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下海
1
雪兒砸壞組合櫃的舉動,使林適一的玩心收斂了一些。皮草格格又呼過他幾回,他都沒回。其實他心裡也打鼓,因為像皮草格格這種女人,在文壇就像明星一樣耀眼,別的人都巴不得跟她有些瓜葛,就算傳緋聞對提高知名度也是有好處的,而林適一偏偏拒絕她,搞得他周圍的幾個朋友都罵他傻。黃大衛就公開說:「如果你對格格不感興趣,可以把她讓給我。」
「讓給你可以呀,不過你可別被嚇著,她可是一個上吊女神。」
「上吊女神?哥們兒不怕!命硬。」
說這話的時候,兩個男人正坐在去大中國飯店的計程車上。最近顧凱歌承包了報社的「三產」,在報社名下辦了一家公司,說是公司也是從「皮包公司」起家的。所謂「皮包公司」在九十年代初期多如牛毛,那時候下海成風,人人都覺得自己長了一個會做生意的腦袋,撲通撲通往「海」里跳。很多名作家也去做生意了,他們把筆一丟,做起了買賣,還在報紙上大肆誇耀自己的經商經歷。經商一時間成為一個時髦辭彙,文化界風氣浮躁,誇大成風,心思浮動,找不著方向。
顧凱歌和黃大衛就是兩個典型的「浮躁男人」。兩人都想做生意,顧凱歌在大學里就靠賣電子錶起家,賺了一些小錢。現在有了大的機會,就想賺一些大錢。自從承包的報社的「三產」之後,做了幾筆順手的生意,初戰告捷就開始在高級飯店大擺酒席,宴請賓客。
林適一和黃大衛就在首批被邀之列。
2
顧凱歌從下午三點就開始到處打電話,騷擾完林適一又騷擾黃大衛。當時林適一正在報社裡忙得四腳朝天,連接電話功夫都沒有。顧凱歌就一連打四個電話,把他們辦公室的人煩的,大家都說:「林適一,求求你了,快接電話吧!」
「我來啦,來啦!」
「喂,怎麼啦?」林適一用脖子夾著電話聽筒,右手拿著筆還在紙上「刷刷」地寫著。
顧凱歌在電話那頭慢悠悠地說:「喂,你小子有問題呀,也不問問打來電話的是誰,就那麼哼?」
「呦,凱歌大哥,沒聽出來!我還以為是報社裡的哪個小姑娘呢,她們什麼事都找我,煩死了。」
「那可不是嘛,你是大拿呀!」
「得了,別開玩笑了,怎麼著,找我有什麼事?」
「還能有什麼事,吃唄!今兒晚上我請客,找一個高級地兒吃。怎麼樣,你能來嗎?」
「還有誰呀?」
「能有誰呀,黃大衛呀,咱們哥仨兒有多久沒見了?聚一聚,聚一聚,就這麼敲定了啊!」
顧凱歌在那頭不由分說就掛了電話。林適一手裡拿著電話有些犯難,因為這兩天他天天準時回家陪老婆,老婆也覺得他已痛改前非再也不出去胡鬧了。可今天顧凱歌他們又約他出去玩,他不知該不該去。直到黃大衛打了一輛計程車堵在了他的樓下,不停地給他打電話,並叫司機「嘀嘀」地按喇叭。林適一這才些沉不住氣,把手中的稿子一丟,背上那個大大的記者包風風火火地下樓去了。
見到好哥們兒黃大衛,兩人擊掌相慶。黃大衛說:「嘿,還那麼帥!」
「帥什麼帥呀,都快累趴下了。」
「你老兄我還不知道嗎?就是趴下了,也還是帥。」
「胡說,我又不是花瓶。」
「我要是領導我也喜歡你這樣的,既能幹,又花瓶。」
「你要用死我呀?」
「行了,快別貧了,上車吧!」
黃大衛猛吸了一口手中快要燃盡的煙,然後把煙頭扔到地上,皮鞋一腳踏上去狠狠地將它捻滅。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話,其中聊到神秘的女作家皮草格格。林適一告訴黃大衛他曾經去過她家,她家就住在火車站旁邊的一處破舊的危房裡,陰森恐怖。
黃大衛說:「開什麼玩笑?她家住在危房裡?哈哈,你沒搞錯吧,怎麼可能?她在大中國酒店裡常年有包房,前呼後擁,有錢的人圍著她團團轉。你沒聽圈裡傳的一個笑話嘛,說她買一個褲衩都要一千多塊呢。」
林適一陰沉著臉,沒說什麼。他眼前再次浮現出那座鐵道旁邊的小屋,和四角掛著的「上吊女」。他想,這一切都是無法言說的,就是說出來也沒人信。
