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之歌》的壁爐

《印度之歌》的壁爐

總有一天,我將垂垂老去,擱筆不寫了。對我來說,這肯定是不現實的,做不到的。而且荒謬。

有一次,事情我看真是發生了。我不能再寫了。這是在戒酒治療過程之中。我記得很清楚,在美國醫院①。我站在窗前,揚扶著我。我在看對面的紅色屋頂,還看見一個女人,金髮,藍眼睛,她從一座壁爐煙囪里出來,還有她的丈夫,即《印度之歌》中的上尉,驚慌失措的樣子,看著天空,他是從另一個壁爐煙囪里出來的。我流淚哭了,這一明顯事實侵入我的身心瀰漫開來,我對揚說,我肯定不可能再寫什麼了。這是真誠確實的,我痛苦至極,即使是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不過,即使是這樣,壁爐的幻象依然沒有完全消失。這些幻象當時也在關注我的痛苦。

①美國醫院開設在巴黎,作者飲酒成疾,不止一次入院治療。

從美國醫院回來,我立即就在我的記事本上試著去寫。我把我聽到的如實寫出來,手裡拿著鋼筆,寫。開始文句也組織不起來,還是繼續寫,寫下去。但是這種新出現的假性的寫作,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呢?——就像是在房屋之下階梯提高以後從一個洞穴冒出來的——似乎是出自一個五歲小孩之手,無意之間突然出現的,墨跡斑斑,零亂不堪,又像是一個罪人寫的,罪人,又有何不可。

我是想寫一本書,就像我當時所寫、當時所說的那樣。我感到有一些詞語從我心中恍惚出現,若隱若現。在所有的話語中,從外表看,似乎什麼也沒有說,一無所有。

生活中的事物原本就存在在那裡,而我們並不知道。那是抓不住的。有一天,你告訴我說,生活常常表現為重複交替情狀。我的感覺也恰恰是這樣:我的生活就是一部重複交替的影片,排得不好,演得不好,組織得不好,一句話,是一大失誤。既然是兩極相承,卻沒有謀殺,沒有警察,也沒有受害者,沒有主題,什麼也沒有。具備這樣一些條件本來也可以形成一部真正的影片,但是沒有,只有虛假。你看,如不是那樣,又可能是什麼。但願我站在舞台上,什麼也不說,也沒有動作,只是看,也不專一去想什麼。是這樣。

從經歷過的生活擷取教益,這在生活中已經為時已晚,來不及了。你看吧。但願有人敢於對自己說出這一點,我要聽,我還要把它寫出來。事後發現與一個男人在一起相處感到幸福,也不一定就證實對他有愛。在記憶中,這與我面對愛情的明顯性相比,並不那麼強烈有力,那麼雄辯。我最愛的男人正是我欺騙得最多的人。

有些時候,甚至經常,就是說在絕大多數時間,愛情的喜劇對配偶雙方几乎都是有益的。有關於此,我的看法已經發生變化。大多數人維持共同生活或是因為生活在一起恐懼心可以減輕,或是因為兩個人工資收入比一個人工資收入要好,或是因為有了孩子,或是因為種種難以說清的理由,說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現為一種抉擇,儘管抉擇也並沒有理由,說不清的理由也可以表現為一種明確的立場,儘管這個立場如不是不可表白,至少也是難以表白的。或者:「我還留在這裡,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其它辦法可想。」這些人,他們不是在彼此相愛,而是他們之間已經有了那種愛情。理由可以是這一種或者是那一種,其中必有一個實際的理由,或以行事方便作為理由,去愛一個人,這樣,就已經是愛情了。在大多數時間,沒有公開宣告,無疑也沒有被認知,在這樣的場合,也應屬於愛情的範圍。這種類型的愛情,只有到了死,才會宣告表白出來。有時人們很為某一些配偶擔心:男人很粗野,像野獸一樣,要女人忍受痛苦折磨,她只好怨天尤人。人們對這樣一些配偶是誤解了。認為這種愛情不包括在愛情的範圍之內,這一看法一般說也是錯誤的。貝爾納·皮沃①曾經問我:是什麼把我牽繫在那個中國情人身上的;我說是:金錢。也許我還可以補充一句:那汽車真叫人舒服得要命,像是一個客廳。還有司機。汽車,司機,都可以自由支配。還有榨絲綢那種性感的氣息,還有他的皮膚,情人的皮膚。這些都是相愛的條件,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愛過他,後來我離他而去,無疑是有人對我說到這個年輕人自殺,消失在大海中,在這樣的時候,那是十分確切的。我知道這件事,是在旅行的中途。我認為愛情只能與愛情并行共在,人不能在自己一方孤獨一個人去愛,這種事我不相信,孤獨一人生活,經歷一種絕望的愛情,我也不信。他是那樣愛我,我當然也那樣愛他,他是那樣欲求於我,我當然也同樣欲求於他。愛一個你完全不喜歡的人、討厭的人,不可能,這種事我不相信。

①巴黎電視台的節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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