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郎心邪惡
「貞愛!」他用深邃的目光凝視著這個叫他又愛又恨的女人,已經無法將她剝離出自己的生命了,「我需要你……」
「明日!」朴貞愛解讀著這個改變了她人生的混帳男人,幾乎再次撲進他的懷裡,「我是你的人,永遠都是……」
朴貞愛誓言般的話象鑽心子彈一樣擊中他的靈魂深處,他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昏眩,內心發生撕裂般的吶喊:為什麼?為什麼讓我來到這該死的未來?遇到這該死的女人?捲入這該死的戰爭?參與這該死的政治……為什麼不能單純地去愛、單純地進行人生……
「描寫你成長曆程的視像劇集《明日榮光》已拍竣,公映日期就在近日。你既然回來了,我陪你出席首映式吧……」朴貞愛夢幻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
他一個激靈,從短暫的失神中恢復過來:「好的,你來安排吧。」
黑暗,無以復加的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當他光禿禿的腦殼出現在三百六十度視像大熒幕的時候,他幾乎以為自己又穿越了時空隧道,回到在這時代誕生的那一刻。
他和朴貞愛喬裝成一對公民情侶,躺坐在艾麗舍視像大劇院主映廳的普通座位上,偷偷參加《明日榮光》的首映式。
朴貞愛的安排是讓他以局外人的視角觀察公眾對他的反應,可以容納五萬人的主映廳座無虛席,所有觀眾都聚精會神地仰觀著大熒幕,即便天褓的視像台都在同步播放這部萬眾期待的視像大片,但劇院觀看的效果不是在家觀看可以同日而語的。
當伊月的黑眼睛出現的時候,滿場發出一聲讚美的嘆息,真美啊!火星時代已經沒有了影視明星這個詞,電腦的虛擬技術可以塑造以假亂真的人物,而視像儀的思頻轉換技術又實現了人人當明星的夢想。
他盯著那雙刻骨銘心的黑眼睛,身子微微顫抖,有一種無法看下去的不忍,當人翻回過往內心的時候,有多少人可以恬然面對?
朴貞愛輕輕握住他的手,在他耳邊悠悠一嘆:「你還忘不了她,是嗎?想不想見她,她也來了,和蘇婭坐在一起……」
他渾身一震,頭微微抬起,在逃亡生涯鍛鍊出的夜視目力讓他可以地看清主映廳的每一個角落。
伊月果然來了,她和首映式主持人蘇婭坐在貴賓席上。她為什麼來看這部描寫他的視像劇,誰都知道他是羅德的政敵,而羅德是她的上司兼男友,難道她也沒忘舊情嗎?
他本來對伊月都死了心了,可她在這一場合的出現讓他生出死灰復燃的情感,如果他那封閉的心扉可以被人重新打開,這個人一定非伊月莫屬,他對她的感情可能是從一千多年前延續下來的。他宋代記憶中的兩個愛人都叫「月」,伊月身上隱隱約約帶著她們的影子,這種感覺,或許只是他一廂情願的聯想吧。
他的形象在大熒幕上流淌著,感情的環節都被淡化處理,觀眾們看到的是一個充滿獻身精神的天褓英雄,主要情節基本符合事實,但經過刻意的剪接處理和音效營造,連他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有這麼偉大。
當最後的鏡頭定格在他的面部特寫時,莊重而震撼的音樂響起,一首令人心潮澎湃的男女聲大合唱響徹整個主映廳。
「腳下大地顫抖,
頭頂烏雲密布,
敵人已經逼近。
戰艦劃破夜空,
硝煙瀰漫星際,
大戰一觸即發。
熱血涌動胸膛,
熱淚充滿眼眶,
我將為你獻身。
看哪,
無畏的機動戰士,
張開翅膀,
去迎接明日朝陽!
聽哪,
無數的異星之敵,
發出慘叫,
葬身於無邊黑暗!