大中國酒店是一座五星級酒店,一進大堂,流水潺潺,賓客衣著光鮮,鋼琴聲叮叮咚咚不絕於耳。林適一和黃大衛一走進去,就彷彿到了家的感覺,他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裡面水氣飽滿的空氣。林適一感到心肺都很適暢,他心裡有個跳足尖舞的小人兒,那小人兒隨著叮咚的鋼琴聲歡快地跳起舞來,他臉上的表情也是自信且快樂的。他對自己說我應該是屬於這裡的,每天晚上早早回家才是浪費。
這時候,有個金髮碧眼的外國女人過來跟他搭訕。他用英文跟人家說:「我們在等人,一會兒有人請我們吃飯。」外國女人的同伴來了,她們一起笑著離開。
黃大衛說:「你還會說外國話呢,我在大學里學的那點兒外語就光應付考試了,現在又全都還給老師了。」
「雪兒一天到晚鬧著要出國嘛,說什麼外語不能丟,將來總有一天能用得著。我看是她的想法太幼稚了,出國有什麼好嘛,不就是到國外去洗盤子嗎?累都累死了。還不如在國內活得舒坦,要什麼有什麼。就拿咱們來說吧,你看咱們今兒這兒搓,明兒那兒搓,吃大蝦、吃海鮮,瞧著衣服上斑斑點點都是『搓飯淚』,快哉!」
「林大詩人又在這兒發表什麼感慨呢!」
隨著洪鐘般的一個聲音響起,林適一和黃大衛同時回過頭來,只見一個西裝革履身材高大的胖子走過來,一張馬臉上戴著一副眼鏡,雙臂張開如一隻要抓小雞的老鷹。他逆光而來,看不太清他的臉。他一路走,一路繼續伸展他的胳膊,直伸到不可思議的長度。林適一和黃大衛正在驚訝之時,那人又開口說話了。
「哈哈!好久不見,怎麼彼此看著都眼生啦!」
林適一大叫:「凱歌,原來是你呀!」
黃大衛也笑道:「弄得跟真的似的,我倆差點沒認出來你。」
顧凱歌用手捋著油光鋥亮的大背頭,臉上掛著油汪汪的笑容,連聲音里都帶著笑意。他說:「至於嘛,不就是換了一套行頭嘛,哥哥的臉還是那張臉,手還是那雙手,唯一不同的是哥哥今天發了,不是一般二般地發,而是大發,大發你們懂嗎?大發就是一下子賺了一百萬,錢多得一摞一摞的,哇——那種感覺真是爽啊!走走,今兒個咱們哥仨好好搓一頓,來它個一醉方休。」
他們仨有說有笑地往餐廳走,在狹窄幽長的過道的轉彎處,他們迎面碰到一個女人。女人穿著很短的超短裙,頭髮長長地從兩邊垂下來遮住臉頰,她走過來的樣子幾乎沒有人能認出她是誰。直到他們已經錯過去了,林適一才認出那個女人是誰,他大著膽子叫了一聲:「格格!」
大家同時回過頭來互相張望,這才認出了對方。
林適一走過去問:「皮草格格,沒想到在這兒碰到你。」
皮草格格柔媚地眯起眼睛,微笑著說:「是啊,好巧的。你們怎麼?吃飯啊?」
林適一像個大男孩似地貧嘴打趣道:「我的一個朋友發了大財,燒包燒的,不請客他難受得慌。」
皮草格格笑起來,而且笑得越發嫵媚。林適一看著她一臉甜美燦爛的笑容,有些懷疑自己那天的經歷。他想那天在火車道旁邊見到的那個陰鬱憂傷的女子,她到底是誰?林適一眼前紅光一閃,那四個弔死鬼形象在他眼前再次出現,火車開過的時候,整個屋子被震得抖了起來,皮膚像水波紋一樣發生錯位,震動過後才又複位。
那天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這個問題就像一塊別人看不見的烏雲,一直懸挂在林適一頭頂上,無論他走到哪兒,那塊雲都跟著他。席間,林適一一直望著一起吃飯的頭髮長長的皮草格格發獃。這份專註讓他幾乎聽不到她說話的聲音,只能依稀看見她的表情。她時而笑得前仰後合,時而含笑望著大家,表情適度,儀態合體。她溫文爾雅的樣子讓林適一覺得陌生,彷彿她軀殼下面還隱藏著另一個軀體,那軀體才是活的,真實的。
這三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他們整晚都在調笑、抽煙、吃飯、喝酒、唱歌,連地方都變了三次。第一次是在酒店的包間里吃東西,第二次是去茶樓喝茶,第三次又是去KTV唱歌。皮草格格一直以她虛假的「軀殼」混跡於人群之中,在KTV包間里她拿出背包里自帶的舞服,跳了一段所謂的「雪舞」。在她開始跳舞那一剎那,白色薄紗舞裙忽然從中間裂開,林適一隱約覺得看見了她的真身,但那道白色口子很快又合攏了,她又恢復了原形,曼妙的身姿舞個不停。
