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話 父子(1)
任尋家現住在某傍山臨江的別墅社區,四季美景,鳥語花香,真是個背山面水翠蔭環繞的好去處——當然,任少本人拒不承認那是他家,只口稱那是他爹家。
去的路上,方從心問他:「少爺此次回府事先給老爺打報告遞申請了么?」
任少氣惡狠狠咬牙切齒:「通知他幹嗎?就打他個措手不及。」
方從心默了半晌:「萬一時間不巧,你爸不在家呢?」
任尋說:「得了吧,老頭子周末必定在家歇息,先通知他他才是要躲出去了。」
於是方從心徹底默了。
車到小區門前,腳才踏著實地,任尋忽然來了這麼一句:「你說……他會不會真直接把我轟出來?」
方從心站下來,微微仰面看他。那傢伙的眼神都綳了起來,薄唇緊抿著,雙手插在外套兜里不願拿出來。「緊張吧?叫你逞強。」方從心說著拉住任尋的胳膊,想了想,輕嘆:「如果不想去呢,現在還來得及。你其實完全可以多為自己想一點,沒有人會怪你。」
任尋略低著頭,盯著前方一米的道路,默默地踢了踢底面上一顆小到幾乎可以被忽略的小石子。「走吧。」他伸手反將方從心緊緊拉住,再不多說別的,只是悶著頭往前走。
才要進小區時,卻有一個聲音讓他停下腳步來。
「你怎麼回來了?」羅茜一車從後頭彎過來,降下窗戶,一臉緊張。
「你怎麼也回來了?不是住你自己那兒的么?」任尋由不得愣了一瞬。
「……被喊回來了。我媽……叫我回來吃飯……」羅茜的目光在面前這兩人身上游移片刻,語聲愈發得不確定起來。
空氣忽然一下便有些凝重起來。方從心簡直有些懷疑,通常情況下,巧合這種東西如果集中出現,只會有兩種可能:其一,是時候買彩票了;其二,有人背後操盤。方從心從不認為中彩票會是什麼高概率事件,所以她選擇相信第二種。「走吧,改天再說。」她拽了任尋一把,就準備走。
可是任尋沒有動,他彷彿思考了一瞬,果斷地對方從心說:「你先回去等我,我跟羅茜去一趟。」
「任尋!」頓時方從心有些上火。既然都走到了這裡,為什麼這傢伙還是這麼愛逞強?
可不待她多惱出聲來,任尋已先扶上了她的肩頭。「沒關係的。好嗎?」他望住她的眼睛,低語猶如懇求。
只是如斯一個眼神,也足夠將她秒殺於一瞬了。方從心覺得掌心裡又熱又冷,「那我就這附近等著你,」她略張望了一眼,寬闊街道對面,恰有一間茶館,看來倒是清雅。她抬手指了指,「就那兒吧。別衝動,有話慢慢說,記得電話聯繫。」
任尋應聲點了點頭,一把擁住她,良久,低頭在她額頭上輕吻了一下,撒手轉身,再沒有說別的。
這小區想來面積大極了,社區綠化充分,大門倒是很便捷地開在街道邊上,從門口往裡望,只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山和樹。方從心看著任尋上了羅茜的車,一起刷卡進門,沿著青灰色的道路一起消失在綠蔭覆蓋之間,忽然一瞬間,有種落空的茫然。臨別時羅茜對她說:「沒事,從心姐,我看著他,不會讓他亂來的。」她只有笑笑。他們倆到底誰看著誰比較可靠呢?都只是滿身傷口各懷心事的小鬼罷了。這個保證,怎麼都覺得脆弱。
她慢悠悠地晃過街去,在那間看好的茶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杯檸檬柚子茶,一口一口地喝,托腮看著窗外。
這地方的環境真好,依山臨江,空氣都是濕潤的,有種山水清香。如此水土養出的人物自當是天地毓秀,怪道」惟楚有才」。方從心從書架上抽了本雜誌,翻看了幾頁,只覺怎麼也讀不進去,便又掩卷合上,看著腕錶上轉動的銀針發獃。
忽然,她聽見有人與她說話。
