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話 那個女孩兒(2)
笑聲里,羅茜站起身喚:「從心姐,你來了。」聲音不大,但是方從心還是聽見了。
她立刻就順著應了一聲,走過去在羅茜身邊坐下來。這場聚會其實沒有別的,大家都心照不宣,就是想把任尋重新拉回來而已,所以她不能老在身邊看著他,得讓他自己去。她小聲和羅茜寒暄了兩句,抬眼去看,見任尋果然已經被王一鳴拖到另一邊去了,開始接受集體審訊。那小子似乎對她的臨陣脫逃很有點意見,也正無限哀怨地盯著她。她忍不住笑起來,乾脆轉頭又去和羅茜說話,不理他了。
羅茜看起來和從前有些不太一樣,穿了一條灰色的連身無袖裙,裡面是黑色的長袖線衣,很復古樸實的韻味,更安靜、沉斂,可是面容疲憊。方從心實在驚詫於一個小姑娘蛻變的速度,算起來,她們也並沒有多久不見而已,她一直覺得第一眼時這個女孩兒洋娃娃一樣的大眼睛卷頭髮和那些鮮明強烈的色彩還在心裡清晰極了。但是羅茜現在拉直了長發,黑漆漆的從頰側垂落,顯得那張年輕的臉愈發蒼白消瘦。「你怎麼了?臉色這麼不好?」方從心有些被嚇到了,忍不住低聲問。
羅茜睜著黑珍珠一樣的大眼睛望住她,靜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他都跟你說了吧。」這語聲比方才又輕了許多,彷彿有些沙啞。
方從心怔了一瞬,搖頭:「沒有。他就告訴我答應你不跟別人說了。」
羅茜又靜望了她一會兒,淺淺一笑:「陪我去弄點簡單的熱飲來喝吧,他們都點酒喝,我不喝。」
「好。我也不喝酒。」方從心應著就先站起身來。兩人一同出去,穿過盤桓錯綜的走廊,往該層內大堂的自助飲品區去取飲料。
簡直像是為了反稱包廂里的昏暗一般,KTV的大堂與走廊永遠都是金碧輝煌的,無數燈光打下來,有種焦灼的觸感。
「他人真的挺好的,你抓牢吧,要是錯過了,以後都再也遇不到這麼好的了。」羅茜一邊說一邊盯著自己的鞋尖,走得緩慢,灰色的圓頭小皮鞋在燈光下愈發顯得絨絨的。
「你在給他發好人卡嗎?」方從心不禁微笑。
「我本來以為他肯定會告訴你。我當時只是想,他要能做到不跟其他人說就足夠了。」羅茜從碼放整齊的杯架上拿下兩個來,回頭又問,「你喝冷的還是熱的?」
「我自己來吧。」方從心隨便要了半杯紅茶,拿著杯子看面前的女孩兒。「既然他答應過你了,我也就不會多問的。」玻璃杯乾凈剔透,閃著白金光澤。她低頭看了看杯中的茶水,只見微漾粼粼,忽然覺得烏紅如血。
羅茜捧著杯熱巧克力,輕輕靠在吧台上。隱約微薄的白霧升起便散,卻依然模糊了她眸中的微光。「你其實介意的吧?他說你和他吵架了,他飛長沙趕過來見你的。」她扭頭看著方從心,如是問。
「我……」方從心一時語塞,頓了好一會兒,長出一口氣。「我是挺介意的。但是我願意相信他。如果朋友有什麼麻煩他眼看著不出手,那我覺得也夠冷血的。」她說完喝了一口茶。紅茶不濃,淡淡的甜味里有一絲酸澀。
「其實不關他事。」羅茜的嗓音忽然顫抖起來。她像有些握不住手中的杯子了一樣,以至於,不得不轉身將之擱在了吧台上。她努力地用手肘撐住身體,方從心聽見她兀自強忍的聲音,甚至可以看出那雙單薄的肩膀正細微顫抖:「是他把我接出來陪我去醫院做的驗傷檢查,沒有別的了。我只是……我當時真的想不起來我還可以找誰啊……」
