每天早上總是第一個出勤,耐心傾聽孩子們任何無聊的話題,認真處理家長們好像權當消遣提出的各種要求,一直堅持無論多晚也要當天的事情當天做完。
要承受的太多太多了,我忍不住想哭,想逃跑。我並不是沒有訴說的朋友,也曾經給學生時代排球社的幾個朋友打電話或發郵件發牢騷,訴說工作中的煩惱,可是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對我說:「真紀,發牢騷之類的事不像你的作風,加油!」
我的作風到底是什麼呢?是不是本來不堅強卻硬要裝作很堅強呢?真正了解我的只有那三個人,一想到這點,我就非常想念她們。
似然後來和她們沒什麼來往,但時常會從畢業於當地職業學校並留在那個小鎮工作的妹妹口中,聽說一些關於她們的事情。
紗英結婚之後去了國外,聽說嫁了位很了不得的社會精英。晶子依然窩在家裡,但前段時間還帶著她哥哥的孩子去購物,看上去心情不錯。由佳已經回來了,好像很快就要生孩子了。
這些事情是上個月初聽說的。我突然覺得自己非常愚蠢,為了贖罪把人生搞的痛苦不堪。我認為大家早已淡忘了那次兇案,早已把和惠美理媽媽的約定拋到了腦後。
本來,如果冷靜地想一想,也許惠美理的媽媽不會因為我們沒有遵守約定就真的報復,也許她的意思只是要我們至少有那樣的精神準備。
只有我沒有走出那個命案的陰影,傻乎乎一本正經贖罪的只有我一個,我產生了如此想法。
一直加油努力顯得那麼傻,於是我也開始偷懶。即使有家長不按時交伙食費我也不再勉強去家訪,反正不會扣我的工資,就聽之任之。如果學生早上打來電話說肚子疼,我也不再詢問詳細癥狀,不管是裝病還是別的什麼,聽任其休息就好了。孩子們互相罵「傻瓜」、「笨蛋」,類似這種無聊鬥嘴也不再去管,任由他們吵到心滿意足為止。這種想法逐漸佔據了我的思維。
一旦產生這種想法,心情突然變得很輕鬆,而且不知道什麼原因,感覺孩子們更易接受我了。也許我越是給自己上緊箍咒,孩子們越會感到緊張喘不過氣。
就在這個時候,我在電視新聞中聽到紗英的名字。新婚不久的她殺死了性嗜好異常的丈夫,之後我父母收到了來自惠美理媽媽的信。裡面沒有隻言片語,只裝著一封信的複印件,是紗英寫給惠美理媽媽的。
我這才知道紗英是抱著什麼想法度過了十五年的時間。由於我不負責任地吩咐她守屍體,使她陷入無法想象的恐怖活到現在。如果我當初返回遊泳館……
身心狀態如此的紗英以她自己的方式如約完成了贖罪。她非常喜歡法國玩偶,本人也和法國玩偶頗有些相似,在四人當中最老實,可是,她比我堅強好幾倍。
即使已經過去十五年,可能最膽小的還是我。
在這種時候,罪犯闖入生活。晴空萬里的夏日,就在小學的游泳館,四年級的孩子眼看就要遭受到襲擊,僅僅這一點相似,就令人禁不住想,是不是惠美理的媽媽策劃的,她是不是躲在什麼地方暗中監視著一切。
而且我想,如果就此逃跑,即使過了訴訟時效,我也會終身陷在那次命案中不能自拔。我沒有猶豫,與其作為膽小鬼活下去,還不如被捅一刀。
想著這些,我的腳已朝著關口踢了過去。
當小學老師就為了這一天,能夠忍受排球社的嚴酷訓練也是為了這一天,要追回失去的東西只有現在了,這麼想著,我撲到關口腳邊。
要把關口撲倒或者要殺死他之類的想法,我當時完全沒有。有我在的地方不允許有孩子被殺害,我必須保護孩子們,這一次一定要鎮定,我腦子裡當時只想著這些。
奧井的證詞中還有一點需要訂正。她說孩子們全部被疏散之後我還繼續踢關口的腦袋,而實際情況是,當關口要從泳池爬上來的時候,泳池邊上還有一個孩子,那就是受傷的池田。當時照顧池田的就是玩具娃娃般的奧井老師。難以想象奧井老師可以保護池田,而且我也不想讓她保護池田,因為堅強的人是我。
池田一直哭著喊疼,按在傷口上的浴巾已經被血浸得鮮紅。我忽然想,惠美理遭到那個男人侵犯的時候是不是也喊了呢?那次之後,我一直受自己膽小的困擾,也想象過其他三人感受的恐懼,但那只是為了和自己感受到的恐懼作比較,從未考慮過惠美理的感受。
按說最恐懼的人應該是惠美理。也許她曾屢呼救命,可是我們沒有去看看究竟。惠美理,對不起!我第一產生這種想法。
同時,我無法原諒那些侵犯明顯比自己弱小的孩子的大人,我決不允許變態狂的存在。由於這些愚蠢的大人,孩子的未來一團混亂,像這樣的事我們承受過就足夠了。
那男子沒有受傷的一條腿已經攀住泳池邊緣,決不能讓他得逞。我迅速跑向關口。
關口滿臉是水,面部毫無表情,這樣的臉和十五年前那個男人的臉重疊在一起。在拚命踢向男子的瞬間,我感到我的贖罪已經結束了,我終於履行了約定。
可是,我真正必須做的並不是這樣的事。膽小鬼的贖罪必須通過鼓起勇氣坦白一切來完成。
在踢向關口的瞬間,十五年前那個男人的臉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眼角細長,五官清爽利落,我近幾年才認識到這樣的長相很帥氣。當年警察問有沒有和哪個明星長得很像的時候,我完全想不出來,可是現在我可以列舉出好幾個。比如周四八點播放的電視劇中的男二號,爵士鋼琴家某王子,狂言大師某某……都是年輕人。
紗英的信里也說年齡還不至於大到可以叫他大叔。
如果考慮到事情已經過了十五年,那人的長相……雖然不是演員,好像和經營自由學校(日本的一種私立教育機構,一般以招收不願意上學的問題孩子為主,規模較小)的南條弘章先生很像,就是那所去年夏天發生縱火案的學校。當然,我不是說南條先生就是罪犯。
還有一個人長得更像。不過,說出來顯得太沒常識,而且這個人已經離世,我就不說了。
我從心底希望這些能夠提供一點線索,幫助找到罪犯。
可是,這是不是足以得到您的諒解呢?
失去唯一的寶貝女兒的確很令人同情。不管是十五年前還是現在,最希望找到罪犯的人都是您。然而,失去愛女的傷痛,因找不到罪犯而產生的焦躁,對於自己什麼都不能做而產生的惱怒,把這一切都轉嫁到一起玩的孩子身上是不是不應該呢?
我總覺得,我和紗英一直沒能擺脫那件命案的陰影不是那個嫌疑人的過錯,而是您的錯,對不對?麻子女士,您不這麼認為嗎?不是正因如此,您才專程遠道而來確認我們的贖罪嗎?
還有兩個人。最好不要再發生錯誤的連環贖罪行動,可是我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真是一句不錯的說辭。
我的解釋到此為止。沒有安排回答大家質疑的時間,請各位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