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第十八章

28第十八章

方牧一個激靈,太陽穴突突地直跳,被衝擊波震蕩的腦子卻漸漸清醒過來,迅速地轉身,逆人流而上。機場保安已經開始疏散人群,然而好奇的群眾還是在不斷地湧向事發地點,有人大聲呼喊著自己朋友親戚的名字,機場上空一片愁雲慘淡。

一個計程車司機撐著車門,伸著脖子水禽似的焦慮地觀望人群,忽然被一個大力掀開,差點跌倒,一個人影飛快地鑽進他的車內。計程車司機跳起來,「我操,你要幹嘛?」話音未落,車子已如離弦的箭沖了出去,噴了司機一臉尾氣。

路況很差,不少車子堵在路上,有人焦急地打電話。警車和救護車呼嘯著與方牧擦肩而過。方牧的車子開得飛快,恨不得四隻輪子離地當飛碟使,見縫插針地穿插在車流中。

吱——橡膠輪胎與水泥地面發生劇烈摩擦,留下兩道黑漆漆的車痕。方牧打開車門,不顧別人的側目,一直衝上旅館三樓,打開門——

房間已經被整理過了,沒有打鬥過的痕迹,但兩隻小崽子不見了。

一股涼意如同蛇一樣嘶嘶地爬上方牧的脊背。

太陽熱辣辣地直擊下來,如同棍棒一般,在臉上留下灼燒的痕迹。方子愚撩起T恤下擺胡亂地抹了抹臉上的汗,愁眉苦臉地看著大熱天卻沒有出一絲汗的方措,心裡有點兒嫉妒,「喂,你到底要去幹嘛?」

方措目不斜視地回答,「沒有人讓你跟過來。」

方子愚有點兒生氣,「幹嘛,你想過河拆橋啊,沒有我,你連蔣月華家的門朝哪兒開都不知道好不好?你就是用這種態度對待恩人的,小心我跟你分行李散夥哦,方措同志。」說到後來,得意的尾巴不可遏制地翹起來了。

方措好像根本沒有聽到,因為藏了心事,整個人像被一層鉛灰色的陰雲包圍著,陰沉著,卻又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落下一陣傾盆大雨,打得人措手不及。

這是一個高檔的住宅區,每一棟別墅都華美流蕩,被蒼翠的林木巧妙地隔開,有開得爛漫的薔薇,如花團錦簇的棉被,鋪陳在林蔭道兩邊,空氣中暗香浮動。

方措停下腳步,仰望面前美輪美奐的花園別墅,那看起來跟周圍其他的建築並沒有什麼不同,有一種特別的洋氣,鐵門緊閉著,從裡面深處開得正艷的紫薇,撩撥著過往的微風。

直到此刻,方子愚才有些緊張,心生退意,小心地瞅了瞅方措,遲疑地開口,「我們,真的要這樣做嗎?」

方措緊抿著嘴唇,沒有說話,手心出汗,他聽見自己心臟鼓噪的聲音——嘭嘭嘭嘭。正當方子愚準備推醒他的時候,他抬起了手,手指放在門鈴按鈕上,兩三秒后,他像用盡了全部的力氣,按了下去——他彷彿聽見命運之門朝他打開,但卻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

等待的時間過得格外的慢,空氣變得粘稠而凝滯,很久之後,門後面終於有了響動。來開門的是個四五十歲的女人,盤著低髻,大約是家裡請的阿姨,見到門外兩個半大少年,臉露遲疑,問:「你們找誰?」

方子愚正想開口,怎麼著他跟Oscar也算有師徒之誼,好歹先攀上點關係再說。誰知道看著挺聰明的方措,這回卻是犯了渾,直愣愣地開口,「我找肖月梅。」

阿姨一愣,盯著方措的目光有著謹慎和警惕,僵硬地開口,「沒有這個人,你們找錯了。」說著,就要關門。

方措上前一步,撐住了鐵門不讓其關閉,一雙黑亮的眼睛執拗地盯著阿姨,說:「我爸爸是方海,我叫方措,1993年9月18日生,附海市橋頭鎮人。」

阿姨被少年孤注一擲的神情感染,終於改了口,「你等等,我去問問太太。」

方措退後一步,鐵門重新被關上了。

方子愚一扯方措的胳膊,瞪著眼睛罵道,「你是抽風了嗎?什麼肖月梅,你知道這是哪兒嗎?別到時候衝出倆保鏢把我們給扭送出去,滿腦子的智商都給雞吃了!」

方措卻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直挺挺地站在太陽底下,如同一支標槍。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遠處傳來蟬鳴聲,把人心叫得更加煩躁。

鐵門終於再次被打開了,面對少年倏然亮起的眼睛,阿姨心底有些不忍,卻還是揮揮手直說:「我們太太說了,根本不知道什麼肖月梅,你找錯地方了,趕緊走吧。」

少年的臉色一變,方子愚正想勸說他離開,方措忽然抬頭,目光如電朝二樓射去。

二樓房間的窗帘被撩開了一角,有個風姿綽約的女人正站在窗戶後面偷偷地往這裡瞧。

方措心神大震,忽然扯開嗓子沖著二樓喊起來,「我爸爸是方海,我叫方措,1993年9月18日生,附海市橋頭鎮人……」他雙目充血,喊得那麼大聲,神情癲狂,好像傾盡了全部的力氣與希望,聲音甚至顯得有些凄厲。