有那麼一瞬,方從心的腦子嘩得全白了。她本想問到底傷得怎樣了,開口時一瞥,瞧見羅茜被長發遮掩的頸側靠近髮際處隱隱約約的一道紅色傷痕仍未全消,當場噤聲,話到嘴邊也強咽了下去。幾乎是不由自主的,她已抓住了羅茜交握在吧台上的手。那雙手是冰冷的,顫抖愈發纖細。「……申請法醫鑒定了嗎?」她低聲問,覺得自己的嗓音乾澀極了。
「我報案了。但是……」羅茜抽回手揉了揉眼睛,沒再往下說。她看住方從心良久,「我不需要同情,也不想要愧疚。我只是想……我只是想,我還是我,還是要有尊嚴的繼續我的生活,不會忽然之間就……變成另外一個樣子……」她又停下來,安靜地看著大廳上方垂落的燈葉,那雙美麗的眼睛依舊大而明亮,只是彷彿感覺不到光的刺眼般,一眨也不眨,而眼淚卻又順著臉頰淌了下來。
這個時間點是冷清的,大堂里沒有人來人往,只有遠處的服務生,似乎是看出了她們的氣氛凝重,遠遠地來回走動著,沒有上前來。那個女孩兒大睜著眼睛流淚的模樣,刺得她心下陣陣寒瑟,甚至還有悲哀。方從心輕輕抱住了羅茜,一下一下撫著她的長發,以最柔軟的嗓音哄慰:「沒事。都過去了。忘記它吧。」
那天任尋是從公安局把羅茜接出去的。她一直獨自撐到了報案以後,卻在受理民警問她家人、單位領導或是朋友的聯繫方式有沒有人陪她去驗傷的時候一瞬茫然,終於對著電話大哭起來。
聚會散去的一路,任尋都在和方從心說這件事,說那天的種種。
方從心覺得有點難以接受,心裡像是堵住了一樣,悶悶得發慌。從不曾想過,一件事情的背後竟可以如此突如其來又觸目驚心。「你當時……是不是覺得我特別無理取鬧特別不信任你不體諒你?」回到住處時,她終於忍不住這麼問。
任尋已經一副累到爬不起來了的模樣癱倒在沙發上,勉強扭過臉來看著她,半晌沒說話,只是伸出手有氣無力地沖她勾了勾。
方從心湊上前去,靠著他身邊坐下,將他的手捏在掌心。
任尋一手墊在腦袋下面,一隻手就給她那麼抓著,看住她的眼睛好一陣子。「說真的,我有點兒怕。」他反過來將她的手握得緊緊的,深深嘆了口氣,「世界太危險了,別和陌生人說話。」
方從心有點惱地拍掉他那隻爪:「說正經的呢,你——」
「我是說正經的呢。」任尋猛一下坐起身來,「別說陌生人了,昨天還人模人樣跟你好的傢伙今天都可以捅你一刀子。這種事兒還可以只當是被狗咬了。你說萬一少個心肝肺腎什麼的怎麼辦?把你賣泰國去你怎麼辦?別嚇唬我,我不想有一天忽然就被人通知……」他說到這兒停了下來,把方從心的手都攥得生疼,「從公安局打過來的電話我這輩子不想再接第二次。」
方從心安靜地聽著,將自己整個偎進他懷裡去,什麼也不說,只是抱住他。
屋裡一瞬變得極靜,彼此的心跳聲如同黑夜的脈搏,貼近著起伏。他的體溫那樣溫柔,水一般將她包裹了起來,竟令她忽然覺得,真的可以試著安下心來。
良久,方從心聽見任尋說:「我想回一趟家。你……能陪我回去嗎……?」他抬眼看著她,眼中隱隱閃動的全是懇切。
方從心心頭一動,想了想,點頭說:「好啊。不過你先給我解釋一下,不要和陌生人說話,怎麼收容的到少爺你回來啊?」
「我不算啊,咱倆說起來早就認識了!」任尋立刻表示強烈抗議,一個熊抱把方從心撲在沙發上,抵著她的額頭:「反正你都已經收容我了,以後也沒必要收容別人了。」
那雙眼睛離得如此近,望之,一泓深潭水暖。
方從心呆了好一會兒,迎面上去,在他唇上淺啄一下,闔目時,竟又覺得雙眼溫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