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爭執
陸賈氏聽了夏春朝一席言語,臉色微微一沉,又旋即如常。雖是轉瞬即逝,但夏春朝心細如髮,仍舊瞧在眼中,只因她不置可否,也就閉口不言,只將手裡的抹額替她端端正正的戴了。
少頃,陸賈氏方才開口道:「昨兒晚上你孝敬的那碗花膠很好,夜裡睡得倒比往常安穩些。」夏春朝連忙賠笑道:「既然老太太喜歡,那媳婦兒今兒還吩咐他們燉。」陸賈氏卻淡淡說道:「罷了,我是有年歲的人,經不得這樣滋補。且凡事皆有個度,這東西雖好,吃多了也是要傷身的。」夏春朝聽她這話似是意有所指,也不敢多言。陸賈氏自照鏡子,見穿戴已然齊整,便拍了拍她手背,微笑道:「行啦,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服侍你太太罷。」
夏春朝聞言,只好起身做辭。陸賈氏卻又笑道:「你安心,凡事都有祖母在,無事。」夏春朝聞聽此言,心裡倒也安定,便微微欠身,拜辭而去。
待打發了夏春朝離去,陸賈氏看著鏡子,重新整理了一回鬢髮,向寶蓮道:「這些小輩,就是這樣毛糙,耐不住性子。你瞧,這抹額戴的也不夠端正,髮髻梳的也不光滑。」寶蓮不知此話何意,只好陪笑道:「奶奶素來恭敬沉穩,想來昨夜是當真不曾睡好。」陸賈氏笑了笑,說道:「她該是睡不安穩的。」說著,又道:「吃過了早飯,你去把漿洗的彤月喊來。冬季里有幾件大毛衣裳狠穿了幾日,倒有些髒了,叫她來瞧瞧怎麼個洗法。」原來,這彤月便是那王嫂的名兒。當下,寶蓮答應了。
夏春朝出了這邊院子,寶兒才道:「奶奶這樣子說就成了么?奶奶方才一個字兒也不提太太要與少爺納妾的事兒,老太太只怕聽不明白呢。」夏春朝微微一笑,說道:「倒也不必老太太聽懂,只要她聽明白了這件事就好。這下子,章雪妍要進咱們家門,老太太只怕要第一個不答應了呢。」寶兒十分不解,問道:「我越聽越糊塗了,這件事同雪妍小姐進來又有什麼相干呢?」夏春朝勾唇一笑,淡淡說道:「老爺花錢素來大手大腳,太太手裡又哪裡來的閑錢呢?必是不知剋扣了哪裡的份例,一分一毫的攢的。這也罷了,但她既是陸家的人,手裡的銀子無論是哪裡來的,自然也都是陸家的銀子。她這樣私藏財物,偷送娘家,老太太知道了心裡會高興么?如今她一人已然如此,待那章雪妍也進來,這陸家還不被她們翻了天去?這些道理不必我說,老太太自然懂得。」
寶兒這才醒悟,笑道:「奶奶這是釜底抽薪呢。」一語未了,又愁眉道:「好倒是好,但只怕太太一意孤行,執意納表小姐進門,可怎麼好?」夏春朝搖了搖頭,說道:「太太秉性昏聵,雖愛使性子,卻是外強中乾。所以她才不先來同我說,要先去問老太太。老太太既不答應,老爺又全不管家事,太太見孤掌難鳴,自然就要偃旗收兵的。」寶兒聽了,低頭不語,半日忽然說道:「這還是姑娘來送了信兒,不然合家大小竟然瞞著奶奶一個,成什麼話呢?奶奶自來陸家,對不起他們哪些?不是奶奶,就有這好日子了?如今是兩腳踏住平川路,就把前塵都丟腦後了。」
夏春朝聽了她的不平言語,只是笑了笑,嘆道:「罷啦,說這些做什麼?已是進來了,還能怎麼樣呢?說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徒惹是非。」
主僕兩個閑話幾句,一路走到上房。
老爺陸煥成昨夜並沒在上房過夜,今日一早起身又去了衙門,故而上房中只柳氏一人。小丫頭忍冬在門上立著,一見夏春朝到來,便向里道了一聲:「奶奶來了。」就打起帘子。
夏春朝進得內室,卻見柳氏才起身不久,長春正服侍洗面漱口。她連忙上前,道了萬福,就接手伺候。
柳氏洗了臉,坐在妝台前梳頭,便問道:「去給老太太請過安了?老太太沒說什麼么?」夏春朝回道:「媳婦兒一早起來就去了,老太太並無話說。」柳氏心裡忖道:想必是老太太不好意思張口,到底是我的兒媳婦。想到此節,也就不再多言。
頃刻,柳氏梳洗已畢。長春在外堂上放了桌子,忍冬就要去廚房。柳氏吩咐道:「將你們奶奶的飯一道取來罷。橫豎今兒沒有外人,我們娘兩個就一道吃了。」地下眾家人聞言,皆有幾分不解,都知這太太素來最愛講究長幼尊卑的禮節,今看她如此,不知何意。