那是一個五十餘歲的男人,鬢角已顯出了灰白夾雜的霜色,深藍色的西裝簡潔而合體,舉手投足浸潤著博雅氣度。他略低下頭來,以行禮地方式如是問:「我可以坐下嗎?」
幾乎是在第一眼,方從心就意識到了什麼,唰得就站起身來,腰挺得筆直。那甚至只是一種條件反射地直覺,不需要任何理智思維。她立身看著那人,微微張口,沒說出話來。
但那位先生已又主動開了口。「我是任尋的父親。」他優雅地微笑著,神色和藹。
「您……您請坐。」揣測得以證實,方從心頓時為自己方才那片時的稚嫩失態懊惱不已,忙出聲禮讓。「我叫方從心。我想……您應該已經知道了,我是任尋的女朋友。」這種自我介紹的方式令方從心深感奇異,照常理來說,該是任尋那傢伙來在前擔綱,她只需笑著問一聲好就行了的啊。她覺得她已經防禦全開了,如此意外的會面令她的精神綳如滿弓。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特意來找你聊聊。不用這麼緊張。」任父依舊微笑著。茶館服務員送來了沏好的苦丁茶,紫砂茶壺精緻厚重,看不出內在的顏色。「怕苦么?怕苦就不慫恿你嘗這個了。」雖然如是說著,他依舊斟了茶,將那麼精巧玲瓏的一小杯,推到了方從心的面前。
尚不算正式開場,方從心覺得她已經敗了。面前這位紳士鎮定從容,已在不動聲色間將先機佔盡,相比之下,她那短短二十餘年辛苦積攢的處事手段頓顯青澀,她覺得自己像只鐵板上的小螃蟹,好像真是因為內里綿軟的不堪一擊,才只得仗著一層堅硬外甲橫行亂跳。她不得已自嘲地笑起來,接過那杯茶喝了一口。很苦,真的是很苦。她很努力地讓自己不要皺眉,最終還是失敗了。
她知道對面那位大叔正看著她被苦到的模樣樂呵,眼神就像在看一個嬌氣的小姑娘。而這個人是她所愛的男人的父親,這是他們的第一次會面。這個認知實在讓她沮喪。
「和咖啡比,哪一種更苦?」她聽見任父這麼問她。
「我喝咖啡一定會加奶和糖的。」方從心唯有乖乖繳械苦笑。
「但是我就喝不下咖啡,加奶和糖也只會覺得那味道很古怪,品不出別人稱讚中的濃香。相反是這許多人都接受不了的苦丁,我卻覺得很香,甘醇非常。」任父平靜地接道,「不同的人感受就是不同的,道理誰都明白,但要做到體諒對方卻總是很難。人畢竟只能活在他自己看到和感受到的世界里。」
「所以呢……?」方從心心頭微震,輕聲問。
「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的無謂誤會和紛爭。」任父回答。他看著方從心的眼睛,微笑里的溫文爾雅何其親切,沒有半點壓迫之感,只有正襟而坐的姿勢昭示他曾經的戎馬生涯。「你是否覺得我是一個嚴苛又粗暴的父親,不懂得如何教育子女,只知道一味將自己覺得好的強加給他?」他這樣直截了當地問。
一瞬間,方從心有些張口結舌,但她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聲音。「您真的讓我說嗎?」她反問,「我不確定那是否會冒犯到您。」
但任父只是微笑著看著她,示意她說下去。
「我的確曾經那樣想過。但是,」方從心略頓了一頓,暗暗握緊了拳,「當我發現,其實我自己也犯了這個錯誤的時候,我覺得我已經喪失了批判他人的權力。好像我現在已經很難再去決斷,究竟怎樣才是對他最好的。可是,我依然覺得,他需要您的支持,他需要一個隨時都可以回去的家。這是我們每一個人都需要的。」
「事實上,我沒能強加任何東西給他。」任父的眼底彷彿浮上了一層惆悵,「他還是朝著他所嚮往的方向生出了自己的形狀。當一個人已經擁有明確而強烈的自我追求時,任何旁人都再不可能左右他了,哪怕是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