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皇者歸來
「砍下妙音頭顱,我無法否認那是我布下的一個誘餌。只是我也未料想到這誘餌居然甜美到足以將我自己也誘惑,差一點將自己也陷了進去。……至於是否能晉陞神位,那更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因為打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任何修仙意圖。所以,琥珀,我不欠你什麼,你也不欠我什麼。你不是那個背叛我的人,我們從一開始就毫無瓜葛。」
「而現在的我,也不過是厭了…倦了……已不想再去尋找什麼、得到什麼。」
說到這裡,殘停了口,不再多言。
伸手,輕然摘下身邊一條隨風舞動的柳枝上的綠葉,少年將這一細長的柳葉放入唇上。於是一首婉轉動聽的曲調,在朦朧的瀑布霧氣中,扶搖直上。
一直沉默著傾聽少年略帶倦意的話語的青年動了動唇,卻沒有開口,琥珀只是以複雜的神色傾聽著這一華宛清亮的曲調。
而那複雜的神色中,卻融化了太多的憤然和憐然。
憤的,是仿如局外人一般的自己;憐的,是殘此刻透露出的疲倦神色。
他不懂,到底要怎樣的事情,才能將這個錚錚傲骨的少年逼迫到如此的地步?
琥珀想起師父留下的那一縷仙識在消散前叮囑的一句話。
『琥珀,驚鴻他不是你可以明白的人,也是你最好不要去了解的人。若你真要去找他,就拿著這把劍去吧……若是他的希望,你就該毫不猶豫的用劍刺穿他的心臟。活著,對他而言未必是一種幸福。若是他這樣說,就用這把劍吧。』
『琥珀,從一開始我就告訴過你,你贏不了他…不可能贏的。在面對他的時候,你別自信你贏得過他。他所站的地方太高太高……高處不勝寒,不勝寒啊……』
琥珀色的眼眸中有著消散不去的迷惘。
(用劍刺穿他的胸口…師父,我可能做得到嗎?可能嗎?高處不勝寒…他站得究竟有多高?高到連他自己都下不來?)
一曲已終。
琥珀看著隨意將柳葉拋入深潭的殘終於開了口,「你尋找的是什麼?」
眼見那一細長綠葉輕飄飄落上水面,掀起一圈漣漪,又摘下一片柳葉拿在手心把玩的殘側首淺笑,「若是我自己知道,又何必像這樣苦苦去尋找?」
少年定睛,定定然注視著琥珀。
「我只知道我現在需要的是什麼。我是個驕傲的人、同時也是一個自私的人。我不願自殘已辱自身、也不願將此罪名加諸自身……你可以做的到嗎?你可以幫助我嗎?」
琥珀啞然,臉上也露出一抹黯淡之色。
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不願,不肯,不想,亦不忍。
連誤以為恩師被殺的那一刻都下不了手,此時此刻又怎忍心取其性命?
「你現在,又是在試探我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殘低低的笑,「既然結局是一樣,那其實並沒有什麼區別,你又何必太執著?」
琥珀搖頭,苦笑一聲,伸手,卻是將持在手中的那一柄清亮之劍遞上。
殘垂眸,眸間散落一跡黯然之色。他抬手接過那柄黃泉之劍,淡然揮手間,身已半側,不再看著琥珀,「既然做不到、既然殺不了我、既然已得到答案,你走吧……走!不要再來打擾我。既然幫不了我就別再來煩我,走吧。」
周身散出拒人千里之外冷淡氣息的殘,顯然再度下了逐客令。這一次,卻是決絕得毫無迴旋的餘地。
琥珀落寞垂首,卻不得不依言離去。
轉身,走了幾步之後,卻突又回過身來。
「我幫不了你,至少,我還有一句話想告訴你。」
直視著少年冷淡側影的琥珀苦笑一聲,語氣卻想必是他一生中最認真的一次。
「殘,謝了!」
若不是殘,他怎會忍心舉劍而向恩師?只是若不忍心,必將毀了恩師這千年修行。如此痛苦的抉擇,他必是進退兩難。
琥珀是真心誠意的說出了這兩個字,連他自己都從未想到,自己竟會如此誠心的去感謝一個人的時候。
料定殘必會無動於衷的琥珀側了側身,正想依言離去,卻發現原本冷淡的殘不知何時轉過頭來,定定的呆然看著自己。
琥珀心微微一動,卻是上前一步。
「殘?」
一滴純白的淚珠,驀然從那耀眼的金眸中席捲而出,緩慢的滑落蒼白的臉頰,滴落在柳葉之上。
那滴透明的淚珠,滴落在翠綠的柳葉之上,渾圓的透明身軀卻是滾了幾滾,晶潔似清晨在柳葉上滾落的露珠,更襯出柳葉的碧綠修長。
那滴晶瑩的淚珠,從翠柳葉狹長的葉邊滾動著,綴著葉尖驀然滴落,而空中卻不穩的被一襲清風吹得偏離了軌跡,無聲無息的滴落清澈的潭水之中,在水面掀起一圈圈小小的漣漪,散了開來,終歸消失得無蹤無影。
千水碧落千水絕,萬山巍然萬山落。
這碧水青山之中,這瀑下潭前,這天地之間,均見那驀然呆立的少年,眼角落下一滴清淚。