忍冬將飯取來,滿滿擺了一桌。柳氏拉夏春朝入席,夏春朝心裡自然明白她這番殷勤是何意,略推了幾推就罷了。因今日陸賈氏吃素,也就不曾過來,只這婆媳二人一道吃飯。
須臾飯畢,這日無事,柳氏便留夏春朝吃茶。婆媳兩個明間內對坐,柳氏因有那件事要說,便先將些甜話講與夏春朝聽,意欲籠絡。夏春朝早知緣故,不過唯唯稱是,並不肯十分兜攬。
一盞茶吃過,柳氏便說道:「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陸家傳到誠勇這輩,只得他一人。陸家香火都在他一人身上,若是斷了傳承,咱們可沒法向陸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夏春朝一聞此言,便知是那事來了,便含笑回道:「太太說的是,媳婦兒也知香火事大,不敢輕心。只是少爺如今不在家中,媳婦兒縱使有心,也是無力。」
柳氏見她打斷自己話頭,十分不悅,說道:「我話還未講完,你就插口了,成什麼話!」一語未休,便又道:「也罷,諒你小戶出身,言行素來不入人眼。我今兒要同你說,你自進了陸家的門,也將有六年了。雖說勇哥兒眼下出去了,究竟也在家有個兩三年的功夫。你們兩口子恩愛如斯,卻始終不見個消息。我們這些做長輩的,難免不心焦。如今老太太做主,將我那外甥女、你表妹雪妍,說給勇哥兒做妾。那孩子昨兒你也見了,模樣出身都沒得挑的。叫她當妾,還辱沒了她。又是咱們自家人,知根知底,品格性情彼此也都明白。如今親上做親,是再好不過的。我特來告與你一聲。」
夏春朝雖早知此事,但事到臨頭被婆婆當面講來,心中仍舊如針扎刀戮一般,垂著頭一字兒也不肯言語。柳氏見她不做聲,只道她心有不快,便拉下了臉,數落道:「雪妍那孩子論長相論性情,哪些比你差?迎了她進門,一來為陸家香火計;二來家常雜事也好幫襯你一二,也省你些力氣。你這孩子平日里倒是有些賢惠的影兒,怎麼到這關頭上竟這等不曉事?!」
夏春朝聽婆婆言語十分憊賴,心中縱然有氣,也少不得壓了,賠笑說道:「婆婆為媳婦兒打算,媳婦兒自然感激。然而現下少爺並不在家,就這樣放個人在屋裡,不明不白也沒個名分,只怕對不住人家,此為一則。二來,太太說為陸家香火計,但少爺這場仗不知何時才能打完,又不知何時才能回來。這樣一個沒出門子的女孩兒,沒有叫人家平白守著的道理。何況,少爺不在,雖說這樣的事婆婆做主即可,但焉知合不合他的心意?倘若少爺心裡並不喜歡,豈不是耽誤了人家姑娘的終身?子女乃命數所定,非人力可強為的,將來的事也難說的很。再則,表妹是清白人家出身的姑娘,給咱們做妾當真是辱沒了她。雖說婆婆一番好意,媳婦兒卻不敢領受呢。」
柳氏聽了她這篇話,句句皆是不能納章雪妍入門的道理。她本是個沒成算的人,心胸狹窄的插不下一根針去,又不善言辭,被兒媳說到理屈詞窮,登時惱將起來,只呵斥道:「我才說了那麼幾句,你就講出這麼好大一篇話來壓我!誰家的兒媳婦,竟敢跟婆婆頂嘴!香火乃是陸家的頭等大事,由的著你這個鼠目寸光的婦人去插嘴插舌?!這事兒老太太、老爺都答應了,由不著你應不應。我今兒不過同你說一聲,就把我這邊東廂的屋子收拾出來,著緊著將該添的家什都添上,過兩日就將雪妍領過來。待勇哥兒回來了,就叫他們兩個圓房。這家裡上有老太太、老爺,下有我,還輪不著你這個孫媳婦兒主張!讓你管兩日家,你就拿著棒槌當根針了!」
夏春朝聽了這一番無賴之言,頓時血氣上涌,氣沖肺腑。又知這婆婆的性子可惡,同她講理是沒用的,只說道:「太太說的是,這家裡原沒我說話的餘地。這件事倘或老太太應了,我再沒二話的。太太就請老太太來同我講罷!媳婦兒外頭還有些事,不陪婆婆坐了。」言畢,徑自起身,也不行禮,竟而去了。
那柳氏氣了個愣怔,一手指著門上,顫抖不已,向著長春道:「你瞧瞧,你瞧瞧,這樣子的媳婦,哪裡上的了台盤!我是她婆婆,她竟然這樣放肆無禮!」這一家子下人平日里都受過夏春朝的恩惠,念其慈和寬厚,並不因服侍旁人而有所更改。那長春便賠笑道:「太太那番話說的也太急了些,又想必是奶奶果真有事。若是平日,奶奶斷然不會如此。奶奶適才既說這事老太太答應了就罷,那太太不如請老太太出面,同奶奶說去?」