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話 那個女孩兒(1)
在返回長沙第一天早晨八點多的橘子洲公園施工現場遇到熟人,用任尋的話說,真是冤家路窄命著此劫。
當時方從心還有些沒反應過來,只隱約感覺任尋好像鬱悶地「**」了一聲,然後就聽見他無比客套地說:「呵呵,才回來就給你逮到了。」直到此時,那個聲音的主體對象才在方從心眼前正式清晰起來。
那是個瘦高的男人,二十**歲的年紀,頭髮很短,根根刺起,唇薄如刀,下頜略窄,愈發顯出顴骨與鼻樑的高度,眼窩很深,輪廓分明,眼角卻是向上斜飛的,一望之下,竟有種顧盼流轉之態,彷彿能看見眼角噙著的光。如此有特質的面相,組合在一起偏是說不出的自然,方從心從正式瞧見起就再沒望過。這人手裡拿著一隻「長炮筒」,斜挎著黑色的運動包,十分幹練的模樣,看著他們倆笑,又不多說話了。
三個人對著沉默了片刻,任尋挫敗地扒拉了兩下頭髮,一手拉著方從心,無奈扯唇苦笑:「王老師好啊,這是我女朋友方從心。」
「啊?」幾乎是條件反射的,方從心就驚出聲來。她還正猜著,從年齡看,實在不好判斷這位先生與任尋到底什麼關係。冷不防,任尋開口就爆出這麼個冷門來。老師?老師!且不論這個年齡差距太小了點,就沖任尋方才張嘴第一句,深受尊師重道傳統思想「荼毒」的方從心打死也想不到這一邊兒上。
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了,她這麼反應不合適。可是這位「王老師」怎麼看比她也大不了兩歲的模樣,若是平常也就罷了,這會兒讓她跟著任尋喊一聲老師就怎麼都覺得有說不出的彆扭。於是她乾脆嘴閉緊了偽裝一下矜持,站邊兒笑一笑好了。
沒料想,這位「王老師」倒是隨和,主動伸了手過來自我介紹:「王一鳴。高三給他們帶了一年語文。那時候我也才剛大學畢業,他們算是我第一批學生,也就和弟妹朋友一樣了。」
不愧是語文老師,言簡意賅,既釋了疑,又拉近了距離,還不讓人覺得假。簡單三句話,頓時令方從心對此人刮目相看,當下也大方伸手:「王先生幸會。」她邊說邊瞥了一眼身旁任尋的表情,見他一臉彆扭地站在那兒,估摸著是不太想解釋什麼,於是便索性替他說了:「我在這邊兒出差,正好他休假,就過來陪我。這不,剛到,行李都沒擱下呢。」既匿去了辭職不表,也略過旁事不提。話音未落,任尋已飛來無限感激的一眼。
顯然,王一鳴也並無深究之意,簡單寒暄幾句,便笑對任尋問道:「怎麼樣,現在還在寫小說嗎?」
「……在寫。」任尋一聽此言,竟然面頰泛紅,微微顯出些羞澀之態來,答話也不幹脆了。方從心可真是大出意料之外,忍不住一個勁兒瞅著他樂。
王一鳴看起來也挺樂,問:「還記得劉寬嗎?」
任尋趕忙答:「記得記得,王老師的得意門生嘛……」
「哈哈。」王一鳴咧嘴一笑,閑談似的接道,「他現在做圖書策劃去了,自己也出了書,之前還跟我聊到你,都不知道你去哪兒了,覺得挺遺憾的。」
這一段話,平淡一如敘述。任尋聽著,也就笑了笑,沒再說別的。
王一鳴又說:「巧了明天下午聚會,羅茜前幾天也回來了,大家就說好久不見了聚一聚,你正好趕上。天意吧,來不?」說著,拍了拍任尋肩膀。這個動作很是微妙,看似隨意,拍上了想叫他鬆開就有點難度了。
「……才回來就被你纏上了,我能不去嗎?」任尋只好痛苦地把臉扭向一邊了。
「乖。帶上方小姐。」王一鳴露出個很滿意的笑容,點頭時已經「請」出任尋的手機,交換了號碼,確定能夠打通,這才滿意地鬆了手。「最不聽話的就是他,得找人看著。要沒看見也就算了,都看見了放過他去多不合適啊,是吧。」他一邊擺弄著手中的單反,一邊又說。這話怎麼聽都是在對方從心說的。
「行!我幫你看著他!」方從心幾乎要笑壞了,表面上強忍著,笑意還是從唇角溜了出來。
「君子一言。具體時間地點晚上最後確定了再電話你。」王一鳴好像還在擺弄相機,忽然就按了一下快門。「相片就明天再給你了。」他抬頭笑了一下,烏黑黑的相機已經塞回包里去。
直到與王一鳴分別後,方從心才真正樂出聲來:「你怎麼這麼乖呀?從來沒見你這麼乖過!你怕老師啊?」
「……他哪裡像老師了?你有見過這麼脅迫學生的老師嗎?GTO啊!」任尋囧然扶額。
「挺像的,文質彬彬,知分知寸的,而且多關心你啊。」方從心愈發笑地彎了眼。
任尋挨著行李箱,抬頭盯看她半晌,末了一臉悲壯:「嗯,他真像啊……我整個人都斯巴達了。」
其實王一鳴是個好人。這一點,任尋也是承認的。所謂的正好趕上了聚會只是一場臨時策劃,為的自然是不錯過重新抓住他的機會。意外重逢已經是一個巧合,不會有那麼多巧合扎堆撞到一起。
第二天是周日,下午兩點,方從心陪著任尋一起到五一廣場的某KTV去參加這場偽裝良好的臨時聚會。一路上,任尋的表情都有些發緊。方從心特意精挑細選了一隻風格古樸的手鐲來配衣服,貼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他也沒太大反應。「你放鬆一點,不就是個同學聚會嗎。」走在樹蔭青翠的街道上,方從心忍不住捏了捏他的手。
任尋的手指有些發冷,這涼意甚至直蔓延到掌心。方從心站下來,輕嘆著環住他的腰。她感覺到任尋的身子微顫了一下。巨大的樹影稀薄得鋪在他們身上,又滑落成地面隱約起伏的輪廓。不遠處的廣場花壇邊,還有抱著吉他的流浪歌手瘦削的身影。歌聲飄蕩里,偶爾有路人抿嘴笑著,投來好奇一望。
「我知道有些過去對你來說不太容易。可你總得走出去。」她將頭靠在他肩上,嗓音柔軟。
任尋靜了良久,一句話也沒說,只是輕輕笑了笑,將手反扶在她肩頭。
也不知究竟是王先生宏願神效,還是任尋這個蒸發了幾年的傢伙面子大,與會人數不少。他們到的時候,整個多功能廳已經熱鬧上了。方從心一眼瞧見羅茜坐在大沙發上,和幾個姑娘一處正說話。
看見正角兒出場,氣氛瞬間有點凝滯,大家都向門口望過來,但彷彿又全都不知該說點什麼。暗淡柔和的燈光把每一個人的眼睛都映成了海,風平浪靜著深涌。
終於是任尋先上前了一步,他雙手貼在身側,用了一個無比標準的九十度深鞠躬,待直起身時,才緩緩將在場眾人挨個看了一圈,說:「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下一秒,大家都笑起來。有人砸了一個毛絨熊仔過來,正著在任尋肩膀上,給他一把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