我們是機動戰士,
縱橫宇宙的鐵師,
用鋼鐵的意志和生命之光,
照耀著每一片銀河之角!」
激動人心的歌聲逐漸轉化成背景音樂,屏幕上的他,目光如炬,嘹亮的聲音再起,發出鼓舞和召喚:「公民們,這就是我們機動戰士的軍歌!天褓需要你們,機動兵團需要你們,來吧,加入我們,成為無畏的機動戰士,用鋼鐵的意志和生命之光,照耀著每一片銀河之角……」
他不敢相信地轉向朴貞愛:「這是你安排的?太棒了!這樣的徵兵廣告可以轟動全褓了……」
朴貞愛驕傲地睨著他,正要說話,燈光大亮,全場起立鼓掌,如雷震耳,足足持續了十幾分鐘。
蘇婭站到了主持台上,示意大家安靜:「有一個特別的驚喜告訴大家,劇中主角——我們的英雄明日,也參加了首映式,他就在你們當中……」
蘇婭用手一指,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來不及躲避的他。
「明日、明日……」全場沸騰了,周圍的公民爭先湧上前,和他擁抱握手。朴貞愛被人群擠散了,他應接不暇地迎接熱情的觀眾,還要努力保持著微笑回應周圍的呼喊,視像台的現場節目組立刻把這一幕直播出去。
他鼻尖冒汗,渾身發熱,產生一種這個世界盡在掌控的自我膨脹感,就在這種感覺迅速曼延,幾乎沖昏了他的頭之際,耳輪一跳,在漫天的掌聲和人聲中捕捉到一絲金屬的異聲。
如果不是這聲音很耳熟,他幾乎會忽略過去,但這聲音喚起了他心底隱藏的殺氣——曾親如手足的AK3000步槍打開保險的聲音,他循聲抬頭,那是主映廳弧頂的一角,距離他的位置大約六、七百米,正是AK3000有效射程之內。
他的大腦剛做出判斷,就聽到了連續的槍聲,目力所及,一梭密集的子彈從四十五度角破空而來,他瞬間又得出一個判斷:自己無法拔出萬象刀擋子彈,因為四周擠滿了觀眾。
所以他只有一個選擇,只見他雙臂一掄,掃向最近的一圈觀眾,這圈觀眾如被颶風狂卷一般,倒飛出去,再颳倒身後的幾排觀眾,中間頓時現出了一個空擋,而他的身體借勢,像風車一般騰空而起,就在這一瞬間,上百發子彈密密麻麻地擊中空擋中的伸縮座位上。
刻不容緩,他在空中彈出萬象刀的匕首,閃電般地向那個角落擲去,一聲慘呼回蕩主映廳的上空,隱藏在弧頂隔音板之後的殺手抱著AK3000翻滾下來。
直到這時,全場觀眾才反應過來,發出尖叫聲,紛紛奪路而逃,他神情緊張地站在原地,以防再有第二個殺手。現場攝製組一點沒落地直播了這一切,一組鏡頭迅速移到被萬象刀洞穿胸膛的殺手面上,屍體上穿著天褓公民服裝,看不出什麼異樣。
蘇婭此時還沒忘她的主持工作,對著鏡頭髮出驚魂未定的評論:「天哪,這可是天褓成立五百年來,第一次發生的暗殺事件,而且刺殺的對象是一個公眾人物,難道和平從此遠離人類了嗎……明日又一次表現他的英勇與智慧,不僅反擊成功,還保護了周圍觀眾沒有受到傷害……但這個刺客是誰,他來自天獄嗎……」
朴貞愛第一時間衝上前抱住了他,他一面警覺地觀察四周,一面安慰她:「我沒事……」
他遠遠地看到伊月跑過來幾步,又停下來,轉身夾在人群中離去,她一轉頭茫然若失的表情久久地映在他的視網膜上。
一組近衛軍在警察趕到之前來到了現場,帶走了屍體,職能已明確為內務部隊的近衛軍具有這樣的權利。
婉拒了蘇婭的採訪要求,他和朴貞愛返回到官邸。避開窗口,她現出憂心忡忡的神色:「明日,你怎麼看這件事?」
他沉思著:「看起來好象是叛軍在火星上的殘餘勢力,不過,應該沒有這麼簡單。」
朴貞愛點點頭:「我也覺得有問題,叛軍殘餘分子要想混入天褓是很困難的,除非得到天褓人的幫助。如果刺客不是來自叛軍的話,你的處境就相當危險了……」
「是的,我們參加首映式事先沒人知道,那個刺客卻等在那裡,應該有內線的……」他說到這,在客廳里四處檢查起來。
「你是擔心有**?放心,有我這個武器專家在這裡,沒人能夠竊聽我們的談話!」朴貞愛雙手抱胸,「明日,我擔心的是,可能你的步子邁得太快了。不管對手是誰,如果無法用光明的手段對付你,就只有採取陰暗的手段!這樣的話,你以後就要小心了!他們既然有了開始,以後的手段一定會無所不用其極的……」
這個對手是誰,他心中大致有譜了,他只是沒想到,自己這麼快就進入政治鬥爭最黑暗最血腥的階段——**消滅!
