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夜2
「除夕守歲的宴饗、禮樂均已準備停當;正旦百官朝賀的朝儀順序、典禮和鼓樂的安排今天下午太子殿下都審核過了。四夷覲見的名單也請太子殿下過了目,禮賓院今天分別知會了突厥、回鶻、吐蕃、龜茲、大食、于闐、天竺、波斯、昭武康、粟等國來使……」劉奕飛手捧一部紀事簿冊,一邊朗朗地頌報,一邊注意地端詳著周梁昆的神情,心中隱隱地泛起股憂慮。劉奕飛在鴻臚寺任職五年有餘,對這個頂頭上司的精明強幹十分了解,深知其精力充沛意志堅強,越是事務繁雜越興奮投入,常常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工作也絲毫不露疲態。但此刻的周梁昆卻顯得很異常,臉色灰白,眼神渙散,完全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周大人,周大人。」劉奕飛結束了彙報,輕輕掩起手中的簿冊,看周梁昆沒有絲毫反應,不得不提高嗓音喚了兩聲。「啊?!好,很好。」周梁昆如夢方醒,朝劉奕飛揮了揮手:「你去吧。今天晚上好好休息,明天開始恐怕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了。」
「是。」劉奕飛作了個揖,正要轉身離去,突然想起了什麼,低聲道:「周大人,還有件小事。今天禮賓院來報,說兩日前走失了一名突厥語翻譯,叫做烏克多哈。」
「哦?烏克多哈?」周梁昆皺起眉頭,眼神閃爍不定:「此人我記得,是七年前突厥犯邊時被俘獲的。因他漢語十分流利,也很守規矩,便征入鴻臚寺任譯員,這些年來幹得一直不錯,怎麼突然走失了?」劉奕飛介面道:「是啊。卑職下去詢問了一下,說這個烏克多哈算得上咱們這裡數一數二的突厥語譯者了,頗受重用。聖上,太子,乃至各位王爺,日常接見突厥重要來使,都是讓他做的翻譯。他為人也一直很安穩,從來沒有生過任何事端。兩日前突然離開館舍,不知去向,禮賓院還派人出去找了找,卻是一無所獲。」
「嗯。」周梁昆沉吟著點了點頭,問:「那這次典禮的突厥語翻譯安排好了嗎?」「請周大人放心,已經另外安排了妥當的人選,不會對新年典儀有影響的。」「好吧。這兩日太忙,此事先擱一擱,待新年朝賀過後,如果他還不回來,再報京兆府吧。」
劉奕飛看周梁昆又陷入沉默,便低著頭輕輕朝外退去,走到門口,卻聽周梁昆叫道:「奕飛啊,你先別走。我剛想起來,今晚上還要去東宮向太子殿下彙報典禮的準備情況。我今天的精神不太好,你陪我一起過去吧。」
劉奕飛連忙拱手稱是。周梁昆站起身來,領頭往堂外便走。一出門,凌厲的寒風撲面而來,兩個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因鴻臚寺官衙離東宮非常近,故而便沒有叫車輦,只是並肩匆匆而行。天氣太過寒冷,兩人都沒心思開口說話,腳底下不約而同地加快了步子,從鴻臚寺出門往北,沿著皇城東側的牆邊甬道經過賓耀門,往左一拐,再走上一小段,就是東宮的宮門了。
因為剛才從燈火耀眼的官衙中出來,城牆下的這條小徑愈發顯得昏暗,周梁昆低頭努力辨別著腳下的路徑,不知道為何心中感到莫名的恐懼。天太黑了,沒有一絲月光,如果不是西北方向宮城裡的點點燈火,這個地方簡直可以用伸手不見五指來形容。好在東宮離得實在很近,馬上就要到了……
突然,周梁昆聽到身邊一記悶響,劉奕飛似乎輕哼了一聲。周梁昆笑道:「奕飛啊,是不是天太黑,踢到什麼東西了?」沒有回答。周梁昆不由自主地一回頭,正對上劉奕飛扭曲變形的臉,這張臉緊貼在周梁昆的眼前,趁著突然間大放光明的月色,周梁昆只看見一雙血紅失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瞪著自己。這已經是一雙死人的眼睛了。
