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寒夜3
這僧人借著蠟燭跳動的微光,從懷裡摸出本薄薄的賬冊樣的本子來,手沾唾沫,一頁頁翻動著,雙眼貪婪地緊盯著黃色的紙頁,嘴裡還念念有詞地低聲嘟囔著什麼。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他忽然被身後發出的響聲驚動,急忙警惕地回頭張望,黑暗中什麼都看不見。他又側耳傾聽,只有呼嘯的風聲,僧人稍稍鎮定了下心神,正抖索著想把手中的簿冊收起來,燭光下突然出現一片大大的陰影。
「圓覺……」僧人乍聽到這聲呼喚,連連倒退了好幾步,驚恐地直瞪著眼前那個黑影,這黑影向他越靠越近,嘶啞的聲音繼續沒有高低起伏地呼喚著:「圓覺,圓覺,圓覺……」
「不,不!你,你,你想幹什麼?!你別過來!別過來!」圓覺臉色慘白,他已經退到了牆邊,脊背靠上了拱形窗楣,旋轉的雪花撲上他光禿的頭頂,寒氣剎那間侵入五臟六腑,宛如死亡的氣息,冰冷森嚴。
那黑影顯然沒有把圓覺絕望的呼喊當回事,繼續一步步向他靠近,就在他來到圓覺近前的一尺之遙,圓覺猛一轉身,抬腿踏上窗楣,嘴裡發出一聲絕望的狂呼,便縱身而下,寒夜中土黃色的僧袍被風雪激起,像一雙張開的羽翼,帶著圓覺的身軀飄飄蕩蕩,砸落在天音塔旁的雪地上時,竟只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立即就被狂風驟卷而去,就連前院值夜的僧人都絲毫未曾察覺。
直到第二天清晨,圓覺的屍體才被早課的僧人們發現,已然凍得僵硬如石,連血跡都凝結成了紅色的冰柱。他的身邊散落著幾頁黃色的破紙片,模模糊糊地可以分辨出些字跡,似乎是用小篆反覆書寫的「生」和「死」這兩個字。
當然,對絕大多數正投入在歲末狂歡中的人們來說,「死」這個字離得實在太遠了,遠到似乎永遠也不會到來,根本不值得去考慮。他們只想盡情享受「生」的歡樂,並妄圖將這生之樂趣延長到無限,伸展至永恆。
洛陽城內從來不缺少尋歡作樂的場所,特別是南市旁的溫柔坊,聚集著神都乃至整個大周最奢侈豪華的酒肆和妓院,這一個月來,整座街坊內,圍爐飲宴,歌舞昇平,猜拳行令,男歡女愛,家家的生意都特別興隆。神都夜間的宵禁越發助長了徹夜狂歡的氣氛,既然出不了街坊回不了家,那麼就乾脆把這裡當作臨時的家吧!
吏部侍郎傅敏和幾名同僚的夜宴,從臘月二十六一直持續到了臘月二十七的凌晨。喝了整整一個晚上,幾個人或躺或卧,神志都有些模糊了,但仍然沒有人願意提出散席。醉了便睡上半個一個時辰,困了便和身邊的酒妓玩鬧一回,既然東方尚未發白,戶外還是凄雪苦寒,這個暖爐生煙、酒香撲鼻、滿桌佳饗、美女圍繞的所在就是天堂了。
傅敏就著身旁美姬的手,又幹掉一杯佳釀,斜眯著眼,口齒不清地道:「你們這些女人,越發的不像話了。說是圍的肉障,我怎麼一點兒暖氣都不覺得呢?呃,你說!」
他身邊的那名美姬胡女打扮,生得妖艷異常,聽他這麼說,便伸手去扯胸前的蔥綠抹胸,一邊叱道:「呸你個濫淫色鬼!我們怎麼不像話了?從昨晚上伺候幾位到現在,我們哪裡不湊趣哪點不盡心?你不覺得暖?這滿頭的汗哪裡來的?!你要暖不是嗎?好啊,把手伸過來,這裡夠暖!」說著就把傅敏的手往自己的懷裡扯,那傅敏便借著酒勁直倒在她的身上,兩人即刻粘在一處,醜態百出。