「貞愛,無論對手是誰,剛剛經歷失敗后,應該會做反思和檢討的,我想去打探一下,如何?」心中的鬥志被激發,映射到他變得犀利的雙眸上。
「明日,不能冒險!」朴貞愛搖頭不贊成。
「貞愛,我必須學會靠自己的力量,你要支持我的決定……」他把手搭在朴貞愛的肩上,傳遞著自己的信心。
朴貞愛沉吟半晌,問:「你打算去什麼地方打探?」
他說出一個地方,直覺告訴他,可能在那裡找到線索。
「好吧!」朴貞愛咬著嘴唇,「我去給你準備裝備……」
「謝謝!」當真正的危險來臨時,他才發現,她是自己的堅實後盾。
他把飛車停在路邊,借著夜色的掩護,遠遠地觀察著那處位於社區醒目位置的官邸,兩名近衛軍軍士正在門口站崗,監視著路過的行人。
天褓的和諧社會維繫了五百年,創造了人類史上最長的和平記錄。領導層至今保留著不設防的親民傳統,連高級軍官的官邸都沒有配備衛兵,當然,天褓發達的科技提供了電子安全保證,不過最近有一個人破了例,就是近衛軍軍首羅德,不知是出於炫耀還是因為樹敵太多,羅德官邸有衛兵全天候站崗。
這處官邸就是羅德的官邸,首映式的時間從夜七點到九點,現在是十點,殺手被近衛軍帶走有一個小時了,羅德應該不會連夜審訊殺手,如果真的審訊的話。
他一身黑衣,再套上黑色頭套,只露出雙目,好象地球時代的夜行者又回來了。他抬起左手,按下觸發鈕,渾身上下立刻變換出轉移不定的色彩,這套偽裝衣是朴貞愛未公開的小發明,運用光學原理,不僅可迷惑肉眼的觀察,還可避開各類電子安全系統。
他不敢大意,繞過衛軍崗哨的視線,潛入社區外圍,手腳並用,慢慢地爬上一座銀白色的圓形公寓,偽裝衣也變成了銀白色,它不僅有變色功能,手套和鞋還具有吸附功能,減少了他很多辛苦。
他匍匐在屋頂上,與羅德的官邸之間還隔著六座高低起伏的公寓,這當然難不倒他,一面調息一面目測距離,他四肢張開,像青蛙似地伏低,突然發力,四肢一振,身子掠過萬家燈火的夜景,穩穩地落在另一座公寓上。
這座公寓的窗戶上人影閃動,正是天褓人夜生活的活躍時間,他心中一動,按下竊聽鈕,測試它好不好用。
一對年輕男女的爭吵聲頓時傳入耳膜,很清晰,他本不想偷聽人家的私房話,卻被其中的一句涉及「機動兵團」話吸引了,想想自己回歸天褓后,幾乎都埋頭軍隊建設,對民間的聲音很少關注,聽聽也好。他再眺望羅德官邸,裡面燈火通明,應該不會這麼早入睡。
他停下來,只聽下面男的聲音很激動:「……你為什麼突然要跟我分手?」
女的聲音很冷靜:「對不起,時代變了,你既然安心做個操作師,就不是我想要的男人……」
男聲在哀求:「這是社會對我們的分工,我怎麼能改變?」
女聲無動於衷:「誰說不能改變,我的同事不就加入機動兵團了嗎,那才是個有出息的男人……」
男聲憤怒了:「你是不是因為這個男人才提出分手?」
女聲不置可否:「我們結束了,我不想跟一個沒前途的男人在一起……」
男聲冷笑:「入伍就有前途,不就是當炮灰嗎?」
女聲還以冷笑:「至少比你安守現狀有前途,我可不想跟著你平庸一生……」
房頂上偷聽的他臉色數變,彷彿回憶起了什麼,他又搖搖頭,掠到了另一座公寓上,這次是有心竊聽了。下面是一對中年伴侶,兩人正在慶祝加入了一個俱樂部,那個俱樂部,只有擁有一定地位的公民才有資格加入……
他在另外幾座公寓都略做停留,臉色愈發凝重,他才確定,自己聽到的現象在天褓普遍存在,現在公眾們談論最多的話題是權利和地位,最關心的也是如何擁有權利和地位。
擁有高度物質文明的天褓人,經歷Ⅰ日的深刻教訓后,在平等平衡的社會秩序秩序中淡然生活了幾百年,但這種平等平衡,隨著戰爭的降臨被打破了。
如果說天獄叛亂喚醒了人類渴望爭鬥的天性,那場烙著奪權烙印的天褓兵變就是再次打開了潘多拉魔盒,人類社會又進入了一個高速轉型的時代,原有的世界觀被顛覆,人性的野心被釋放,有的人墨守成規,有的人急功近利,原本單純的精神世界變得浮躁,當金錢不再是萬惡之源時,新的萬惡之源隨之產生了,那就是權利!