周梁昆將劉奕飛朝自己栽倒的身體推開,手裡頓時感覺熱乎乎的黏濕,他哆嗦著伸手到眼前,殷紅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淌。「啊!」周梁昆終於忍不住從喉間發出一聲嘶喊,跌跌撞撞地沿著牆根往前狂奔,他能清晰地感到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著自己,不緊不慢,不遠不近。
守衛東宮宮門和賓耀門的羽林軍聞聲趕來時,正好看見胸前沾滿血跡的周梁昆大人從黑暗的甬道中疾奔而來,一瞧見打著燈球火把的衛隊,周梁昆張大嘴,掙扎半晌,才吐出三個字「生死簿!」,隨後便癱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洛陽城南的尚賢坊中,狄府內已經一片寂靜。三更天時,狄仁傑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他自榻上撐起身來,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感覺心臟還在因為夢境而激烈地跳動著。書房中漆黑一片,只有一抹微弱的月光透過窗紙照進屋來,隱約映出榻前的一塊方磚。狄仁傑獃獃地在榻邊坐了好大一會兒,才摸索著點亮榻邊的銀燈,閃閃的燭光在眼前跳動起來,榻前的火盆已經熄滅很久了,屋子裡冰寒刺骨。
「睡不了了。」狄仁傑輕輕嘟囔著,緩緩從榻上移下沉重的身軀。他感到雙腿很麻很脹,腰背一陣陣地酸痛,衰老似乎是一夜之間就來到了他的身上。不久之前,他還是大周朝最受皇帝信賴手握最多實權的宰相大人,年事雖高卻精神矍鑠,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這一切突然改變了,是由於發生在并州的那樁案子嗎?也許吧,然而他狄仁傑一生經歷過無數的風雨,面對過幾沉幾浮,這麼一次挫折就會把他打垮嗎?何況他最終還是力挽狂瀾,讓事情得到了最好的結局。「哼。」想到這裡,狄仁傑對自己嘲諷地一笑,「是啊,在這種情況下最好的結局。」從表面上看,他的地位沒有動搖,他的睿智又一次得到了印證,只有他自己知道,「人老多情」,離別和思念,終於讓他感到刻骨銘心的創痛,每每在深夜向他襲來,讓他了解到自己正在走向垂暮,並且深深地體會到無邊的孤獨。
「大人。」門被輕輕地敲擊了三聲,有人在門外小心翼翼的輕聲問詢。
「啊,是沈將軍啊。」狄仁傑招呼著,披上棉袍,緩步走到門前,打開了房門。他的新任衛士長沈槐站在門前,雖是深夜,依然裝束齊整,站姿筆挺,手裡端著個茶盤。
「哎呀,沈將軍,看來我又把你吵醒了。」狄仁傑笑容可掬,趕忙示意沈槐進屋。沈槐略一猶豫,便邁步進了狄仁傑的書房,一邊回答道:「大人,您沒有把我吵醒,我還沒有睡。」說著,順手把茶盤擱到桌上,將茶杯端到狄仁傑的面前。「大人,您喝茶。」
狄仁傑接過茶杯,微笑著喝了一口,注意到沈槐還站在桌邊,便道:「沈將軍,請坐啊。」
「這……卑職還是站著吧。」沈槐靦腆一笑,沒有動。狄仁傑聞言一愣,不動聲色地打量著沈槐,笑道:「坐吧,坐吧。不要見外,你這樣子,我都不自在。」沈槐聽他這麼說,方才在桌邊畢恭畢敬地坐下。
狄仁傑又喝了口茶,將茶杯放回桌上,微笑道:「你住在我書房的隔壁,就會被我打擾到。我一個老年人,睡覺不沉,你們年輕,可不要跟著我熬,萬一熬出病來,倒是我的罪過。」沈槐忙道:「大人!您這麼說卑職可擔當不起。卑職只是在做分內之事。大人,您……剛才是在做噩夢嗎?」