撕鬧了一陣子,傅敏推開美姬,探身去拉左右兩邊呼嚕打得正酣的同僚:「起來,起來!天還沒亮呢,睡什麼睡?!這麼點酒就倒了?不像話!」那兩人被他吵醒,搖頭晃腦地挺起身來,各自又倒了幾杯酒下肚,迷迷糊糊地問:「呼盧射覆,俗的雅的都玩膩了,還有啥可玩的?再不來點兒提神的,咱們可實在撐不下去了。」
那胡妝美姬輕攏散落額頭的秀髮,嬌笑道:「要不咱們玩藏鉤吧?」傅敏連連搖頭:「女人的玩意兒,無趣!無趣!」那美姬嗔道:「雖說是女人的玩意兒,若藏的是件要緊東西,玩起來還是很有趣的。」說著,她縴手一揚,手中亮閃閃一粒明珠,晃得幾個人情不自禁眯起眼睛。
「不好!」傅敏低呼一聲,劈手過去搶,那美姬倒也身手矯健,一扭腰藏到金漆牡丹屏風後面,嘴裡說著:「這東西很要緊吧?是不是你那夫人給你的信物啊?知道你娶的是梁王爺的妹妹,身份高貴著呢,脾氣也大得很吧?你回去要讓她發現沒了這物事,傅老爺就有河東獅吼聽了!」
「不要臉的小娼婦!」傅敏笑罵,「我會怕她?老爺我最不怕的就是女人!尤其是姓武的女人!」
「喲!傅老爺可不帶這麼說話的,您不要命,咱們還想多活幾年呢!怎麼,這藏鉤你倒是玩不玩啊?要不玩,這珠子可就算賞了我了。」「玩!玩!」傅敏忙道:「我的親親,你說,怎麼玩法?」
「這個嘛,好辦。如今就咱們大伙兒一起藏,你一個人來猜。先把燈熄了,待我們藏好了珠子,你等亮起燈來猜。」「行!」
屋子裡的燈燭瞬間滅了,傅敏聽到身旁細細簌簌的一陣亂響,心中只覺好笑,等了一會兒,聲音停止了,死一般的寂靜突然籠罩在頭頂,傅敏隱隱感覺到一絲不安,忙問道:「藏好了沒?藏好了就亮燈啊。」沒有回答,仍然是一片肅靜。但是,又似乎有沉重的呼吸聲緊貼在耳朵旁邊響起來。
傅敏的背上開始冒汗了,他強作鎮定,提高聲音再喊了句:「煙兒,好煙兒,別胡鬧了!快點燈啊。」屋子裡還是毫無動靜,依然是漆黑一片。傅敏顫著手去摸蠟燭,卻碰到了一隻溫軟的拳頭,傅敏笑了:「小賤人!你嚇不倒老爺我,快把手張開,讓我摸摸珠子在不在裡面?」拳頭慢慢張開了,傅敏摩挲著,臉上不覺掛起淫褻的笑容,正摸著,猛然覺得掌心一記刺痛,他剛想開口罵人,冰冷的麻痹感就席捲了全身。
燈亮起來了,屋內只有傅敏一人,如泥雕石塑般端坐在正中,臉上依然掛著那副令人作嘔的笑,眼珠泛出慘白。他面前的地上,一顆明珠閃著耀眼的光芒,下壓幾片碎紙,依稀可辨的幾個字:「生」、「死」。
臘月二十七日晨,洛陽城門剛剛開啟,新任大理寺卿曾泰大人的馬車就飛駛而入。他匆匆到吏部報了到,便馬不停蹄地往城南尚賢坊內的狄府趕去。馬車沿著冰封的洛水一路疾馳,曾泰探頭出去張望,卻見洛水的兩岸都堆著厚厚的積雪,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幾座橋上往來穿梭,畢竟是過年的大節期,嚴寒凍不住人們辭舊迎新的熱情,枯黃的樹枝上也都掛上了大紅色的條幡,給肅殺的冬景平添了幾分喜氣。
鑾鈴聲動,馬車掉頭跑入里坊。只見街道兩側的家家戶戶都將門面修茸一新,掛上了桃符辟邪,考究些的還飾以大紅布簾,在一片銀裝素裹中猶如跳動的火焰,傳遞著喜悅、滿足和期待。
曾泰正在饒有興緻地欣賞神都的迎新街景,馬車突然一個驟停。曾泰給晃得重重倒在車廂後壁上,他趕忙撐起身,一邊問著:「什麼事?」,一邊撩起車簾。趕車的家人沒好氣地回頭道:「老爺!您看看,快過年了,這些小孩子都沒人管了,四處亂跑!要不是我韁繩勒得快,差點兒就撞上!」
