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冰棘山
那彷彿無邊無際、似天涯海角、又似近在咫尺的空間中,淡藍的霧氣瀰漫了開來,透露出似真似非的存在。
而一絲突然出現在霧氣中的銀光漸漸散了開來,被一襲仿若游龍矯健遊動在周身的細鏈簇擁著的少年慢慢睜了眼,他那彷彿透明一般的臉對著面前的人露出了笑容。
「黃泉,謝謝你把身體借了我這麼久。如今我已找到答案,旅程已經結束,拿回你的一切吧。」
對面,與少年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卻相較起他朦朧的身體明顯比較有真實感的另一個少年,伸手接回了那幾乎透明的手遞來的長劍。輕輕撫摩了一下由於回到主人手中彷彿高興一般閃了幾閃的白劍,黃泉低聲道,「答案就這麼簡單嗎?」
彷彿透明的嘴角勾勒,水月微笑起來,「黃泉,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那句話……『謝謝』,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我卻從來沒有得到過,而我也一直認為那本就是我不該得到的東西。」
「以前,無論我做什麼事情,哪怕是拚命的去做了、努力的去做了…若是做得到就是理所當然,若做不到那便成了我的錯和罪。從來沒有人跟我道一聲謝,因為他們都認為我理所當然應該去承受那一切——甚至連我自己也這樣認為。」
水月一聲輕嘆,「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走到今天這種地步,現在想起來,大概是被人逼得太高了吧?……其實一步步走向高處的時候,我就做好了某一天會從上面摔下來的打算。可是事到臨頭,我卻還是由於害怕從而迷失了自我。」
「就在我徘徊於自身的不穩定與平衡之間而不知該去尋找什麼的時候,琥珀那一聲謝卻讓我明白了,原來我所有的憤恨與不甘也不過是源於對自身的否定和徒勞……」
曾經空洞得失去了光彩的異色雙眸中,含笑中洋溢出流光異彩的耀眼色澤,一如殘此刻彷彿恢復了勃勃生機的氣息,「道謝也好、怒罵也罷,其實我需要的也不過是一種可以肯定自我的答案……我只是需要有一個人能告訴我,我的存在並不是虛無、我所做的一切並不是徒勞。」
殘微笑著低頭,看著自己透明的雙手,似乎那雙手之中孕育著一個新的未來。
「即使是踏著別人預定好的命運前進,可我所做的並不是徒勞、並不是一場空,它一定還有它的意義……就如同我的存在肯定有某個不可預知的意義一般。每個人的存在都是為了某個未知的交替,既然如此,我又何必替別人承擔太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
黃泉的臉上漸漸綻放笑意,他點了點頭,因為水月臉上露出的笑容而由衷的高興。只是,剛要說什麼的笑臉突又帶上一抹憂色,「水月,你的身軀在被捲入兩個時空的間隙之時就已經被毀了。如今只是一靈體的你,可以回去嗎?」
水月那幾近透明的頭搖了搖,「那具做出的身體也差不多該放棄了。」
愕然的神色在黃泉眼中一閃而過,「你已經——」
看見對方微笑點頭的黃泉將剩下半截話咽下,沉思了一陣,突抬起頭劍眉一挑,疑惑問道,「什麼時候?」
笑了一下,水月半透明的肩聳了聳,「不記得了。」
黃泉似乎想笑,卻是無奈的搖搖頭,他上前一步,抬手輕輕撫上水月的臉,露出感慨的神情,「水月,要是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在一起該有多好?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管,一直這樣…一直這樣下去……」
「就算如此希望,世事哪能這樣隨心所欲?」
「水月。」
「恩?」
「我最喜歡你了。」
「我知道。」
「…喂,你應該說『我也是』這樣才對吧?」
「呵呵,可是我不想說啊。」
「無情!」
「你喜歡一個無情的傢伙做什麼?」
「因為我也很無情!因為我馬上就要不喜歡你了!」
「好啊,等你不喜歡我了我再喜歡你。」
「…你這傢伙……」
兩個宛如雙生子般的少年正如此嬉鬧著的時候,黃泉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另外一個人,那個與自己有著一樣的容貌卻有著極端相反靈魂的少年,他緊緊的閉著眼,彷彿害怕有什麼無法控制的行為出現。
他說,「水月,這一別,就是永訣了。」