「也沒什麼,夢到了一些往事。」狄仁傑點頭道:「沈將軍啊,我當真是年老昏聵了,一時竟想不起來你是什麼時候到我身邊的?是……臘月幾號?今天是臘月二十五了吧?」「大人,今天是臘月二十六,沈槐擔任您的衛士長,到今天剛好滿一個月。」
狄仁傑連連搖頭:「人還真是不能不服老啊,眼面前這麼點事情都記不清楚,唉。偏偏一些過去的事情,倒是想忘都忘不掉啊。」他又上下端詳著沈槐,語帶讚賞道:「不過,你這一個月來做得很不錯,我很滿意。」
「大人!」沈槐欠身欲起,被狄仁傑按住肩膀。狄仁傑仍然微笑著道:「沈將軍,你這個衛隊長確實當得非常好啊,細心、穩妥、照顧周到。要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情形和情形也有區別。你能到我身邊,就說明你我有緣,來日方長嘛。」
沈槐點點頭,避開了狄仁傑的目光。沉默半晌,又道:「大人,沈槐有個請求。」「什麼請求?」「還請大人今後就直呼卑職的名字吧。」「哦?這樣也好。」「謝過大人。」
「今年的冬天特別寒冷啊。」狄仁傑攏了攏披在肩頭的棉袍:「沈將軍,哦,沈槐啊,兩日後便是除夕,到時候你要隨我去宮中守歲,不能和家裡人一起過年了。你和家裡打過招呼了沒有?」
「大人,卑職的家人均不在神都,不用關照。」狄仁傑一愣,略帶歉意道:「哦?是我疏忽了。你來了這一個月,我還沒有問過你家裡的情況。那你的家人都在哪裡?是不是要接過來?」
沈槐搖搖頭,苦笑道:「稟報大人,卑職自小便父母雙亡,是由叔父撫養成人的。現家中只有一個叔父和堂妹,居住在蘭州附近,金城關外的鄉野中。叔父身體不好,不能長途旅行,堂妹一直在他身邊照料,故而不便接來。卑職只要每年去看望他們一次便可。」
狄仁傑微微頷首:「原來如此。這樣也好,今年本閣便與你一起過年了。」望了望窗外,狄仁傑又道:「夜很深了,沈槐啊,快去睡吧。」「是。」
回到自己的房前,沈槐看著隔壁狄仁傑書房裡熄了燈,方才推門進屋。一個月來,他常常為自己一時衝動選擇了這間屋子而感到後悔。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沈槐坐在榻上,不知不覺地握緊了拳頭,知難而退可不是他沈槐的個性,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聖歷二年臘月二十六日的寒夜,註定是個多事之秋。後半夜起,剛剛停了一天的雪,又開始紛紛揚揚地飄了起來。天覺寺位於洛水南岸,天津橋西側,是洛陽城內最大的一座寺院。一共六進的深深院落,頃刻間便被完全籠罩在輕盈飛舞的雪花之下,院內前後貫通的小徑上,僧人們白天才將積雪掃到旁邊的草地上,現時又被鋪上了一層新的銀裝,倒將整座寺院襯得比往常的黑夜裡要明亮些。
寺院最裡頭的小院正中,佇立著一座磚砌的六層寶塔,名喚天音塔。連著半個月的大雪,將這座天音塔從頭到底都覆蓋上厚厚的積雪。此刻,朔風捲起斗拱、飛檐上的積雪,與四周紛飛的雪花匯成一片,通體銀白的寶塔彷彿在漆黑的夜幕前妖異地舞動著。突然,一點微弱的紅光從寶塔底層圓拱形的窗洞里飄出,忽隱忽現,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倏忽間,這點紅光不見了,消失了,過了一會兒,又從二層樓的圓拱窗內射出,然後,是三層,四層,五層,最終停在了塔的最高層。塔中央的圓形桌案上,一枝白色的蠟燭被點亮了,慘淡的光暈中,映出張蒼白猥瑣的臉,土黃色的僧衣包裹著一具肥大的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