當權利變成實現野心的工具,分割人性的階層就會重新誕生,這是一個新的輪迴,他很清楚人類回到這個時代所要付出的代價,那就是道德的淪喪和原質情感的背棄……他的身體在顫抖,心靈受到恐懼的衝擊,因為他想起了上個時代的最終結果——Ⅰ日浩劫……這是上天的懲罰,還是人類的宿命?
忽然一陣熟悉的嬌笑隱隱傳來,他驀然清醒,現在不是反思感嘆的時候,此行的目的是刺探情報,其他人的生死關自己屁事,重要的是自己要活著。
他發現自己已到了離羅德官邸最近的一座公寓,弧窗的窗帘上映出一個婀娜的身影,那是他失去的女人——伊月。
羅德的官邸跟周圍的公寓間距寬闊,足有五十米開外,周圍全都是平坦的草地,要想從地面接近而不被兩個崗哨發現,幾乎不可能,但這麼遠的距離,他要象公寓之間那樣掠過去,也似乎不可能。
他看到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也出現在窗帘上,親昵地從後面抱住伊月,他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真正面對這一幕時,依然無法接受。他心如針扎,身在顫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股憤怒的力量在胸口集結: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擋住我,老子要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
他慢慢後退,一直退到房頂邊緣,又慢慢站了起來,鞋底吸附在弧形牆壁上,他呈四十五度角站立著,從這一點到房頂最高點有大約十米,他要在這十米內完成助跑加速,騰空而起的過程。
他看也不看自己的腳下,抬起腳步,倏然起跑,周圍的景色飛速後退,視線越過房頂,落到對面的落點,他驀地提速,奇異的景象出現了,原本飛速後退的景物都放慢了速度,越變越慢,而羅德的官邸則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他再次跨越了人體的臨界點,在只有十米的加速度之內!
那一刻,他甚至感覺,只要自己再加把力,就可以徹底脫離火星引力,當這個**頭滑過腦海的時候,他已輕飄飄落在官邸的房頂上。
他就勢趴下,動也不動,而下面的兩名近衛軍,毫無覺察,伊月的聲音傳上來:「……羅德,不可以,我們還沒有結婚……」
羅德的聲音微喘著:「我們什麼時候結婚,你又不給我一個明確答覆……」
伊月發出一聲頑皮的嬌笑:「大敵未滅,何以家為?你的頭上還懸著一把利劍呢,人家可沒心情考慮這個問題……」
羅德的聲音透出惱火:「想殺明日的人自然不止你我二人,這小子的能力實在令人寒戰,假以時日,真讓他坐大,就更難對付了……」
伊月的聲音帶著失望:「是啊,今天這麼好的機會都錯過了,他一定會警覺!一旦躲進軍營,更無從下手了……」
身子劇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羅德想除掉自己是毫無疑問的,伊月竟然也有殺他之心,曾經的愛人啊……這是為什麼?老天,這不是太滑稽了?他不由生出萬**俱灰之感。
羅德也沒了心情:「唉,我還挨了上頭的責罵……」
他知道自己的判斷基本正確,羅德的上頭是誰就不用說了,他唯一沒想到的是伊月也介入了這場陰謀,女人,難道都是這麼絕情而無法捉摸?
卻聽羅德又道:「放心,這小子活不出三個月,我們已經有了周詳的計劃……」
伊月淡淡回道:「等到了那一天再說,或許,那時我可以考慮和你結婚了……」
羅德滿心歡喜:「那我們就一言為定……」
伊月告辭:「時間不早了,我要回去了……」
如果說他原先對伊月還存有一絲重拾舊情的希望,那現在是徹底死心了。他內心狂笑:想老子死,沒那麼容易?羅德,如果真要老子死了你才能得到伊月的話,那你也徹底死心吧!
伊月出現在停機坪上,開始發動飛車,他的腦海里忽然閃過一個邪惡的**頭,當即滑向停機坪,鬼魅般地爬上飛車的車尾箱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