曾泰順著家人的手往前看去,果然是一幫七、八歲的小孩,傻乎乎地站在馬車跟前,顯然給嚇得不輕。曾泰笑道:「噯,小孩子們貪玩嘛。沒撞上就好,走吧。」
一個稍大點的男孩領著其餘的孩子讓到路邊,家人抖了抖韁繩,馬車徐徐前行。只聽得身後那群孩子咯咯笑著,清脆的童音唱起了歌謠:「
生死簿,定生死。
黃泉路,躲不得。
紅黃忠,黑紫奸
入鬼籍,住陰司
生死牌,招魂魄
閻羅殿,判善惡。
枉死怨,無土恨,
地獄變,難超生。」
曾泰聽著聽著,眉頭不由越皺越緊,童謠的聲音漸漸遠去,車前的家人大聲嚷道:「老爺,這神都孩子都唱的什麼歌子啊?聽著多瘮人!大過年的,怎麼這麼不吉利!」曾泰沉思著,沒有回答。
馬車停在狄府門前,曾泰剛一下車。大管家狄春便笑容滿面地迎上來:「曾大人,咱老爺一大早起就等著您呢。他說,您今天一進洛陽城,就得過來!這不,午飯都給您預備好了。」
曾泰急忙往裡走,一邊也笑道:「真是什麼都不出恩師所料啊!狄春啊,恩師這一向可好啊?」「老爺挺好的。」狄春回答道:「皇上吩咐非軍國大事不可麻煩國老,並准咱老爺十天才上一次朝,所以這陣子也不像過去那麼忙了。」
「如此甚好。恩師年事已高,本來就不宜過度操勞,也該養著些了。」說著兩人已來到狄仁傑的書房前。看到狄仁傑站在書房外的台階上含笑等待,曾泰頓時激動得眼含熱淚,喊了聲「恩師。」緊趕幾步上前,納頭便拜。
狄仁傑雙手將他扶起,笑道:「曾泰啊,讓你一個三品大員跪我,老夫實不敢當啊。」「恩師您這麼說可就折殺學生了。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學生這一拜,恩師受不起可就沒人受的起咯!」說笑間,狄仁傑攜著曾泰的手往書房裡進,看到門邊站著的沈槐,便介紹道:「曾泰啊,這就是沈槐將軍,我的新任衛士長。」
「啊,原來這就是沈將軍,幸會,幸會!」「曾大人,久仰。」曾泰上下打量著沈槐,轉頭對狄仁傑道:「恩師啊,我看這位沈將軍,還真和元芳有些神似。」狄仁傑笑了笑,道:「是啊,說起來,沈槐其實還是元芳給我安排的。」「哦?」曾泰一愣,便問:「恩師啊,學生從涼州出發進京的路上,才聽說并州的事情。真沒想到,元芳就這麼走了,還有恩師的三公子……」
狄仁傑的臉色略變了變,沉聲道:「曾泰啊,此事說來話長,待有時間再慢慢說給你聽吧。」曾泰連忙點頭稱是。進到書房,狄仁傑在榻上坐下,讓曾泰坐到自己的下首,沈槐也落了座,狄仁傑方才打量著曾泰,含笑道:「曾泰啊,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夫看你今天這氣宇軒昂、躊躇滿志的樣子,倒真是個三品大員的氣派了。」
「恩師這麼說就折殺學生了。曾泰能有今天,一切全賴恩師提拔。」「噯,老夫已經老朽了,今後就看你們的了。」狄仁傑沉吟著又道:「光陰似箭啊,這幾日老夫頻頻回顧當年做大理寺丞的時候,一切都歷歷在目宛如昨日,可今天已經是我的學生來做這個職位了。曾泰啊,大理寺卿是朝廷掌理刑獄司法的最高長官,你的責任重大啊。」
曾泰拱手道:「學生自從接此任命,日日夜夜誠惶誠恐寢食難安,既擔心自己才疏學淺難堪重任,更怕自己處事不周給恩師蒙羞。想要事事向恩師請教吧,又恐怕煩擾了恩師,真是左右為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