而後,二滴,三滴……
因為是帝王所以不能哭,因為要堅強所以不能哭,因為一直都告訴自己不能哭——因為一直都在笑,所以少年早已忘記要怎樣去哭泣。
已傷到哭不出來,已痛到哭不出來,已笑到哭不出來。
而那曾經哭不出來的少年,此刻卻是茫然的伸手,手指輕輕觸上自己已被清淚濡濕的臉頰。
「原來這麼簡單…我苦苦尋找了那麼久的東西,原來就這麼簡單而已……」
如此嘆息著的殘閉眼,微微昂首,任隨淚灑天際。
只是,卻見一淡銀的細絲狀光線,如流光將殘的周身纏繞起來。而在那原本是淡淡的,卻是越來越耀眼的銀光中,殘的身影逐漸在霧氣之中朦朧透明起來。
琥珀一直是在驚疑不定看著突然間淚流滿面的殘,見這詭異場面卻是嚇了一跳,下意識衝過來,一把伸出手想抓住銀光中越加虛幻的軀體。
伸出的手如探入空氣一般一掠而過,透過殘的身體。而伸出手的琥珀卻見自己面前那彷彿虛幻的臉卻是對他展顏一笑。
眼角還含著幾滴清淚卻傲然得令人不敢對視的微笑,恰似那竭盡全力衝破硬繭的白蝶——愚鈍終將化做了最純粹的高潔。
掙脫了硬繭重負的蝶,探出它纖細的觸角;脫離了繭中濁氣的蝶,翩然在清風之中;破繭的蝶,綻放了它一生中最輝煌最燦爛的時刻。
少年的微笑,如白蓮綻放的空靈婉約,卻也如傲陽璀璨的透華傲燦。
那一笑之下,大地萬物彷彿在一剎那失卻了所有色彩。
風聲、水聲、陽光都靜止下來,它們匍匐在覺悟過來的帝者面前,畏懼、臣服、崇敬……交織纏綿,彷彿整個世界都凝滯了呼吸等待著這一刻。
破繭的一刻,是蝶一生中最耀眼、最輝煌的一刻。
*
笑談詞窮古痴今狂終成空,
刀鈍刃乏恩斷義絕夢方破,
路荒遺嘆飽覽足跡沒人懂,
多年望眼欲穿過紅塵滾滾我沒看透。
詞嘲墨盡千情萬怨英傑愁,
曲終人散發花鬢白紅顏歿,
燭殘未覺與日爭輝徒消瘦,
當淚乾血隱狂涌白雪紛飛都成空。
*
——恩怨情仇,剎那空。憤傷恨痛,如一夢——
那茫然呆立在瀑布下的青年,孤身一人呆然半晌之後,眼神迷茫的看著自己抓空的手。
突露出一個釋然的笑容,「你找到了嗎?該找到了吧……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你的笑容,我可以放心了吧?恩?殘?」
琥珀第一次看見殘如此放縱的笑容,彷彿悟透了一切、再無遮攔掩飾的笑容,如孩子一般純真無暇的笑容。殘,是悟了什麼吧……
琥珀抬頭,對著虛空,卻也露出悟了什麼一般空靈的微笑。
「殘,一路走好。」
就在琥珀話剛落音的一瞬間,卻聽見身後破空聲傳來,轉身的同時就有一風風火火的少年直直的撞了上來。
「驚鴻哪?臭琥珀!你不會對他下毒手了吧!」哪吒急得直跳腳,「說!你是不是把他毀屍滅跡了!」
沒有理會揪住自己衣領的哪吒,琥珀抬頭對上一雙探詢的紫眸,於是他笑了起來,「他想家了,所以回家去了。」
哪吒呆了一下又馬上叫嚷了起來,「啊?他是哪裡人啊?家離這裡遠不遠啊?我可不可以一起去玩啊?」
楊戩一記重敲讓哪吒嘟嘟噥噥閉了嘴之後,這才抬首看向琥珀。水晶似的紫眸中孕育出溫文的笑意,只是在與琥珀的眼神交流中就明了一切的青年輕笑起來,點點頭。
琥珀大笑著一把摟住哪吒的肩騰空而去,「走走走!那老頭子一走我可輕鬆了!我可是現任星靈門主——殺人放火無所不能!乾脆找幾個仙女合藉雙修去!哈哈哈!殘這一走,崑崙美女可是要盡落我手!」
吹噓得起勁的琥珀裝做沒看見哪吒極沒氣質的白眼,裝做沒看見楊戩不屑鄙視的目光。
突然間又想起了什麼,琥珀那一雙風流倜儻的桃花眼突又頓時嵌落在一張苦瓜臉上。
「但願天天對著那小子時別養刁了我的眼光,萬一天下間美女沒幾個入得了我法眼也怎麼辦?唉,死小子,走了還要害人……算我倒霉認識了你。」
——恩怨情仇,剎那空。憤傷恨痛,如一夢。
人只要活得任意隨性就好、人只要活得瀟洒快樂就好,何必計較太多、何必執著太多?
若是給自己加上了枷鎖,就自己把它砍斷了吧。
天高任我飛,海闊任魚躍,恣意游逍遙,聚散離合本就該隨心所欲。
昂首可見?那長虹卧雲端。
可聽見,一聲清嘯在碧海青天之上呼嘯而過。
——崑崙篇·終!
——異界全卷·終!
破繭,是蝶最輝煌的一剎那。
只是大家似乎都忘記了……破繭的一刻,化做最高貴最美麗的蝶的一刻,就已經註定了蝶的時間已經化做灰燼,註定了輝煌在不久之後崩潰的結局。
但,這一瞬間輝煌,卻就此成就了永不褪色的永恆。
有時候,一剎那,就是永遠。
只盼那一剎那的輝煌,鑄就它永恆的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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