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二話 父子(2)
「既然如此,為什麼不索性試著走近呢。很多時候,努力嘗試也並不是那麼糟糕的。雖然入口的確可能很苦。」方從心捏著那隻茶杯,試探。
片時靜默之後,她看見任父眼中隱隱劃過的疑慮,聽見他問:「你真能確定他不會一直苦下去嗎?」
「我不能。」方從心搖頭,「可是我相信。人可以有很多種活下去的方法,無外乎賺錢吃飯,但那只是為了活著而活著。然而,若有一件事是他無論如何也想要去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的,那就是他可以畢生致力的事業。能夠擁有這樣一項事業,並為之努力,是一件幸福的事。您希望他幸福嗎?」
任父問:「哪怕是沒有物質的精神?真的幸福嗎?沒有物質保障的精神追求到底能夠堅持多久?」
「不,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從最壞的這一面來作此假設。那太消極了。何況,人與人的追求到底是不一樣的。」方從心有些無奈,她完全可以理解,這位父親的全部擔憂其實也同樣存在於她的心底,或許只是身份立場之別,才使得這份擔憂對她的影響力才遠沒有那樣巨大。
任父彷彿凝神思考,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淺淺笑起來:「也許真的是我們給他的環境太好了,所以他才從不把那些物質上的東西納入考慮範圍,想得全都是些天馬行空不沾煙火的東西。他幾乎沒有什麼生存危機感。」
「他有才華,也能吃苦,有做事的能力,更有腳踏實地的品質,他已經用這幾年的時間很好的證明了自己,不是嗎?那麼為什麼不能讓他去闖一闖呢?」方從心決定趁熱打鐵。在這一點上,她相信任父應該比她看得更清楚。那小子離開家門的幾年,他可以硬著脖子不看父親一眼,但父親絕不會不看著他。
任父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苦笑:「他已經去了。」
「所以,」方從心追問,「為什麼不幹脆支持他呢?這是他最需要的。任何人的支持與認可,都不能替代您的讚許,那會是他不可摧毀的自尊與驕傲。」
「他母親曾經一直都很支持他,直到……離去的那一刻。」任父的眼神剎那變得遙遠,又在瞬息迴轉明晰,「他的個性更像他媽媽,很要強,很認死理。我其實並沒有什麼特別不滿的,但也不可能完全放心。這是你們現在無法體會的立場。」
方從心微笑搖頭:「任何一種職業都會有風險。就拿地產業來說,不也有可能遭遇金融泡沫消退下的崩盤嗎?哪怕是醫生這種看似永遠都會穩定的職業,不也還有誤診與醫療事故的風險存在嗎?風險永遠都不能成為拒絕的理由。您不可能預先設防他人生中的風險,那是他自己應該面對並解決的問題。」她知道話到此處已經剖開的徹徹底底。或許,這些話由她口中說出,在旁人看來真是十分失禮的。她在要求一位父親對他的獨子放手。她究竟以什麼立場來說這種話呢?
但任父並沒有露出絲毫不悅。他只是沉默下來,彷彿又陷入了長久的冥想。空氣漸漸便涼了下來,靜得令人有些不自在。方從心覺得自己的手在輕微的發抖,只好握住面前的水杯,想藉此掩飾那一抹泄露在外的不安。
打破凝滯的,是那個熟悉的嗓音。「你又想幹嗎?」任尋忽然就像只豎了毛的貓一樣撲上來,一把將方從心拉到身後,劍拔弩張地先揮出一爪。
「任尋!」來不及先問清來龍去脈了,方從心忙埋怨地喚住他,反將他緊緊拽住,不許他胡鬧。
任尋黑著臉瞪住父親,半晌,挫敗地垂著腦袋哼出聲來:「好吧,你贏了。姜還是老的辣,我認輸。」那語聲怎麼聽都是個賭氣的孩子。
方從心兀自強壓笑意,又狠狠拽了拽他的胳膊。
任父也在笑著,卻有種苦澀在笑意里緩緩彌散開來:「有空常回家看看。你媽走了以後,那麼大的一個房子空著,你再不回來,感覺不像個家了。」他說著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就這麼一句話,再無需多言。