阿姨嚇得面色發白,將少年奮力往外推搡著,「你幹什麼?你這樣我要叫保安了!」

方措充耳不聞,只是不斷重複著那段像是檔案記錄的話,這樣的動靜終於引起了屋內人的注意。一個男孩兒從裡面走出來,好奇地朝門口張望。他年紀不大,一眼可辨認優渥的家世和良好的教養。

方措忽然像被拔了電源插頭的電視,沒聲了。他失神地望著那個男孩兒——

「Oscar,快進來!」屋裡傳出一道急不可耐的聲音,因為著急,顯得有點嚴厲了,好像外面有什麼瘟疫似的。

男孩兒遲疑地看看門口,又扭頭看向屋裡,「媽媽,外面……」後面的聲音就沒有聽到了,因為鐵門嘭一聲在方措面前關閉了,隔絕了那個華服美食幸福美滿的世界。

方措定定地站著,像失了魂魄。方子愚使勁地扯著他的胳膊將他拉離了那個地方,嘴上嘀嘀咕咕地教訓道,「你幹什麼?真是瘋了,我也是瘋了才會跟你來!」

他喋喋不休地發表自己毫無建樹的看法,身邊的人忽然停住了腳步。

彷彿撕開了那一層作為人的皮,露出最原始最殘忍的獸性,方措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某個地方,黑幽幽地不泛出一點光澤,令人膽寒,一種如有實質的憤怒、仇恨縈繞在他周圍。

方子愚來不及說什麼,方措已經甩開他的手,幾步走到牆角邊,撿起半塊石頭,一往無前地往回走。

「你要幹什麼?」方子愚頭皮一炸,一種不好的預感在心底升起。

方措聽不見任何聲音,只是掄起胳膊,用儘力氣將磚塊朝別墅二樓窗戶丟去——啪,窗戶玻璃瞬時碎了,別墅內響起一陣騷亂,有人在生氣地叫罵,有人打開門準備出來看看情況。

方措完全沒有要肇事潛逃的意思,直直地戳在原地。

「我操,快跑!」方子愚沒想到方措真會這麼干,想也不想地拉著方措就跑。

方措如同木偶般任人扯著,機械地往前跑,一直跑到看不見那幢花園別墅了,方子愚才停下來喘氣,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瞄了眼看起來像要哭出來的方措,小聲問:「你沒事吧?」

方措忽然冷冷地瞥了方子愚一眼,「關你什麼事?」

方子愚被噎得胸悶氣短,「你這個人怎麼回事?好心關心你一下也不行?」

方措雙眼通紅,如同一頭受了傷被逼到絕境的野獸,他看著眼前的方子愚,同時想到那個在庭院中出現的男孩兒,他們都是一樣的,一眼就可以辨認出是被父母寵愛著的孩子,嬌生慣養,錦衣玉食,他們知道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笑,知道怎麼撒嬌,知道怎樣從別人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而自己,從來不像個孩子,被迫長大,被迫堅強,卻又不知道什麼是堅強。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門心思地執拗地來這一趟,難道就是為了求這樣一個結果,可以讓自己徹底死心?

他沒有像這一刻討厭方子愚,他冷冷地吐出惡毒之語,「誰要你關心,滾!」

方子愚也被激怒了,他並不是全然無知的孩童,北京之行留給他的傷疤只用沒心沒肺的笑容掩蓋,他伸手狠狠地推了方牧一下,「你有病吧,幹嘛像瘋狗一樣見人就咬?」

方措真的像一隻瘋狗似的撲上來,兩個半大少年扭打到一起,沒有什麼招式戰術,只是你一腳我一拳地發泄著自己心底累積的悲傷、委屈、憤怒。

直到用光全身的力氣,兩個人都沒形象地坐在地上,身上都掛了彩,熱辣辣的地面炙烤著他們的屁股。良久,方子愚齜牙咧嘴地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來,斜了方措一眼,「喂,走了,再不走,該被小叔發現了。」

方措的身子動了動,默默地站起來,抬頭一看,一輛出租吱一聲急急地停在他們不遠處,空氣中似乎還能聞到橡膠輪胎的焦味,方牧從車上下來,大步朝他們走來。

方措一頓,被冰冷鐵皮牢牢包裹的心臟破開了一條縫,那柔嫩敏感的部位為人用手指輕輕一觸,一種酸軟的感覺蔓延開來,「方牧……」他的腳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迎向那個總是冷漠無情習慣冷嘲熱諷卻是他生命中唯一的溫暖的男人。

下一秒,迎接他的是一個巨大的巴掌。

啪——太用力了,方措整個人都被掀翻在地,耳朵里只剩下嗡嗡嗡的轟鳴,他頭暈目眩,無法思考,嘴巴里有咸腥味,似乎有血,腦子裡卻只有一個念頭——方牧打他。

方牧的眼睛沒有任何溫度,看他的架勢,似乎是恨不得上前一腳踹死方措。從來沒有見過方牧如此殘暴一面的方子愚,嚇得失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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