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一話 愛不愛

第廿一話 愛不愛

羅茜的遭遇大抵是還沒有告知家人的。接下來的整整一周,方從心都在猶豫,她知道任尋一定不會冒冒失失就捅破這層窗戶紙,但是她依舊難安,害怕任尋會忍不住就說出什麼過激的話來。在她看來,任尋自己都還是個在跟家裡鬧彆扭的孩子。之前她還一心想著怎樣勸服任尋回家去,而今他自己主動說要回去了,她反而又擔心起來。

就在這進退維谷的節骨眼上,她接到了王一鳴的電話。

「你應該知道任尋和他家裡的事吧?」王一鳴彷彿試探地這麼一問。

一瞬恍惚,有什麼東西在心底隱隱地刺了一下,惹得方從心一陣著慌。「我大概知道。他跟我說,是因為上大學選專業的事和家裡鬧翻了。但是——」她猶豫了一下,走到辦公室寬大的落地窗前,看著泛藍玻璃後面居高臨下的世界,深吸了一口氣,「我覺得這個不能是主因吧,至少不是全部。他……這件事是不是還和他母親的去世有關係?」

「我就知道是這樣。」王一鳴隱約嘆了口氣,「不過還好,你比外表看起來更細心。我之前看你的樣子,本來還以為你完全不知道。」

方從心聽著,不免無奈。其實,打從任尋對她說反出家門這件事時,她就有所疑慮。這事的確可大可小,但在她看來總覺得還不到讓父子之間疏離至此的地步,一定還有什麼事情,刺在其中,深化了他們之間的隔閡。她總不由自主便將任尋母親的故去與之聯繫在一起,否則她實在很難想象,還有什麼足以讓他們父子淪落至五年不見的僵局之中。年前掃墓時,任尋用手摳著冰雪的模樣、跌坐在冬日濕冷的地面上抽煙的模樣,見過一次,此生就再也忘不了。

王一鳴說:「任尋他其實是在自責,但是他一個人根本承受不起,所以只好用這種方式把壓力轉嫁出去。不讓他恨別人,他就只能恨自己了。」

的確,少年喪母,這樣的悲傷,擱誰身上又能獨自扛?方從心覺得嗓子發緊:「我能問嗎?他母親到底是什麼病去世的?」

「是心肌缺血引發的梗死。這個病如果休養得好,還是可以得到有效控制的。可能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更覺得是自己讓母親太過操勞,加重了母親的病情。他現在能回來,能重新跟從前的人和事恢復一定的接觸,就已經很不容易了。所以我覺得,多給他點時間,讓他慢慢走出去吧。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如果冒犯到你,我很抱歉。」王一鳴的語聲自始至終都是平靜的,不疾不徐,卻愈發令人覺得壓力彌漲。

「我明白。沒關係,我……我應該多謝你告訴我這些,真的。」一絲苦澀慢慢從心底漫溢而出,方從心有些頹然地撐著窗框。高層寫字樓里的金屬框架,冰冷地刺痛了掌心。她真的是很用心的想要關心任尋,想要他好,可是,這種被排斥的感覺依舊如影隨形地籠罩著她,她被他的過去排斥在外,小心翼翼也好,積極進取也好,彷彿沒有一個方向是真正正確的。「可是他自己忽然提出要回家去了。難道我要攔住他嗎?」她幾乎就想繳械不幹。

王一鳴似乎怔了一瞬,很快就問:「為了羅茜的事?」

如此單刀直入的問話,驚得方從心頓時緊張起來,覺得後頸發毛,「你知道?」

王一鳴坦白:「不,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可能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好吧,王先生真不該去教語文,研究行為學和心理學去吧。」方從心唯有苦中作樂。

王一鳴也不客氣,笑說:「我倒的確是有意進修一下這方面的課程。」他頓了一會兒,也沒有再繼續追問羅茜的事,只是輕嘆,「那就讓他回去吧,順其自然,船到橋頭自然直。其實這次見到他跟你一起回來,我反而比較放心了。這至少說明,他對你的投入是誠摯的,他信任你,能有一份寄託和一個知心人很難得,他也一直在努力。」

方從心不禁笑問:「王先生好像特別關心任尋,為什麼?不只是因為一位人民教師的博愛吧?」

王一鳴亦微微一笑:「因為他讓我覺得感動。我一直都覺得,這孩子身上有很多耀眼又滾燙的東西,讓我感同身受,就像看見了當年的自己。我很高興,這麼多年不見,他仍然保持著光華,幾乎沒有改變。每次我看到他,都會希望他能一直這樣下去,不要改變。這個理由,我想應該能夠讓你滿意吧。」

方從心略略遲疑,又問:「那麼……羅茜呢?」

王一鳴終於笑出聲來:「那你就當作是人民教師的職業病好了。我當然會對一些學生有偏愛,但也不會忽視掉哪一個不理睬。何況他們到底是我的第一批學生,年齡差距也不大,的確就和弟妹一樣。有些事原本就不需要太多理由。」

