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他還斟酌著要如何由三娘口中套出沉香的病情,碧素問卻開了口,「阿爹,孩兒求您一件事。」「你求我?!」碧老膛目結舌,以為自己耳背了。今天是什麼好日子?太陽打西邊出來嗎?他那孤高冷肅的兒子竟開口求他!碧素問終於移動視線,將臉半轉過來,平靜的語調中間透出一絲決然意味,「我求您。」壓抑想咧嘴大笑的衝動和滿心的好奇,碧老挑高灰白眉毛,「說。」「孩兒想討一顆『閉氣散魂丸』。」「大哥,你心中做何打算?」三娘聞言略感不安。碧素問沒回答,直勾勾望向阿爹,「您給我。」「你要來何用?」碧老亦直勾勾地看向兒子。這「閉氣散魂丸」是他得意發明之一,食下的人,十二個時辰內氣息會漸趨微弱,直至封閉。他手中既握有這籌碼,此等機會千載難逢,怎麼也得問齣兒子心中想些什麼。
見碧素問不語,他清清喉嚨,堅定道:「你不說,我不給。」碧素問微微一愣,接著,是一抹幾近痛苦的神色在眼底閃過,除了他的靈魂,誰也無法了解。沉吟了會兒,他終是啟口,「等沉香醒來,世上便沒有碧素問這個人,我已毒發身亡。」
「你想用阿爹的『閉氣散魂丸』把自己變成一具『屍體』,用來欺騙沉香丫頭?」三娘不可思議地喊著,又急又氣,「你要沉香以為你中了蛇毒,不治身亡?她會信才怪!況目,我的醫術也沒那麼不中用。」
「就說——我誤了醫治的時機,藥石罔效。」碧素問臉上無大大風波,固執而堅持,又這般冥頑不靈。「待她病好,要她回江南吧,那兒明媚溫煦,適合她生活。」
「你會害死沉香的!她一門心思都在你身上,你若死,她還活得了嗎?!」「她非活不可。」他的心口突地緊縮,下顎輕顫了顫,「她一向順著我,我會有辦法的。屆時,你們替我瞞她,絕不能泄漏半句。」「休想!」三娘不妥協。「我答應。」碧老猛地迸出話。「阿爹!」揮手阻止女兒的抗議,碧老捻捻鬍鬚,眼中閃爍算計的光。這一切實在太、太、太值得玩味了,沒料及兒子竟為了沉香丫頭掏心費思,等著看好戲的他當然得全力配合。嘿嘿……
「孩兒心下感激。」碧素問短暫合眼,再睜開時,他深深地望向三娘,低低地、暗啞地問:「那你呢?三妹。我要聽見你親口承諾。」「大哥……」三娘本要反對到底,但大哥的神情這麼痛苦、這麼無奈、這麼決斷,她能清楚感受,因自己也嘗過情路的荊棘。明知雙雙有情,卻無法圓緣,上天是怎麼了?定要教世間男女在百轉千折的磨難中沉浮。
「三娘答應便是。」嘆著氣,不由得軟下語調,她悲哀地問,「往後,你要去哪裡?」碧素問忽而微笑,蕭瑟淡染嘴角,目光又調回那丫頭身上。「或許浪跡天捱,又或許……什麼地方也不去。」「你會後悔做了這一切。這真的太瘋狂了……」三娘搖著頭,喃喃地說著。瞧著沉香蒼白的臉蛋,她方寸一緊,明白大哥此舉將掀起怎樣的風暴。若瘋了,豈不更好?可惜他的理智如鏡清明,始終無法在狂亂中麻木瘋狂?若能啊……碧素問下意識想著,唇邊的笑加深,眼底卻毫無笑意。耳邊傳入那厚沉的誦讀聲音,如溫陽照人。似輕風拂面,直覺得身子飄浮而起,又緩緩降下,安安穩穩地裹在一片美好中,像大爺堅定的胸膛……
靜心傾聽,她捕捉到那音浪——空明似鏡,不沾片塵,心著冰清,天塌不驚。心若冰清……心苦……冰清……沉香試圖由昏厥中睜開眼,動了動眉,已聽見驚喜的叫喊。「醒啦醒啦!小姐救活她了!嗚嗚……總算沒辜負了大爺……」大爺……她的唇無聲蠕動,用力撐開眸子,映入眼瞼的是哭成淚人兒的麝香和茴香兒;她微微移動視線,發覺色異大師坐在一旁。見她醒來,他停下那段般苦清心咒,在他身邊,還有三小姐。