方從心覺得鼻樑和眼眶又開始酸脹,好像已經蓄積了很久的情緒再也不願被壓抑,不顧一切地想要擺脫束縛。手上很疼,她知道是任尋正在緊緊抓住她的手,但她什麼別的也不能做,只能同樣緊緊地反握住他的。她看見任父已轉身似準備要走了,任尋卻還傻獃獃地愣在原處,終於忍不住,從背後輕推了他一把。
「爸……」就在這麼一推的剎那,他終於喊出聲來,「我……我回來了……」他低著頭,彆扭地盯著腳尖前那一塊巴掌大的地面,像個做錯了事的小鬼。
可是,方從心覺得,天晴了。
那天,他們在任尋家吃飯。羅茜一家三口也一起。羅茜媽媽特別高興地堅決要求親自掌勺,叫兩個姑娘跟著打下手。
羅茜對方從心說:任尋先把她爸媽大罵了一頓,說得她爸都傻了她媽直哭,弄得她都忍不住想發火兒,然後他就把她也罵了一頓……「可是,我爸一說他爸在跟你聊天呢,他立刻就不說話了,扭頭就往外頭跑。」她嘴角掛著微笑,偷眼看了看一旁忙著湊熱鬧的任尋,說,「我覺得我今天真的重新認識他了。」
「你就理解他近鄉情怯的抽風吧。」方從心樂得沒辦法。她問羅茜,「他都說什麼胡話了?」
但羅茜不願意回答。「我只能說,我其實真的很佩服他。有些話,哪怕我已經憋在心裡想了很多年,事到臨頭我也很難有勇氣說出口,但是他可以。他真的是……無所畏懼。」
方從心可以看見羅茜的眼神開始發亮,那些閃爍的光,清晰地就像是要流淌出來一般。她安撫地抱了抱羅茜,輕聲問:「如果他說了什麼過分的話,我替他道歉,你接受嗎?」
羅茜靜默片刻,搖頭說:「不,我不接受。他沒做錯什麼,你也沒有,為什麼要道歉?我反而……該謝謝你。」她把視線轉向飯廳大餐桌上,已經喝上了的兩位老爹,笑起來:「從我記事起,我們兩家就一直這樣,好得就像一家人。直到後來,阿姨走了,他也跑了,家裡忽然就低氣壓了,很久都沒有開心過……還好現在都回來了。」
瞬間,濃烈的惆悵洗染了方從心的心頭。她怔怔地看著遠處,恍惚若有所思,冷不防一隻手從背後繞到面前。任尋一手端著一盤剛出鍋的薯條,先塞了一根在方從心嘴裡,這才發現兩個姑娘都一臉悵然,立刻嚇了一跳,連聲追問:「幹嗎呢?怎麼了?你們倆又怎麼了?」
羅茜側目瞅他半晌,問:「怎麼不也喂我一口啊?」
「去!要吃洗洗爪兒自己拿!」任尋毫不猶豫,一口回絕。
「瞧這重色輕友的德行。」羅茜狠狠踹他一腳,轟他:「盡在這兒偷吃!過去看著那二位總去,別菜還沒上桌就先喝高了。」
方從心看著任尋跟只抱著尾巴的狼一樣繞過羅茜那一腳一溜煙跑開,終於忍不住,又展眉笑了。
晚上的時候,任尋偷個沒人得空就一直追著方從心問,問他爸到底都和她說了些什麼。
方從心說:「就聊了聊茶和咖啡,然後聊了聊你,沒了。」
任尋便露出一臉不信地表情,可憐兮兮地扒住她。
方從心摸貓兒一樣揉著他的頭髮,輕嘆:「我覺得你爸是個挺通情達理的人,他愛你才擔心你啊。」她甚至覺得,任尋離家的這五年,一定是這位父親最難過的五年。沒有人會看著自己的孩子吃苦卻不難過,他只是希望他明白,什麼是社會,什麼是生存。而這種精神上的苦旅,偏是至孤獨的。「你還生他的氣嗎?」她問。
任尋無比乖順地趴在那兒,搖了搖頭。「我沒資格怪他。錯的是我自己。離家的事是,我媽的事……也是……」他用一種很薄的聲音如是說,將眼睛埋在手背上,不讓人看見神情。
那聲音無端端令方從心覺得脆弱。「你也沒有錯。」她輕輕將他抱住,柔聲說,「誰都沒有錯。只是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我們只能面對、接受、放下。所以,別怪自己了,好嗎?」
任尋沒有動,也沒有回頭,他安靜地仰面,看著深幕中那一輪纖塵不染的月亮,忽然開口問:「從心,你愛我嗎?」
那時他們在夜晚的露台上,涼風裡夾著山與水的味道,浸潤人心。鳥語風吟,此夜寧靜,將他的嗓音襯得格外空靈。那聲音,就像是天上降下來的。
方從心看著他,揚起唇角,反問:「你說呢?」
任尋這才撐起半個身子站直了,定定回望住她。然而,他略低下頭去,輕吻她的唇。
擁抱時,方從心聽見他傾吐耳畔的低語。他說:「謝謝。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