雪舞,林適一記住了這段舞蹈。
只是後來在其他地方,他從來沒見過任何人跳過這種迷幻的舞蹈。
3
從「雪舞」的浪漫氣氛中走出來,林適一似乎雙腳落不到地上,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想待會兒回到家見到老婆,會是怎樣的情景呢?她也曾經是個浪漫的人,尤其是在學校的時候,特別愛玩愛打扮。雪兒曾經說過,她不願成為一個「菜市場女人」——拎著菜籃子到菜市場上挑挑揀揀,身形邋遢,衣著隨便。她說過她是一個「明媚」的女人,當時林適一對「明媚」這個詞頗為欣賞。他是一個對詞語敏感的人,不僅對詞語敏感,對周圍的事物也很敏感,有時候,他常常用「哈哈」一笑來掩飾這種敏感。在他大笑的底下,說不定隱藏著什麼難言的憂慮。
看過「雪舞」之後的林適一,把老婆想象成了另一個「格格」,他以為雪兒會長袖善舞地等著他回來,結果,一進門心就涼了半截。他看到一個滿臉愁容的女人,正坐在地上用剪刀正亂剪著那些高級時裝。林適一衝過去沖她吼叫:
「雪兒,你瘋了吧?」
雪兒慢慢地抬起頭來,沖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讓林適一覺得很恐怖,彷彿他們之間隔著千里之遠,又彷彿他們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那笑容背後隱藏著無言的冷據和嘲諷。雪兒低下頭,繼續拿剪刀剪堆在地上的那些衣服——那些是雪兒的心愛之物——她平時最愛那些漂亮衣服,現在拿剪刀剪它們,如同在剪她自己的肉,她內心一定疼得要死,掙扎得要命。
可她還是要剪……
林適一眼前出現的是這樣一幅畫面:他們徜徉在北京各種各樣的華麗商廈里,地面光鮮如鏡,氣派的載客電梯在各個樓層之間滾動著,把客人源源不斷地送到各個樓層。五彩繽紛的各色服裝,讓人看了就想買。林適一總是從容不迫地站在她身旁,懷裡揣著大錢包等待付錢。雪兒每回買到喜歡的衣服,就會對丈夫特別溫柔,夜晚主動要求親熱,纏綿得沒個夠。漂亮的衣服就像催化劑一樣好使,每當雪兒情緒不好,因為一點小事而煩躁不安的時候,他就會對雪兒說:「走吧,上街去逛逛。」
可是現在,雪兒卻將她的心愛之物一件件地撕碎、剪爛。林適一看在眼裡,疼在心裡。當他看到雪兒拿起鋥亮的大剪刀,要在他們的最近剛買的那件名牌小睡裙剪上一刀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發火了。他紅著眼睛沖她嚷嚷:「這都是錢買的!你做這樣給誰看?要氣死我嗎?你要剪這些衣裳,還不如索性給我一刀算啦!」
這時,蜜雪兒忽然開口說話了。她說:「你心疼錢了吧?我就是要你心疼,讓你受不了!怎麼著吧你!我就是要你受不了,讓你難受,你去死吧!我恨你!」
林適一從地上撈起一件牌子很好的衣服,眼睛瞪得像銅鈴一樣大,他說:「你恨我?啊,你說你恨我?你再說一遍?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為了誰呀我?為了滿足你無底洞一樣的慾望,我努力賺錢從不含糊,你今天想起買這,明天想起買那,我說過半個『不』字嗎?你這個沒良心的,我半條命都快給你搭上了,你還不知道滿足。」
「我就是不滿足!當初我是要出國的,是誰死皮賴臉死追著我不放?求我留下來,嫁給他。你把你當初說過的話全都忘了吧?」
「是的,我是忘了。我想,有些事我還是忘了的好,要是說出來大家都不好看。」