這一次對話給方從心帶來的震撼,實在不是三言兩語便可明言。當她下班回到住處,看見抱著貓歪在沙發上寫稿子的任尋仰面時乾淨的微笑,聽見他說做了甜湯在廚房裡溫著,讓她自己去喝,她忽然覺得面頰一陣酸麻,只好立刻鑽進廚房去躲起來。她不能去想,在這些笑容的背後,他在逞強地獨自強撐著怎樣的沉重,一想便覺得難過。

她開始反思,從一開始就是她自說自話地把自己擺在高人一等的位置,覺得自己可以教育他改變他。是她太自以為是,一味地要求著對方的坦誠,總要給自己找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以為自己是對的,不成熟的是他,卻又總有意無意地忽視著真相。其實,只是她,是她根本不夠理解他,更不夠尊重。

王一鳴這個電話的意味很明確,是在委婉地告誡她別太著急把任尋往回推。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心裡想的遠遠不止這麼多。那些一直困擾著她的迷惑,早已叢生如藤蔓,根根帶刺,尖銳得連她自己也不願承認。

有人說真正的愛應該是最簡單的,沒有理由,不問結果,想得太多,只是因為還不夠愛。

是嗎?還不夠愛嗎?

如果不夠愛,那這些心痛與淚水又算什麼呢?

可如果是真的愛了,為何糾結依然陰霾般揮之不去,攪得她難以安心?

她獨自站在廚房裡,捂著眼睛,竭力剋制著面臨崩潰的淚水,直到任尋覺出了異樣,跑來找她,將她抱住了連連哄問。

「我不想給自己找借口……」她把臉整個埋進他懷裡去,「其實是我,是我想你,我一個人在這裡,看不見你,我覺得……我覺得不安了,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以前從來都沒有這樣過,我也不想這樣的,但是,我想你能來陪我,可是……如果我這麼自私任性會給你造成壓力和傷害的話,我……」她覺得再也說不下去了,甚至也很難明白自己究竟說了什麼,往昔緊緊有條的思路在這一刻全部紊亂,怎樣也無法理順。

然而,不待她繼續說下去,任尋已柔聲打斷了她,「沒有關係。你可以,你還可以再任性一點。你想要我怎麼做,我都會願意去努力。只要是你需要我。你需要我,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他說著,捧起她的臉吻了她的眼睛,很輕很輕的觸吻,然後是鼻樑、臉頰、唇……漸漸纏綿深入。

漸漸,有種很異樣的感覺從心底爬了上來,酥酥麻麻得,漫過四肢百骸,弄得方從心一點力氣也沒有,整個人都只能倚在身後的檯子上。這老式的廚房空間十分狹小,站兩個人就轉不開了。任尋幾乎與她貼身一處。方從心覺得自己是被他撈起來了,有一點害怕,唯恐會墜下去,溺死其間,只能無力地攀住他。腦海里一團混沌,已經顧不得思考。

迷迷糊糊似聽見任尋在耳畔問她什麼,可她一個字也沒聽明白,只覺得火從胸腔里一直躥染了雙頰,連血管都在燃燒,早弄不清該點頭還是搖頭。

但任尋似乎已經不打算等她明確批示了,那雙手也像是著了火,燙得她抑不住低吟。

其實也沒有什麼可以不可以,不過是水到渠成吧?可總覺得,好像有什麼……有什麼地方不對呢……懵懵懂懂地,有這麼一瞬念想從腦海里閃過,然而,還沒等她將醉軟的思維重新支起,一聲巨大的悶響卻先把她驚得當場還魂。

眼前的朦朧裊繞剎那被揮散了,定神一看,她還正靠在操作台上,任尋早抱著腦袋趴一邊兒去了,一旁有隻搪瓷碗,從碗櫥落到了地面,還無比歡樂地轉著圈,叮叮噹噹,很是自豪地向全世界昭告它罪魁禍首的光榮身份……

「……疼嗎?瞧瞧?」下一秒,方從心就忍不住大笑起來,趕緊湊上去扒開他的手查看。不幸,腫了……

任尋已經徹底囧了,一臉被打敗了的鬱悶,皺著眉苦笑:「這都什麼秘密機關啊……還好沒給我掉把菜刀在腦袋上……」

方從心把他牽到沙發上坐下,揉著他腦袋上腫出來的那一塊,笑著笑著,又有點心疼。「很想抱我嗎?」她望著他的眼睛問。

任尋不說話,就露出一個「你裝傻你廢話你明知故問」的表情。

方從心靜了一瞬,又問:「那……要是我說,我還是有點沒心理準備,怎麼辦……?」

任尋望著就把忽閃忽閃的眼睛垂下去了,立刻換了一副「我認命我聽話我遵守紀律」的可憐樣兒,簡直像是連耳朵都耷拉了。

糯米不知什麼時候悄然爬了上來,蹲在任尋肩膀上舔爪洗臉,尾巴就掛在他脖子上,不時甩動一下,滿臉俯視睥睨之色。

方從心幾乎要笑岔了氣兒,順勢從茶几上抓了塊餅乾塞進任尋嘴裡。

任尋眨了兩下眼,細嚼慢咽地把那塊餅乾吃了,抹抹嘴,慢條斯理地開口:「……你真當我是中華田園犬啊……」

方從心哼笑一聲:「美得你,我可沒買過狗餅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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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尋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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