水月微笑了起來,抬手回抱住黃泉,透明的手輕拍了拍他的肩,「黃泉,接下來有什麼打算?繼續逃避嗎?」
黃泉同樣微微一笑,「與你一樣,我也要回去了。聖儀那傢伙囂張太久,是給他教訓的時候了。」
「你……下得了手嗎?」水月詢問的聲音有些遲疑。
「不會猶豫。」黃泉低聲回答,頭卻似疲倦的埋進對方的肩上,一頭滑落的銀絲與垂落的銀髮交相輝映,「別忘記,我是聖儀界中最強大…同時也是最無情的戰士。」
水月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說出來,最終只是一聲嘆息。
黃泉沒有再說話,他只是緊緊的抱著對方,永遠的離別前最後的擁抱。水月也不再開口說話,因為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須由自己來做決定的。所以他什麼也不再說,只是不舍的抱著黃泉,感受著最後的溫度。
這個猶如雙生子一般的人,這個陪伴了自己那麼久的人,這個充斥著血腥卻如此悲傷的人。(希望他可以找到自己的未來。)水月閉眼如此為他祈禱著。
良久的沉默之後,黃泉深吸了口氣,慢慢將水月推開,他扣緊水月肩膀的指節有著泛白的痕迹,他凝視著水月的眼底落下寂寞的陰影,「就算再怎麼不舍,該走的總要走,該面對的也總要去面對。」
黃泉的手握住劍柄,他緩慢的將那流光洋溢的美麗白劍從劍鞘中抽了出來。劍一聲清脆的鳴叫,一道白光反射在黃泉毫無表情的臉,而在那一瞬間,連光似乎也會凝結在黃泉臉上的寒冷中。
他將這把名為『黃泉』的寶劍豎立在自己面前,直直的盯著它的眼睛中冰冷得沒有任何溫度,只是依稀聽得見他低低的喃語,「聖儀,當年你把此劍交於我手的一刻,是否會想到它竟會有指向你的一天?」
「殺開一條血路到你身邊,我得殺掉多少人?」如此冰冷的聲音中卻帶上一絲察覺不到的憂傷。
黃泉垂下劍,突注意到一旁的人擔憂的眼神,於是轉眸之間,眼中冰雪初融,轉瞬已化做如虹春水。
如水柔眸看著水月,黃泉溫和的一笑,或許這是他重開殺戮、濺滿血腥之前最後的一個笑容。
「水月,你會記得黃泉嗎?」
身影越加朦朧的水月同樣露出一個溫柔的微笑,「直到時間的盡頭。」
殘如此承諾——水月會記得黃泉,直到時間的盡頭。
而在下一秒,兩人的身影全部消失了,無聲無息。湛藍的霧氣翻騰著,瀰漫著整個奇異的空間。它有些茫然的搜尋著,彷彿不明白那兩個人去了那裡。
它不會明白,那兩個人都選擇了自己要走的路,並將踏錯的步伐轉了方向,再度走上了曾經被他們拋棄的那條路——即使那是終結的路。
兩道脫離了軌道的流星,縱使曾經錯誤的交叉而過,也總歸要回歸到各自的旅程上。
未來是否會再度相逢?或許會,或許不會。
命運的軌跡躲在暗處偷笑,誰會知道?
終於找回屬於自己的眼淚、自己的微笑的少年終究還是選擇走回了自己的世界,即使那是一場騙局、即使那是曾經毀了他的世界——可是那終究是屬於他、需要他的世界。
因為他知道,他不能夠不回去。因為他沒有第二條路,也不願意有第二條路。
殘回到了他臨走的一剎那,無論在異世界經歷了多少時間,原來世界的時間卻沒有變化,所以殘又回到了他曾經自我毀滅的時候。
依然還是深夜,大地依然是靜悄悄的,月光一如往昔安詳的降臨在寧靜的大地上。大多人依然還在甜美的夢鄉,蓄積體力、養足了精神,待明早之時神采奕奕的開始一天的工作。沒有人知道,一場滅世的大禍即將降臨在他們身上。
燈火通明的雅狄斯城中,還有許多人正精力充沛的在這個不夜城中穿行遊樂。金迷紙醉的美麗生活迷惑了他們的雙眼。更或許他們是幸運的,正是因為不明白即將到達的災禍,他們才可以就這樣瘋狂笑著、大喊著在快樂中一瞬間的死去——當然,那是指這個隱患的災禍未能及時抑制住的話,或許再延遲那麼幾分鐘,這個世界和世界上所有的生靈都將消失。威脅到世界存亡的力量、屬於神的力量,正來自與城市旁邊一個不起眼的高山之上。
威脅來自於神所建起的結界之中,所以沒有人能看見或者感到山上那猛烈燃燒著、幾乎就要吞噬了整座高山的黑色火焰。
「菲伊特萊斯!你瘋了!你要毀了這個世界嗎!」
亞伯伊釋爾狂暴的怒吼並不能喚醒絕望中的菲伊特萊斯,他仍舊是一臉木然的站著。彷彿地獄湧現而出的黑色火炎猛烈的燃燒著,向四面八方蔓延而去,吞噬著一切生命。
琥珀色的眼眸中已沒有往昔的靈氣,而是悲哀的、絕望的閃爍著;倒影在琥珀色眼睛的熾熱黑色火焰似乎同時也在焚燒著他自己。如石灰般的白嘴唇安靜不下來,哆嗦著,顯露出一種笨拙可笑的笑容,緊緊抿住之後,卻又漸漸呈現**的青色。
琥珀一直以為只要殺了殘自己就可以得到解脫,他一直都認為是殘束縛了自己。可是,為何在此刻自己卻覺得整個世界都已經徹底崩潰?