「林適一,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你少這麼冷嘲熱諷的。」
「天吶,好像我冤枉你了似的,你自己幹了些什麼,你心裡還不清楚嗎?」
「我幹什麼了我……」
「好,我也不怕丑了,我把話明擺在這兒,你可不要覺得受刺激。那時候,你為了出國,去巴結我舅舅,竟然和我舅舅亂搞男女關係……」
「林適一,你血口噴人!今天我跟你拼了你!」
說著,雪兒用頭向林適一的胸口撞去,林適一用手一擋,推了雪兒了一下,雪兒身子一歪就滾倒在衣服堆里去了。
她傷心極了,聽到丈夫摔門而去的聲音,覺得整個心都被震碎了。她對目前的生活簡直失望到極點,坐在地上掩面而泣。因為沒有人在旁邊,她哭泣的聲音很大,很放肆,哭聲大得有些不像話了,還伴隨著喘不上氣的陣陣哽咽。鄰居家甚至以為這裡關著一隻巨型怪獸,樓上樓下紛紛議論:到底出了什麼事?
雪兒突然停住哭聲,這中間沒有任何過度,一下子就停了,彷彿她身上有某處按鍵,只要輕輕一按,聲音戛然而止,整個世界也跟著她停止下來。她在無意間看到了手腕上的那塊表——那塊大學時代從林適一的室友顧凱歌那裡買來的電子錶。
她舉起自己的手腕在燈下看了許久,發現那塊便宜的電子錶居然沒有褪色。她想一切都是從這塊表開始的,要不是那天為了一隻漂亮的表她才大膽地敲開男生宿舍門,她也不會遇上林適一,後面的故事也不會發生。想到這裡,蜜雪兒就從手腕上摘下那塊電子錶,毫不猶豫地把它丟到廚房的垃圾桶里。
4
林適一在外面一直遊盪到凌晨四點多鐘才回來。其實他也沒什麼地方可去,一開始站在燈下看兩個老人下棋。老人們都已是風燭殘年,他們的手在風中對弈,一個來回又一個來回,緩慢,無語,不知道他們腦袋裡在想什麼。
林適一站在那裡,獃獃地望著他們。他心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要變老變醜,那他寧願不要活得那麼久,只要活著一天都要活得像模像樣的。他不要再跟雪兒吵架了,甚至不想再見到她。林適一看到前面的一個小麵館還亮著燈,就想進去吃碗面。可是他一摸身上,一分錢也沒帶,心裡就有些難受起來。他莫名其妙地想到自己的晚年——又老又窮、無人理睬的晚年,他站在一棵梧桐樹下,風嘩啦嘩啦吹著碩大的樹冠,他眼睛濕濕的,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林適一凌晨四點回到家中,他在廚房水龍頭前用冷水洗了把臉,在他用毛巾擦臉的時候無意間發現垃圾桶里有一個彩色發亮的東西。他彎腰把那東西撿起來,湊到燈下一看,竟是被雪兒稱為「媒人」的那塊電子錶。這塊表雖然不值什麼錢,但對他倆來說意義重大,雪兒扔掉這塊表,是否暗示著什麼……他不敢再往下想。他把那塊他們稱為「媒人」的電子錶塞在枕頭底下后就睡著了。在睡夢裡,他變成了那兩個下棋的老頭中的一個,一雙枯黃的手在空氣中挪來挪去,他很著急,腿使勁兒一伸就醒了。
林適一一覺醒來,看到雪兒正坐在床頭「吧嗒吧嗒」地掉眼淚。兩人相互看了一會兒,林適一才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物件來,那是一個閃閃發光的東西,雖舊猶新。
雪兒一下子認出了是自己丟掉的那塊電子錶。
「你又把它撿回來了?」她問。
「是啊,」林適一說,「它沒有變舊。」
雪兒把頭靠在林適一胸口,他用手撫摸她的頭,摸著摸著兩人就纏綿起來。他們很久沒有親熱了,身體碰到一起就感覺到了彼此的需要。他們用很快的速度相互撫摸著,然後開始做愛。林適一一直大聲叫著雪兒的名字,他叫「雪兒、雪兒、雪兒……」每一下都很用力,雪兒在下面配合著他,她的長發散了一枕頭,紛紛揚揚的就像一幅紛繁錯亂的圖畫。她臉上的表情讓他陶醉,林適一想,雪兒這個女人真是沒說的,在床上那麼嫵媚。但他又掃興地想到另一個女人,想到「百變女郎」皮草格格,他突然很想知道皮草格格在床上又是什麼樣呢?