手腳透著暖意,直滲心窩,這種感覺是她夢寐以求又眷戀不已的。不明了地眨眨眼,她掙扎地坐起身。「你覺得如何?」三娘問,臉色苦惱,不是為沉香,而是為了待會兒將面臨的難題。「讓小姐和大家擔心了,沉香覺得很好……身子好暖和了。」她臉上淡淡透紅,連自己也不曉得。三娘略點頭,繼又開口,「你已服下第一劑葯,想必是『赤松脂』起了溫陽散寒的功效。這藥引難求,莫要浪費,往後,要好好保重自己。」她話中有話。
忽然,沉香像思及什麼,小手捉住三娘衣袖,緊張地問:「大爺呢?他還生沉香的氣,還是要趕我走?」見小姐不語,她當作是默認了,一急,眼眶又泛紅,咬著唇輕嚷,「那、那沉香不醫病了,小姐告訴大爺,就說我已病入膏盲,再也難救了。好不好?沉香求您啊!好不好?!」
三娘怔怔地瞪著她,來不及說話,麝香卻放聲大哭,「大爺哪有心情同你生氣!嗚嗚……你真沒良心,說什麼不醫病,白白糟蹋大爺的心意。他為了你身中蛇毒,從西城趕回來又拖過醫治的時間,老爺小姐也束手無策,他就快死了,你還不順著他,嗚嗚……」
三娘真想給麝香一個大擁抱,她把那些她說不出口的話全盤托出了。為防「陰謀」走露,僅有阿爹、她和色異大師知悉內情,連二哥也隱瞞下來,就怕他一時心軟說溜了嘴。現在,碧煙渚已陷入空前的愁雲慘霧中。
沉香瞪了麝香兒一會兒,彷彿聽不懂她說了些什麼,才見紅潤的臉瞬間褪色,一丁點表情也沒有。「你騙人。」她從齒縫緊聲反駁。麝香兒不辯駁,卻哭得更凶,捉著衣抽直拭淚。環顧立在床邊的人,沒有誰肯給她答案,沉香微喘著氣,將視線膠著在三娘身上,勉強而僵硬地扯著一朵笑,「小姐,為何捉弄沉香?這玩笑不好玩,一點也不好玩……我這就找大爺去,他等著沉香替他梳發煮茶呢……」
「沉香。」三娘按住那瘦弱的肩頭,心中已將大哥罵上一百遍。她深吸一口氣,把腦海里演練好幾回的話一鼓作氣全說了出來,「大哥中的並非普通蛇毒。他身上滿布毒蛇牙痕,污燭之氣已攻心脈,復又延誤醫治時機,能硬撐著回碧煙渚實屬奇迹。三娘無能,救不了大哥的命……」說完,三娘眼眶跟著紅了,她從不知自己裝哭的伎倆會用在這當口。
沉香看了她好久好久,像在估量三娘話中的真假;她不哭也不鬧,唇瓣咬出了血絲,「是我……害了他……」猛地,她發了狂地叫喊,心有多痛,已無法丈量。「是我害了他!」不知哪來的力氣,沉香竟掙開了三娘的手,連鞋也沒穿,她奔出房門,一直奔跑,拼了命地奔跑,不顧別人的呼喚。然後,她轉過拱門停了下來,佇立在大爺屋前的小園內,喘著氣,怔怔地、蒼白地瞧著那扇門。
三娘在身後喚她,沉香恍若未聞。輕輕地步近門廊,她聽見嗚咽的泣聲,竟是三爺。一陣恐懼緊緊捉住她,身軀無法抑制地顫抖著,她沒有勇氣面對門內的一切了……為什麼?那蒼天不是有靈嗎?為何這般捉弄她?
門被人推開了,容不得她再自欺欺人。望著老爺,沉香動了動唇,卻發現無法成聲,而二爺背對著她,她聽不見他一向爽朗的笑音,他的雙肩聳動,苦忍著喉間的泣聲。
「他想見你,你進去瞧瞧他吧。」沉香抬頭漠然地看了眼碧老,腳步踉蹌,差點讓門檻兒絆倒。她緩緩來到床邊,那男子安然地躺在床上,她為他摺好的衣裳放置在枕邊,一切是如此自然,並未改變。
「二爺,男兒有淚不輕彈,做什麼這般傷心了?」她幽幽地說,目光飄忽。碧靈樞抬頭看她,胡亂沫了把臉,「大哥活不成了……沉香,你不傷心嗎?」「胡說。」她靜靜反駁,小臉轉向床上的人,那出乎意料的安靜令人心驚。「大爺累了,老爺說,他想見我呢……他只是病了,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她喃喃說著,自動在床沿坐了下來,執起碧素問的手掌擱在臉上。
「沉香……哇……」碧靈樞見沉香這副模樣,更是悲從中來,不管三七二十一,索性放聲大哭。「沉香,你為什麼不哭?會得內傷的!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