神在笑,笑得慘然,笑得無力,笑得諷刺。琥珀的笑容在黑暗中顯得如此的無能為力。
殘死了……接下來他又該做什麼?他為何還要活下去?
活著的理由呢?消失了?……被他親手摧毀了!
他並不是想要這個結果啊!可是這也是他一直希望得到的結局!
好吧,琥珀承認,他後悔了,真的後悔了!他並不想離開殘,不想的!
後悔,已經來不及了,他想要的東西已經被自己親手毀了。
什麼都沒有了……既然如此…那就燒吧……把一切都燒了吧,連同自己的軀體……殘已不在,這具身體還有什麼用處?燒吧……將一切都焚燒殆盡吧……
於是那熾熱的黑色火焰隨著主人的心意再度猛然上漲,宛如一條條蜿蜒的毒蛇扭曲著身體侵蝕、**了周圍的一切——以吞噬主人的生命力為代價的瘋狂。
那不要命的瘋狂頓時將亞伯伊釋爾逼退了好幾步的距離,他張了張嘴想再度怒吼出聲,一陣猛然向他侵襲而來的黑炎如游龍一般將長長的身軀一卷,將亞伯伊釋爾簇擁在其中。頓時亞伯伊釋爾已連怒吼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是手忙腳亂將侵入自己領域的黑色火焰驅逐出去。
「琥珀!」
這個靜悄悄的、卻是馬上就會爆發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的地方,突然出現一聲響亮的叫喊。
「琥珀!停手!」
熟悉的聲音令菲伊特萊斯身軀劇震,猛的抬頭,定神一看,卻看見半空中一身體呈現半透明的少年焦灼的神色,而他的手已向自己伸來。
「我在這裡,琥珀,停下來!」
原本充斥了整個結界間的黑色火焰猛的一滯,席捲空間的悲憤、沉重與絕望也在剎那間隨著火焰消失一空,儘管一臉愕然卻掩飾不住琥珀色眼睛中狂喜的神色。菲伊特萊斯下意識伸出手,想抓住那隻向自己伸來的手。
穿插而過,如過空氣。
而那一抓之下卻撲了空的青年,狂喜的神態剎那凍結了起來,僵在臉上。瞳孔中清晰倒影出少年仿如透明一般抓不住的身體,菲伊特萊斯難以置信的臉上露出越來越沉重的慘然,就連那慘白的唇角也微微抽搐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殘,對不起……原諒我,原諒我好不好?別走,別離開我!都是我的錯!是我把你害成這個樣子……殘,求你原諒我……」
而宛如靈體一般漂浮在空中的殘卻只是沉默的看著他,什麼都沒說。就是這樣的沉默讓菲伊特萊斯子的臉上再度浮現出一絲絕望的神色,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麼,卻因想起殘此刻如幻影般的身體而遲疑在半空中。
「殘,你……會原諒我么?」因為恐懼而顫慄起來的琥珀色瞳孔中幾乎是帶上了一抹哀求。
沉默稍許。
「我知道了。」殘給了對方如此的答案。
殘的內心其實很掙扎,他並不想如此輕易原諒菲伊特萊斯。儘管那段旅程讓他脫離了許多沉重的枷鎖,讓他領悟了許多的事情,讓他懂得有些時候有些事情或許做得無可奈何……可菲伊特萊斯對他造成的傷害卻是事實。儘管在解開了心中的芥蒂后不再那麼憎恨琥珀,但是卻也並不代表殘能如此輕易諒解他對自己的傷害。
殘需要時間來思考,來消抹掉傷痕。所以他現在只是用一句含糊不清的話來暫時安撫眼前這個隨時可能崩潰的神氏。
安撫了琥珀之後,殘看了看自己透明的手,他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麼。
無論如何,現在的他需要一個身體。
他回到這個世界,是以雅狄斯帝王的身份。他是以皇者的身份回到屬於他的帝國,回來他的子民身邊。
為了拯救他的帝國——皇者歸來。
殘抬起了頭,目光對上了上空一直以冷冷的神色看著自己的亞伯伊釋爾。這位神氏俊美無濤的臉上沒有任何錶情,只是看著殘的眼底卻閃著一種奇異的光芒。
殘微笑起來,自信而傲氣,耀眼猶如陽光。
歸來的雅狄斯帝王將會付出一切代價將走向滅亡的雅狄斯從神的手中奪回。
正如殘許久以前許諾的那樣——神不護雅狄斯,我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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