雪兒的臉逐漸變得模糊起來。
林適一竟然在雪兒臉上看到另一個女人的容貌。
他們愛得天昏地暗。外面是車水馬龍的世界,而那個世界似乎與他們無關。他們只關心他們自己,皮膚緊貼著皮膚,肉緊挨著肉,他們要把自己鑲嵌到對方的肉體中去,恨不得把兩個人變做一個人。林適一說著雪兒我還想要你,雪兒也說著一哥我也要你。他們就這樣一整天說著傻話,人像坐在雲梯之上,忽上忽下,搖擺不定。
「好嗎?」
「好。」
「再來一次?」
「現在幾點了?」
「管他幾點呢,反正咱們今天哪兒也不去,就在床上呆一整天。」
「我聽見你的呼機在響,說不定是你們主任有事找你。」
「管他呢!就是皇帝老子呼我,我也不去!」
「你今天發瘋啦?」
「早就該發點兒瘋啦,日子過得太沉悶,天天寫稿子、採訪、寫稿子、採訪……人都快變成機器啦。」
「我覺得你長得就特別像機器人。」
「好哇!你這個壞雪兒,竟敢說我像機器人,看我怎麼收拾你……」
林適一再次動起手來。兩人在柔軟的床上滾來滾去,彈簧床發出輕微的、歡快的響聲,他們好久沒有這麼快樂過了。他們想讓快樂延長一些,直鬧到外面的天都黑了,他們都還沒有察覺,以為外面還是陽光燦爛的白天呢。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林適一和蜜雪兒之間就這麼鬧一陣、好一陣,兩人之間似乎看不出有什麼裂痕。但是在這看似平靜的表面生活下面,卻潛藏著巨大的危機,林適一全然沒有意識到這種危機存在的可能性。他照例每天背著個方方大大的記者包,每天跑跑顛顛的,情緒或好或壞,但總的來說他在報社同事的眼中,基本上還是個樂觀主義者,他那標誌性的「哈哈哈」的笑聲,時常在樓道里飄蕩起來,還是那句話:人沒到,笑聲先到了。
有一陣子,每個辦公室差不多都在說這句話。
連林適一自己也沒想到,就在一個月之後,他會卷進一場具有悲劇性質的事件中無法自拔,而這件事也轟動了整個報社。
5
美國小夥子傑米的再次出現,又一次勾起了雪兒的出國夢。傑米是蜜雪兒妹妹以前的男友,但精明的妹妹在找到更好的「跳板」之後,就把這個傻裡傻氣的美國大男孩甩掉了。傑米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出現,她們都以為他已經回國去了,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來到了雪兒面前,他對雪兒說:
「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美國?」
「美國夢」對雪兒來說是一塊又痛又怕的心病。從林適一到他的舅舅再到面前這個大男孩,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東西吸引著她,那就是既現實又虛幻的「美國夢」。他們每個人都曾給過雪兒一塊似乎馬上就要吃到嘴裡的骨頭,但骨頭就放在嘴邊,卻永遠也得不到。
「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美國?」
坐在蜜雪兒對面的傑米又把這句奇怪的話說了一遍,雪兒彷彿聽不懂似的,她眨了眨眼睛,突然失控似的大笑起來,她說:「好啊,美國,我願意。」
她沒想到這句玩笑似的話,最後竟然真的變成了現實。那個美國小夥子是認真的,他要求她儘快辦離婚手續,然後跟他一起走。雪兒迷迷糊糊的就答應了他。在回家的路上,她突然害怕起來,她的手心一直在出冷汗,她用左手抓住右手的手腕,看到右手手心裡的紋路正在夕陽下變幻著顏色,她從沒如此認真地看過自己的手紋,在手紋上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她想,這是最後一搏了,就算是死,也要搏上一回。
「離婚?你說什麼?你要跟我離婚?門兒都沒有!」
在蜜雪兒還沒走進房子的時候,就聽到家裡有個男人怒吼的聲音。她嚇了一跳,走進去才知道,是林適一在看電視劇。林適一面色嚴峻,彷彿已經進入故事中一般,無視他人的存在。他嘴半張著,脖子向前傾斜,樣子看上去有些猙獰。雪兒從來不知道英俊的林適一也有如此猙獰的一面,她感到害怕,怕他暴跳如雷,怕他殺了她。
那一夜,蜜雪兒實在是太難熬了。她趁丈夫睡著之後從床上爬起來,開了幾盞燈,坐在雪亮的日光燈下發獃。她想,離婚的事還是不要跟丈夫提了吧,怎麼張得開嘴呢?
她覺得冷,牙齒打顫,她縮在牆角最難受的一個角落,不知如何是好。這是什麼地方?她突然覺得很陌生,她不知道這裡到底是不是她的家,她在那裡坐了很長時間之後,突然站起身來到卧室開始一件一件地收拾東西。
很多的衣服,白色的、粉色的、紅色的、湖藍的、粉綠的……這些衣服勾起了雪兒的回憶,因為有一半以上的衣服是林適一陪著她買的,當時的場景再次出現在雪兒眼前。在回憶的同時,她心裡如刀割一般難受。
兩小時之後,一隻血紅色的皮箱豎在客廳里。
雪兒把皮箱留下,人就不見了。
6
紅色皮箱豎在客廳里整整一個星期都沒人去動過它。林適一併沒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因為那周林適一的工作實在太忙了,要編稿子、排版、外出採訪,還要準備報社慶祝會的事。
報社每隔十年要搞一次大型慶祝活動,隆重熱鬧,聲勢浩大,不僅有報界同仁參加,中央領導也會到場祝賀。社長說一定要搞得紅紅火火,讓上上下下全都滿意。
這回該著林適一露臉,社長親點他為大會主持人。有一次社長說:「咱們社啊,要數風度翩翩,還就得是林適一。」
這句話很快就在社裡流傳開來,不論在食堂還是在廁所,只要有熟人碰見他都會把社長的話學一遍:「要數風度翩翩,還得是林適一。」這話傳著傳著就變味了,變成了喜劇版本,越變越滑稽。不過林適一可不管那麼多,他是個有能力的人,而且在關鍵時刻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展示出來。
社慶那天天氣很好,陽光燦爛,彩旗飄飄。林適一身穿著一套合體修長的黑色西裝,頭髮收拾得有型有款,往台上一站,真還挺吸引人眼球的。他聽到場邊有人在說:「哇,這個主持人可真帥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電視台的攝像機也一直對著他。
他,林適一,站在舞台中間,面對台下成千上萬的觀眾,心裡想到的卻只有一個人。他想,雪兒要是看到我站在台上就好了。
社慶之後備有晚宴,林適一惦記著雪兒,很想會一完就回家。可是社長下命令:誰也不許走,特別是林適一。他就只好留下來陪大伙兒吃飯。
吃著飯、鬧著酒,他心裡忽然不安起來,好似被一個什麼東西拽著,一跳一跳地痛。他已經預感到雪兒出事了,但不知出了怎樣的事。大不了工作上遇到麻煩,領導不要她了;或者跟什麼人吵架,哭了一鼻子,諸如此類的事情以前都發生過的事。可林適一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唯獨沒想到離家出走這回事。
回到家,他傻了。
紅皮箱孤零零地站在那兒,紅皮箱的主人卻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